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四、阴云锁重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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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钱宁不敢耽搁,上了马直奔杨府,杨廷和一家正在用晚饭,听说是钱宁来了,杨韵先皱眉头:“这人忒没眼了,大过节的一天跑人家两趟……”被秀眉眼神一望,恼恨自己又乱说话,撇撇嘴不语,她回一次门,生被皇帝和钱宁给搅和了,心里自然委屈。

  杨廷和缓缓放下筷子道:“你们不必等我,先吃着,我去看看。”杨慎有些担心地扶杨廷和起来道:“儿子陪您去吧?”杨廷和淡然一笑:“不必,装两盘粽子,切一盘云南火腿,再送一壶酒到书房。”他料到钱宁去而复返,必是有极紧要或极私密的事,不便让杨慎在场。秀眉答应一声,便站起来亲自去置办。

  钱宁不是第一次来杨府,直接便被请到书房,见那上头的座位已被盖了黄绫,那是皇上方才坐过的,便不能再有人坐。钱宁正想着自己的心思,杨廷和走出来道:“让大金吾久等了。”钱宁笑着躬身道:“该是我给石斋先生赔罪才是,今日皇上来得急,不及报于石斋先生知道,让先生受惊了。”钱宁一直对杨廷和甚为礼敬,称的便是他的号。

  杨廷和不温不火一笑道:“陛下亲临寒舍,是莫大荣宠,都督护驾同行,何罪之有?”仆役送上茶来,两人相对坐下,杨廷和道:“都督再临寒舍,是皇命?是公务?是私事?”

  钱宁手转着茶碗盖子,道:“没有皇命,我不敢再来扰石斋先生,但既然来一趟,就有件公务请教,当然,”他一笑,“这公务也跟我私事有些关系。”

  这时送酒菜的仆役恰好进来,杨廷和道:“料来大金吾为皇命奔驰,还未用晚饭,如不嫌简陋,便在舍下略用两口。”他亲自为钱宁斟上酒,又朝那送菜的仆役挥挥手,那人忙轻手轻脚出去,带上了门。

  钱宁听得那人脚步声逐渐远去,望着那盘肥瘦相间味人的云南火腿,出神良久,叹道:“也只有石斋大人如此细心,还记得我的喜好。”将杯中酒仰头一饮而尽。

  杨廷和不动声,又为他斟上一杯,静等钱宁说话,钱宁夹了一片火腿送入口中,咀嚼半响道:“虽说是皇命,也是我有求于老大人,想求老大人府上一个人,帮我一个忙。”杨廷和心中一动,先想到的是杨慎,他脸略沉了几分,道:“老夫府上什么人,能劳动大金吾?”

  钱宁一笑道:“便是今日在园中唱曲儿,用修公子的黄氏。”

  若说杨廷和在面对钱宁这样的人时,总有一番洞察一切居高临下的自信,钱宁这次真是打了杨廷和一个措手不及,杨廷和不知“唱曲儿”是怎么回事,怔道:“她——?怎么了?”

  钱宁笑道:“父皇今日在园中听到黄氏唱南曲儿,出了先生家就对那个姑娘念念不忘,说她的曲儿令人‘飘飘仙’,说她生得‘娇媚’。我此番来,便是要接那姑娘去豹房。”

  杨廷和大吃一惊,几乎要问钱宁是不是弄错了人,婉贞生得娇弱是有的,但跟“媚”字是毫不沾边,皇帝从来喜欢的都是成熟的子,不知怎么会惦记上这个孩子。他惊疑不定道:“大金吾,那姑娘已故的父亲,是本朝湖广按察司佥事黄琼,黄琼是致仕不是削籍,黄氏是籍,按律不能进宫!”他语气有些生硬,钱宁他们给皇帝四处搜罗他是知道的,但他把主意打到自己家亲戚身上了,让杨廷和倍觉侮辱。

  钱宁道:“第一,她是进豹房,不是进宫;第二,咱们皇上只管喜欢不喜欢,什么时候理会过籍还是民籍?”

  他忽然觉得这样的语气对杨廷和说话有些不妥,换上笑脸,温言道:“看来石斋先生是误会了,真不是我有意让石斋先生为难。咱们皇上的脾气,先生是明白的,越不给他的东西,就越觉得好,这次大臣们阻了他老人家南巡,皇上就觉得江南的水都比京城的甜。这姑娘恰好会唱南曲,皇上立刻就动了心。”

  杨廷和才知道皇帝为何指名要婉贞,道:“三院中会唱南曲的乐人还少么?那孩儿不行。一来她年岁太小,还不懂伺候皇上,二来她不过是暂住在老夫家中的客人,我不能作主。”

  钱宁这倒是一怔,道:“她家在哪里?”杨廷和冷冷道:“蜀中遂宁。”

  钱宁转着杯子笑道:“我出来的时候,父皇对我说‘军令如山’,我是来不及派人去她家了,普天之下莫非王土,料得她家人也不敢不从皇命。想当年皇上要马昂都督的爱,马都督不是也照样乖乖送了去?还有——”钱宁打算把话挑明:“石斋先生真不觉得,皇上看中黄氏,是一件大好事?”

  杨廷和虽是心中有气,却不露声,淡淡道:“大金吾是想用此姝去分彼姝之宠吧?”

  钱宁一拍手道:“杨大人果然料事如神,我就不隐瞒什么了。自从那刘氏进入豹房,皇上一颗心都在她身上,她偶尔闹个脾气,皇上就为之惊慌失措,竟是言听计从。这次南巡的风波,就跟这个人有关,江南贡上来的鲥鱼,她说吃着不新鲜,好的鲥鱼还是得去江南吃,皇上才生出南巡的心思。您想,此和褒姒妲己有何区别?若是石斋大人能送一个子到皇上身边,对皇上婉言劝谏,岂不是比这次那么多大臣同时上疏更有用?”

  杨廷和望了钱宁一眼,钱宁满口说得冠冕堂皇,其实内中的心思,不过因着刘氏是江彬献给皇帝的,刘氏越得宠,对钱宁越不利,也许哪天枕边风一吹,皇帝就把钱宁罢免了。江彬和钱宁争宠,屡屡导皇上出游,也是为了让皇上疏远钱宁,钱宁便急需进献一个能和刘氏平起平坐的子,去抗衡江彬。

  他沉思片刻,摇头道:“还是不妥,黄氏今年不过二八年岁,尚未长成,且她的子皇上未必喜欢,与人争宠的事,她做不来。”

  钱宁叹了口气道:“石斋大人,我知这法子委屈您,也委屈那姑娘。但眼下比不得去年,更比不得正德七年八年。人家在皇上面前说一句话,我说十句也比不上,现在再加上一个专房之宠,我更是望尘莫及。好比这一次廷杖,南巡是人家挑起来的话头,打死了人却要我锦衣卫背黑锅,皇上这些日子总是敲打我,我也是,有苦无处诉……”他说到烦闷处,自己拿过酒来,斟上一杯,又是一饮而尽。

  钱宁说的正德七年八年,那会儿正是他最得意之时,刘瑾刚刚被铲除,他被皇上收为义子,一人之下万人之上,连江彬都是他举荐给皇上的。但这些年过来,江彬的宠幸已俨然在钱宁之上,皇帝几次北巡都只带着江彬就是明证。去年江彬更是被加封为平虏伯,爵位高钱宁一筹,钱宁身为锦衣卫大都督的优势就没有了。

  杨廷和冷冷打量他一阵,淡笑道:“大金吾真以为,皇上疏远您,是因为这次打死的人太多?”

  钱宁怔怔望着杨廷和道:“难道不是?”

  杨廷和道:“也是,也不是。死了人,皇上自然难过,所以答应暂缓南巡。但皇上的子,从来不要下面人代他老人家分谤。敲打大金吾,依老夫看来,是大金吾打死了不该打死的人。”

  钱宁蓦然想到,皇帝今天跟他那句玩笑,浑身毛孔一乍,失声道:“您说的是——何遵?”他随即觉得不该自己说出来,皱眉道:“我也没故意跟谁过不去,行杖的时候,那么粗的棍子打下去,我哪知道谁不抗打。”

  杨廷和冷冷道:“谁抗不抗打,您不知道,但哪些人是绝不能打死的,您心里该有数。何遵的那封奏疏,老夫还记得,他有一句话说‘沃祠无福,万一亲藩藉口奉迎,潜怀不轨,则福未降而已随’,他便是死在这句话上吧?”

  钱宁被杨廷和的眼神扫得越来越心慌,他不敢承认,也不敢否认,勉强笑道:“石斋大人记真好。”亲藩指的便是宁王,宁王派人进京贿赂大臣权贵,金银都寄存在臧贤家里,他和宁王关系亲近,这是满朝皆知的事实。

  杨廷和继续说下去:“正德十三年以前,宁王不过是往京城各处送金银财货。正德九年,宁王请求复护卫屯田,都督为他说话,皇上便许了他;费宏大人弹劾他在江西放纵盗贼抢劫民田,都督弹劾费宏,皇上便让费宏致仕。可是为什么这一次,都督为他请求送世子进京,皇上就迟迟不许呢?”

  钱宁茫然道:“是因为,江彬?”

  杨廷和在心里冷笑一声,面容上依然平静,不动声道:“辛稼轩有一句词,叫‘求田问舍,怕应羞见,刘郎才气’,不知大金吾听说过没有?”

  钱宁不知杨廷和怎么突然转了话题跟他谈诗词,他虽然为了邀名和士大夫交往,但实在读书不多,摇了摇头。

  杨廷和道:“求田问舍,说的是秦国大将王翦,秦王派王翦攻楚,临行前王翦向秦王要求赏赐大量田宅、园池等,秦王大笑。王翦率军出函谷关之前,又五次派人回城向始皇请求良田,有人认为他做得过分了。他说:‘不然,夫秦王怛而不信人。今空秦甲士而专季于我,我不多请田宅为子孙业以自坚,顾会而疑我邪?’”

  杨廷和说完,静静地望着钱宁,钱宁似乎觉得跟自己有些关系,但又抓不住那层意思,只是低头不语。杨廷和心中暗叹,只好继续说下去:“王翦的意思是说,他要让秦王以为自己贪财好货,才不会猜疑他胸怀异志。”

  “胸怀异志”钱宁是听得懂的,吃惊道:“您是说,皇上疑我!”

  杨廷和道:“正德十三年之前,您为宁王说话,奏一疏准一疏,因为皇上放心,宁王贪图的是屯田的钱粮,便是‘求田问舍’了。宁王巴结您,因为您身集皇上荣宠,金钱之事,皇上是从来不在乎的。但正德十三年之后,宁王要的是送子入嗣,这图谋的就是宗庙,您依旧为他说话,皇上怎么会听?好比当年,同是与刘瑾相搏,王岳说刘瑾贪财,皇上罢黜的是王岳;张永告刘瑾要谋反,皇上立刻便剪除刘瑾。所谓是可忍孰不可忍,皇上的忌讳,大金吾还不明白么?”

  钱宁猛得打个机灵,刚才喝的酒都化成冷汗出来了,急道:“我并没有对皇上有丝毫异心,不过是宁王担心被别的亲藩抢了先,才急着送子入嗣……”

  杨廷和干脆地打断他道:“皇上现在虽然无子,但秋正盛,都督便急着为他人谋划,何遵论及此事,又死在锦衣卫杖下。都督本无异心,也成了异心。”

  钱宁终于明白杨廷和这兜了一大圈子的话用意何在,杨廷和是要告诉他,皇上不忌讳他贪,却忌讳他吃里扒外。他仔细一想,完全印证了杨廷和的观点。正德十三年以前,宁王府的家人抢劫百姓商人,宁王请求复护卫,皇上一一照准。十三年以后,宁王请求员见藩王穿朝服,请求送世子入京,却都又不准了。而自己彻底输给江彬,也是从正德十三年开始,江彬封伯爵是在十三年,皇上的几次北巡,都不再让自己护驾,在豹房中招唤江彬的次数,也远远多于自己。

  钱宁总以为自己失宠的根子,在江彬身上,那么他还可以和江彬一争短长,毕竟他是皇帝最先收为义子的,也是锦衣卫的大都督,但如果是皇帝疑了他,就要可怕得多。

  他惊惶下拿着筷子的手直打颤,只好把筷子放下,两手搓着道:“那件事是我疏忽了,我该交待,留何遵一条命的……但人死不能复生,我们不去说他。石斋先生,您认为,皇上是疑了宁府,疑了……我?”他咬咬牙,终于说出了那个不愿说出的字。

  杨廷和不语,缓缓站起身来,在室中负着手踱了两圈,又在那张盖了黄绫布的椅子前站定,终于开口道:“都督不要总去猜测皇上的心思了,老夫只问都督,若宁王真有异志,都督又该如何自处?”

  钱宁竟是全没想过这个问题,他几年来早习惯了拿宁府的钱,暗中帮衬宁府的方式。他凝思片刻,眼中忽然冷光一闪,咬牙道:“我当先发制人,向皇上密奏!”

  杨廷和又是一笑:“皇上若问都督从何得知,都督说得清楚么?皇上若要都督说出来龙去脉,都督说得清楚么?”

  钱宁没想到连这条办法都不行,他猛地站起身,扑通朝杨廷和双膝跪下,叩首道:“求先生教我!”他终于明白,杨廷和远比自己了解皇帝,也了解宁府,他企图对杨廷和隐瞒什么,都是无用的。现在唯一的办法,便是开诚布公,求他救自己,这点他还有信心,在他和江彬之间,杨廷和还是和他亲近地多。

  杨廷和忙上前挽住钱宁道:“都督快快请起,折杀老夫了!老夫有一言,不知都督听不听得入耳。”

  钱宁站起来道:“唯先生命。”

  杨廷和笑道:“都督进退维谷,症结只在宁王。若是宁王与朝廷相安,都督虽眼下略有失宠,长久亦相安;若是宁王有变,都督进退皆堪忧。所以都督要做的,便是让宁王与朝廷相安。”

  钱宁苦笑道:“这却不是我能左右的。”

  杨廷和想想,钱宁说的也是实话,宁王反不反朝廷,钱宁在其中的作用还不到一成,但若有钱宁相助,宁王的反心便更大了三分。他慢慢的伸指在酒杯中蘸一蘸,在桌上写了“良之”两个字,道:“还有此人。”

  钱宁倒抽一个冷气:“先生是要我……”下面的话,他虽然用心狠毒,但臧贤一直和他是朋友,两人是一条绳子上的蚂蚱,用臧贤来当替死鬼,他也于心不忍。但他很快想明白了,他和臧贤毕竟不同,臧贤跟宁王比跟自己还近,臧贤的婿就在宁王府中,宁王派进京的使者和运送到京的财宝,也都藏在臧贤家中,臧贤家实际成了宁王联络京师的根本之地。自己当初和宁王的联络,也是臧贤在其中牵头。万一宁王真的反了,必须先在臧贤出卖自己之前除去臧贤,将一切推到他身上,自己掌握着锦衣卫,除去一个人还是容易的,臧贤一死,自己和宁王的来往便没了证据。

  钱宁下定了决心,缓缓点头,抹去那个字道:“多谢石斋先生赐教。”他忽然想起今日来杨府的目的,抬头道:“石斋先生,您对我有大恩,我定然报偿。但黄氏必须进豹房,皇上说了,我请来了黄氏,日后南巡才许我随行,虽是一句玩笑,但日后江彬若以此为口实,阻我伴驾呢?另外,我在皇上心目中地位已岌岌可危,若是连这件事都办不成,更是无法在豹房中立足。望石斋先生成全!”他朝杨廷和一拜到地,躬身不动。

  杨廷和这次没有扶他起来,沉默良久,终于叹了口气道:“我劝劝她吧……”

  钱宁抬起头满脸喜,道:“石斋先生答应了,我明日酉时派车来接黄姑娘。”他又向杨廷和深深一揖,开门大步出了书房。

  杨廷和缓缓在椅中坐下,门外的天还没有全黑,沉沉暮中,还能看清院子里萧疏的木。他今日好容易将钱宁收伏,便是希望能通过钱宁,控制江西局面,宁王若反,皇上南巡就在所难免了。若是钱宁无法使得宁王不反,那么借他之手除去臧贤,宁王和朝中员的联络证据自然也会被钱宁销毁,也算是不幸中的万幸了。

  只是,那个孩儿,杨廷和脑海中浮现出婉贞疏骨亭亭的瘦弱身形,心下便不由掠过一丝愧疚。那也是没有办法的事了,让皇帝专宠江彬送上去的人,对钱宁,对朝廷,对他,都没有好处。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