十五、花亭闻杜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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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杨韵本还指望在家多住一日,杨廷和却让她早些回去,杨韵满腹委屈,只是见父亲神间甚是疲惫,亦不敢多说。杨慎等人送了杨韵上轿,杨韵一手拉着秀眉,一手拉着婉贞道:“今儿个乱死了,晚饭也没好生吃,过几日我还回来,你们给我补一顿。”秀眉笑道:“好,下次可带着小外甥来。”

  送走了杨韵,杨廷和让人来唤杨慎和秀眉,有事交待,婉贞便独自回了房中。她住的院子是当年杨家两个住过的,屋前一屏翠竹,上牵着五蔷薇,晚上凉风一动,满院都是浓郁味儿。婉贞倒不愿进去了,一蹲身便在回廊上坐下,晴朗夏星光淡薄,一天的热闹,再加上皇帝突然驾临带来的震惊,种种紧张终于在风中退去,有淡淡的寂寥,却又平和喜乐。

  她的手缓缓摸进袖子,那个荷包还在,她庆幸自己不曾拿出来。昨她只是被某种盲目的想象趋势,全不计后果般,现在想来只是可笑。她知道杨慎不会进来,将那荷包拿出来,在中,依然朦胧看得到藕丝绸上的石榴红如火。她心中默念,那个人不是你的,能这样远远看他几眼就很好了。一如今日她被杨韵逼起来唱曲儿,隔着一张桌子,她唱的什么,杨慎并不真正懂得。

  婉贞只觉脸上一凉,却是一滴泪滑出来,她低头时,那泪水便恰滴在荷包上,那荷包内里填充珠粉,最是吸水,婉贞待急忙要拂拭,已倏忽没了踪影。

  杨慎和秀眉自上房中出来时,秀眉已哭得站立不住,杨慎白皙如玉的脸上亦有泪痕。秀眉恍惚往前走两步,忽又回身抱住杨慎哭道:“我们不能这样,这是要生生逼死小啊!”杨慎心疼难耐,颤声道:“我们,不该带她来京的。”秀眉一怔,随机失声哭道:“是我害了她,是我害了她!”

  院子里的婉贞不知坐了多久,忽听得远处一声凄切啼叫,心中惊得一惊。抬头看时,却是一只大鸟从树上飞起,又向北而去。她听那声音似是杜鹃,只不知北方也有杜鹃,心下忽得生出一丝惧意,不敢再坐下去,站起来正要回房,却见秀眉缓缓朝院中走来,亦不带一个丫头。婉贞忙下阶迎上去,一笑道:“怎么这会子来了?”

  待走到秀眉面前,才吃了一惊,秀眉眼睛红肿神凄楚,脸上泪痕亦不擦拭,婉贞忙握住她手问:“,这是怎么了?”秀眉只是不语,婉贞倒越发焦急起来:“这究竟是怎么了?刚才还好好的么?你说出来,我就帮不上忙,也好帮你拆解拆解。”

  她越是如此,秀眉心中越是痛如刀割,走进来的勇气几乎就要崩溃,杨廷和不便开口,杨慎不忍开口,难道自己便忍心么?难道让她对婉贞说,我带你来京,便是要将你亲手推入火坑?她心乱如麻,只拉着婉贞缓缓又走到回廊边坐下,婉贞虽不明就里,一手搂着秀眉肩膀,一手拿手帕轻轻去擦拭面上泪痕,这情景在秀眉出嫁前,并不稀奇。

  杨廷和的话又在秀眉耳旁响起:“……皇上的子,但凡喜欢的人或物,便无人能劝得住,若是硬顶着不让婧姑娘过去,许是更为她招患。何况,若是婧姑娘能适时规劝皇上,导皇上专心于国事,与国与人,都是益事。”

  她和杨慎都跪了,求了,求杨廷和想办法挽回,然而杨廷和的话,终究是不敢违抗的。他们不知皇上对钱宁是怎生讲的,不知钱宁跟杨廷和是怎生讲的,但君贵臣贱的道理,秀眉了解的很清楚,何况还是这样一个没道理可讲的皇上。以皇上对杨廷和的敬重,应当不会拿杨廷和的命做逼迫,但惹恼了皇上,会不会让钱宁江彬等人趁机倾害杨廷和?

  秀眉也听说过那个马昂献的故事,马昂先是将自己的献给皇帝,得了都督的封赏。后来有人说马昂的爱更为,皇上向马昂索要时,马昂便不住推脱,惹得皇上拂袖而去。虽是第二天马昂老老实实将爱送进去,终究已难挽回圣心,过不了多久,便让他致仕而去了。杨廷和现在身系天下安危,若是可能连累他罢职,秀眉连想想,都觉得罪孽深重。

  那便只剩下牺牲婉贞一条路可走了么?这个曾经失去了一切,将所有的希望都托付于她的。

  秀眉握住婉贞的手,将脸埋在里边,轻轻地哭出声:“小,都是的错,不该带你来京城的……皇上,皇上要你到豹房里去……”她狠心说出那句话,已是泪如雨下。

  婉贞只是被秀眉哭蒙了,不甚明白这句话是什么意思,奇道:“皇上?皇上要我去豹房做什么?”

  秀眉抬起头望着婉贞,她的身子在夏清凉的风中颤抖,她紧紧咬着嘴唇,抑制可能随时爆发的痛哭,一缕血迹从她唇下滴落,直滑到精巧的下颚。婉贞吓得魂飞魄散,夺出手来,一边给她擦一边道急道:“,有什么事你说出来啊!你别吓我……”她本能得觉得恐惧,也哭了出来。

  秀眉再度开口,连嗓子都是沙哑的,那声音竟似鬼魅一般:“皇上……他说他喜欢你,要你去豹房,伺候他。”

  婉贞的手慢慢地放下来,她说么也不说,只睁着一双晶莹漆黑的眼睛看着秀眉。她脑中白的一片,反倒不似方才害怕了,那种茫然,便如午睡醒来,想起梦中的言语,似真似幻,恍惚中什么也抓不住。她知道自己该问一句,哪怕是喊一声,可她偏偏发不出一点声音。四周静的可怕,她仿佛在一瞬间变成了哑巴,聋子,不能开口说话,也什么都听不到。

  她只是觉得仿似在哪里经历过同样的情境,便用力去想,无奈脑中混沌,竟想起那只杜鹃,它飞到哪里去了?那是唱着“不如归去”的蜀中之鸟,这京城可有它的巢穴么?她终于知道,原来就是在父亲去世的那,她听着父亲的喘息声,越来越弱,心中恐惧地要炸开了,跑到邻居家去在人家门上拼命擂捶,待人家开门了,却只是颤抖着说不出话。

  她终于想起死亡,反是缓缓透了口气,她连人生最可怕的事情都经历了,一切都是有办法的,没有什么可怕,她一面安慰自己,一面喃喃道:“我不去,我不会去的,本朝律例,仕宦之不得入宫……”她觉得这些都不肯定,终究还是抓住秀眉的手,仿佛这才是她唯一可以相信的东西,望着秀眉道:“和夫也不会让我去的,是吗?”

  她含着希望的眼睛直直地盯着秀眉,祈望秀眉给她一个肯定的答案,可是那希望就在秀眉无声的哭泣中逐渐变冷。她忽然想到,如果秀眉有了办法,就不会哭成这样来找她,那么,她是要让自己去吗?为什么杨慎没有来?他应当是知道的,他也要让自己去,所以不忍来见自己。

  婉贞心中轰然一响,终于哭喊了出来:“不,不要!我不要去!,不要送我到那里去!我才十六岁,我才十六岁!”她站起身想要跑开,虽然并不知可以逃到哪里去,但总之让她走开就好,也许她眼下不过是在做梦,跑两步,就可以逃出这黑暗中去。

  秀眉从后边把这个失去控制的紧紧抱住,她不知自己为什么可以这样残忍,她竟舍得把婉贞牺牲。她从未将婉贞和杨慎在自己心目中做过比较,现在终于明白,没有杨家,她还能争上一争,有了杨家,她便连抗拒的能力失去了

  婉贞没有再跑,她只是哭着道:“,我要家去,我们回遂宁,你带我家去……”

  秀眉企图让婉贞平静下来,对她解释杨廷和是努力过的,然而皇命难违,对她解释杨廷和的期望,期望她能够劝导皇帝。秀眉说这些话的时候,婉贞的眼中是一片黑沉沉的呆滞,她低着头,白细的手指交握在一起,用力到手指痉挛。秀眉不知婉贞是否听进去她的话,她残存的理智趋势她必须说,上天留给她们的时间太短太短。

  婉贞也想让自己静下来,听听秀眉在说什么,说不定还是有希望的,说不定事情还有转机,说不定,她还可以逃回遂宁,逃回昆山,这么大的天地,总该有她一个容身之所……可是她脑中来来回回,却只是她站在杨慎身旁研磨的场景,那荷叶笔洗,紫云心端砚,桐油烟墨,她的手一圈一圈地转动,墨沉烟起间梅清冽淡薄的气飘荡满室,重帘不卷留久,古砚微凹聚墨多……

  婉贞觉得双手冷得厉害,便不住伸进袖中取暖,却又触到那光滑温凉的荷包,她还遮掩什么呢?她所有的幻想,奢望,自责,惭愧,都已经没有任何余地。不会是杨慎了,也不会是任何一个人,再能让她看到漫天大雪中的剑光,冥冥薄暮中的桂湖,茫茫夕阳下的黄金台。她眷恋的,渴望的,一切还没有开始,就已经终结,她才不到十六岁。婉贞只觉呼吸一阵紧似一阵,她大口地吸气,可是那些空气都无法在她胸中停留,她像是被扔在了冰冷黑暗的水底,快要被自己心中的恐惧淹死。

  秀眉见婉贞拿着那荷包只是颤抖,轻轻抱住她,却听婉贞低声道:“这个,是我做给夫的。”虽是一句平平常常的话,普普通通的荷包,在此时此地说出来,秀眉只觉眼前一黑,耳边只是轰响,过了半晌才勉强道:“我带给他。”

  婉贞缓缓抬头,中秀眉几乎看不清的容貌,却又有两颗泪珠,缀在她颊上,便如明珠一样熠熠生辉。婉贞终是说出那句话:“我喜欢夫,对不起,我真的喜欢他。”她其实还是害怕的,她希望秀眉能喊她闭嘴,斥责她些礼义廉耻的道理,好把她心底那快要烧起来的和怨恨浇灭。秀眉却抚着她的脸柔声道:“我知道,小,小,我不会怪你。”

  婉贞在心里笑出来,不在乎,因为她明天就要走了,她不会再打扰他们,那些曾经折磨她的思念和羞耻,所有的一切终将在明日斩断。她以前总在害怕,可是没有将来的时候,也就不用再畏惧什么,她只想要,想要那个不能属于她的男子,因为她已经什么都没有。她终于体会到人之将死其言也善是什么意思,在所有伪装的假象都在黑暗的尽头纷纷剥落时,只剩下心底最直白的深情。

  “,我想要夫,今晚陪我,可以吗?”

  秀眉呆了半晌:“你说什么?”

  婉贞轻轻一笑,那挂着泪的笑容让秀眉想起被雨水打落在地的玉兰瓣,清纯的芬与颓败的凄混合在一起,她只想捂住耳朵,婉贞却依然在说下去:“如果我不是完璧,也许皇上会放了我。”

  婉贞知道这是可笑的藉口,皇上身边的子大多是或虏来的民,她只是不知该怎样解释那顶得她心脏几破碎的。原来十几年的诗礼教养,那些训则烂熟于胸的文字,在的蒙蔽中会这样轻易地崩溃。原来莺莺抱着被子自己去找张生,也是被绝望驱使,哪怕是落得自从消瘦减容光,万转千回懒下,至少还有一段回忆可以安慰她,总好过那空荡荡的未来。

  秀眉终于压抑不住心底的惊惶,抬手打了婉贞一记耳光,道:“你胡说什么,你怎能这样糟蹋自己!”

  婉贞地目光被打得偏到一侧,她亦不抬手去抚摸脸颊,只是静静注视着那一丛圃,她轻轻道:“我不糟蹋,自有人糟蹋,,我该怎么办,怎么办……”

  秀眉打过人的那只手掌灼痛,一直痛到心里去,一颗心似乎已经碎成了千万片,这么多年,她从未对小说过一句重话,何况是打,何况并不是小的错。秀眉紧紧搂住这个失望的孩儿,她是她的,这个世上唯一能爱护她的人,她们分享书籍、首饰和彼此的心事,她曾以为自己能给她安定快乐。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