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婵娟,从别后平流蓬转,多愁多病相思衣带缓。记名园底,笑挽秋千。回首云程隔万山,燕来时黄昏庭院……”
婉贞忽然发现,原来这首曲子竟是这样贴切,简直就像是为她而作。八年的思念凝聚在笔尖,她从前不知道原来思念可以这样消磨人的情绪,眼前的一一木,一声燕叫一声乌啼,都是将那个人拉到心间。低低的声音滑过《前腔》,她控制了气息,在秀眉轻灵的击拍声中,柔婉转的声音逐渐流淌出来。
“东风草竞芊绵,何处是王孙故园。梦断魂劳人又远,对枝空忆当年。愁眉不展,望断青楼红苑。离恨满,这情悰怎生消遣?
海棠经雨、梨烟,买愁满地榆钱。雪絮成团帘不卷,日长时杨柳三眠。楼高望远,空目断平芜如剪。
晴日破朝寒,看光到牡丹,闲将往事寻思遍。玉砌雕阑,翠袖钿,一场梦从头换。恶姻缘,云收雨散,不见锦书传。
莺语巧如弦,趁如风度枕函,声声似把愁人唤。衷肠几般,梦一憔悴谁相伴。”
末时候最唱不得的,是伤的歌,太容易让人身临其境,和曲中的意思融合,所有的痛楚被引出来。婉贞隔着席,对面是秀眉和杨慎平和的微笑,秀眉已经忘怀了自己曾经的伤情怀了吧?婉贞现在终于完全懂得了,懂得,因为亲身体会。思念不需要距离,只是一种痛楚与甜蜜陈杂的感觉,是蕾一般默默地等待,是夕阳般遥遥地注目。
那个人就在对面,还是不住时时处处都在思念他。
秀眉听着圆音曲转的歌,忽然觉得惊心,婉贞脸颊染了一抹如霞红晕,平日里的腼腆羞怯悄然退去,她眼中的情意如一泓温暖的清水,满满得几乎要流出来。这个一直被她当作小孩子,想要揽入怀中保护的小,不知在哪一天长高了,她婉转的腰肢,低吟浅唱间的风韵,有种动人心魄的,如同有一束光芒照耀在她身上。秀眉侧过脸去看杨慎,杨慎的眼中,是一片宛如醉酒的迷茫摇荡。
秀眉的手停了下来,那清泠的节拍消失不见,婉贞依然在唱,清唱。昆山腔最适宜清唱,江南人把这叫“冷板凳”,不需要弦索丝竹,甚至不需要听众,那孤自赏的静好之声,只唱给歌者自己。这由秀眉写出的词句,此刻却完全属于她,那些眷恋和缠绵的思念,秀眉不需要了,便如那张夹在书里诗笺,统统留给她。
“红稀绿暗,最是恼人天。恰正是、一片心怯杜鹃,又那堪、千重别恨调琴懒。惨然,对天涯万里,落日山川。
水流谢,事竟茫然。都只因、带愁来到客边,怎奈归愁不与同还……”
《尾声》的最后一个字就萦绕在她喉咙里,萦绕在初夏的暖风里,久久都散不去。
将婉贞从如梦如幻的思绪里拉出来的,是几下突兀的拍手声,园子门口两个年轻男子大步走进来,当先的人向婉贞笑道:“你唱得真是好,调子也好听……”
内宅园子里忽然闯进了人,且还是陌生男人,几个眷并着丫头都惊叫起来,杨慎和余承勋同时变了脸,两人的声音里尽是惊骇,杨慎叫道:“皇上!”余承勋却叫的是:“朱都督!”
杨慎一声喊出来,满园的人才如挨了闷棍般白了脸,兀自在发怔,不敢相信是真的。待杨慎匆匆离了席转到那年轻人面前跪下叩首,才明白这满面笑容的年轻人,当真就是当今九五至尊了,赶忙依次跪在杨慎身后。
正德也不叫众人起来,向余承勋笑道:“你是个儿么?”
余承勋两手按在地上直哆嗦,平日里文思如泉涌,此刻说话舌头都打结,道:“臣,余承勋,丁丑科进士出身,翰林院庶吉士,叩见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正德一拍钱宁胸口道:“朕的进士只认得你却不认得朕,你的面子比朕大多了!”
虽是一句玩笑话,钱宁和余承勋都吓了一跳。其实不认识皇帝也怪不得余承勋,正德十二年他中进士那次的琼林宴皇帝没有露面,这两年皇帝又常在外巡幸,一共上朝没两次,还都拖到傍晚才进行。他是翰林院中没有品级的庶吉士,大朝中排班站在翰林院众员的最后,薄暮冥冥中哪里瞧得清御座上的皇帝长什么模样。反倒是钱宁,在朝下能时常相见。
余承勋正思索怎样请罪,钱宁到底和皇帝说笑惯了,已经笑道:“父皇今日是真龙陡降下方,余大人近睹天颜,一紧张就眼也是有的。”
正德本来就没有真生气,笑道:“都起来吧,原是朕今儿当了不速之客,吓着你们了,起来起来吧。”
杨慎苍白着脸正在起身,冷不防正德又问一句:“原来你已经回京了,朕还不知道呢!”杨慎赶忙又跪下道:“臣方抵京师,才知老父身子委和,臣忧心如焚,奉药榻,未及陛见,请陛下降罪!”
正德打眼一看,杨廷和果然没有在园中,笑道:“这有什么罪,你也起来。”他向前踱了两步,站在婉贞面前,婉贞深深低头,只能凭直觉感到皇帝在看她。她从未料想过这样场面,不知该如何应对,正打算再次跪下,双膝刚一屈,正德一把握住她手臂,婉贞一颗心蓦然跳到嗓子眼儿,几乎惊叫,却听那个温和的声音笑着道:“你刚才唱的是什么曲儿?朕竟从未听过。那词儿似乎很雅致,可朕怎么一个字儿都没听懂呢?”
婉贞细瘦的手臂在正德手中不住打颤,咬着嘴唇不敢开口,杨慎只得勉强转过半个身子,躬身道:“回陛下,这是臣的黄氏。她方才唱的是南曲,乡鄙之音,污了陛下圣听,请陛下不要怪罪她。”
婉贞虽知杨慎是为她求情,可听到他说“乡鄙之音”,心中还是忍不住一酸,越发低着头一言不发。
正德却摇头道:“不不,这样好听的曲子,是朕饱了耳福,朕听不懂才问么……”
他一句话没说完,便听见急促地脚步声,以及杨廷和的喘着气的高呼:“皇上圣驾降临,臣不知迎接,罪该万死……”杨家守在园子外的丫头,听着里头喊山呼万岁的声音,还是去通报了杨廷和。
正德抬头一看,杨廷和直裰的带子还没有系好,头上也没有戴头巾,匆匆忙忙跑进来,便放了婉贞,笑着迎上去道:“先生慢些,朕来给你拜节,倒累你摔一跤,就不上算了。”
杨慎一看皇帝走开,赶紧给秀眉使眼,秀眉会意,拉一拉杨韵和婉贞衣角,几个眷蹑着步子从园子侧门退了出去。
回到秀眉屋中,又闭了门,杨韵才长松了口气,笑道:“早听说皇上是个玩主,谁知道就公然闯到人家家里来。”她拿巾帕擦擦婉贞额上的汗珠道:“刚才吓着你了吧?”
秀眉蹙眉道:“皇上驾临咱们家,是常有的事,还是头一回?不是自太祖皇帝后,没有皇上到大臣家中的先例么?”杨韵笑道:“嗨,咱们这位天子什么事儿做不出来,虽是从前没来过,今儿过来也没啥稀奇。皇上除了正月大朝,从来不住皇宫,若是不出去巡游,就是在豹房啦,几个义子家里串着玩儿。我还听说啊,那个朱都督是皇上的……”她神秘地一笑,在秀眉耳旁低语,秀眉腾得红了脸啐她道:“这些话不要乱说。”
杨韵笑道:“我是忘了,你还在这里呢!不要让我教坏了她。”婉贞料她说的不是好话,转过脸去假装没听到。
秀眉脸上却不见一丝笑容,抬头看看连窗户都闭着,方拉了杨韵的手低声道:“韵,没进京前我听说厂卫如水银泻地无孔不入,今日方知传言不虚。你看皇上悄没声息就进来了,焉知咱们家没有厂卫的人?那些虽是玩笑话,但言多必失,他们在朝中已是如履薄冰,我们万不可再为他们招,以后还是小心为好。”
杨韵从没想到这一层,被她说得吓住了,按着胸口勉强笑道:“是我错了,以后再不说了。”她突然之间觉得四处都不安全,只想赶紧躲起来,道:“嫂嫂有裙子借我换一换么?今儿新穿的衣裳,刚才在那土地上一跪就脏了。”
秀眉便要领杨韵进内换衣裳,婉贞昨本就没睡,刚才唱了套曲子,又吃了皇帝一吓,更觉得心力交瘁,连骨头都是酸的,道:“我也回去换身衣裳。”
秀眉望见婉贞有一丝疲惫的眼神,歌余舞倦时的柔弱之态,让她心中忽然一动。婉贞今日自晨就闷闷不乐,笑容里总显得落寞又漫不经心,方才她唱曲时的意态,让秀眉有了某种更惊心的猜测。秀眉心里沉沉的,当着杨韵的面,又不知该从何说起。心中微叹口气,走上来替婉贞理理头发,将一只有些松了的簪子插好,抚着她的肩微笑道:“累了就歇歇,晚饭时我让人去唤你。”
皇帝亲自驾临杨家,答应了让钱宁释放那个书生,也答应收回居守敕,暂不出游。杨廷和明白这已和皇帝本不符,放在平日,大臣不让办的事,往往直接下中旨就办了。也是这回打死的人太多,皇上心里愧疚,难得让回步。杨廷和知道自己不能真的求去,皇帝给足了面子,便也答应明日到阁办事。
出了杨家,皇帝和钱宁便上了马,钱宁小心勒着缰绳,让自己的马慢皇帝一个马头,笑道:“果然父皇出面,便大获全胜。”正德笑道:“早几年刘瑾教朕,不听话的大臣便用严刑约束,让他忙,让他害怕。朕原来觉得那法子挺好,这几年也悟出来了,有些人你打他或是拿剑架在他脖子上,都不管用。像上次梁阁老,朕装着要杀他,他还是不给朕写诏书,这些人吃软不吃硬,得适时给点甜枣。”钱宁赶紧笑道:“刘瑾怎能比得上父皇的御人之道。”
正德笑道:“杨阁老还算好说话的,朕原还想着,要是朕请他还不肯回去,朕就真揍你一顿给他看。”钱宁笑道:“原来儿臣今日好险,多谢父皇宽免这顿打。”
正德跟他玩笑了一会儿,忽然闷不作声,操着缰绳一路往前走,钱宁看并不是回豹房的方向,探问道:“父皇还想到哪里玩儿?”正德道:“咱们去教坊司,听臧贤唱首曲儿。”钱宁赶紧回头,向身后跟随的锦衣卫低声吩咐,叫他去教坊司传话,让臧贤预备接驾。
本朝教坊司隶属礼部,开国太祖皇帝将罪家属收没入,子为乐妓,男子为乐工。文宗皇帝迁都后,便有南北两个教坊司,北京教坊司分东西二院,南京教坊司十四楼合为一院,统称三院。教坊司负责外朝宴会庆典用乐,与之相对的是负责内廷音乐的钟鼓司,皇帝喜好音乐,刘瑾当年就是从钟鼓司得太监得宠。
臧贤是早年钱宁举荐给皇帝的一个乐工,本来不过一介俳优,亦属贱民。只是他家传技艺,精通南北曲子及各种乐器,投了皇帝的缘法,便大受宠幸,皇帝亲自赐他表字为“良之”,于是举朝皆呼为“良之先生”。
教坊司品级极本低,臧贤的职位是九品奉銮,却得到了只有内阁大臣、六部尚书才能有的玉带,并御赐一品朝服,俨然公卿。皇帝赏赐,外间贿赂,几年来臧贤巨富,府邸已经和钱宁不相上下了。
进了教坊司正德便笑道:“今儿来不为别的,你唱几只南曲儿给朕听。”臧贤一怔,皇帝平日里喜欢听的都是北曲,还有肃杀激昂的杀边军乐,南曲不登大雅之堂,不知皇帝怎么突然想起听这个。笑道:“皇上,南曲咬字艰涩难懂,调子又乱,上不得台面。臣还是给您排一场全本可好?”
正德笑道:“你们就知道哄朕,朕今日才听了南曲,娇婉转,令朕飘飘仙。你要是不会就实说,朕再找会的人。”
臧贤如何肯将这机会拱手让人,笑道:“皇上要听,臣自然伺候了,臣就唱一出杨铁笛的《苏台吊古》,这首词倒是极雅的。”他在皇帝对面跪下,唱道:
“霸业艰危,叹吴王端为、苎罗西子。倾城处,妆出捧心娇媚。奢侈,玉液金茎,宝凤雕龙,银鱼丝脍;游戏,沉溺在翠红乡,忘却卧薪滋味。
……
堪悲,身国俱亡,把烟山水,等闲无主。叹高台百尺,顿遭烈炬。休觑,珠翠总劫灰,繁华只废基。动情的,尀耐范蠡扁舟,一片太湖烟水。
……
采莲泾红尽死,越来溪吴歌惨凄。宫中鹿走草萋萋,黍离故墟,过客伤悲。离宫废,谁避暑?琼姬墓冷苍烟蔽。在原滴,空原滴,梧桐秋雨,台城上,台城上,乌啼。
越王百计吞吴地,归去层台高起,只今亦是鹧鸪飞处。”
他好一会儿唱完了,正德只是皱眉道:“你这是南曲么?”臧贤道:“臣如何敢欺瞒皇上?这正是眼下南方最流行的弋阳调。”
正德摇头道:“料得你没有胆子诳朕,可为何与朕今日听的竟全然不同呢?好比最后一个音,朕听得是低下去的,你唱得却是高揭上去的;朕听得那个拍子也比你的慢,一拍延长数息,清如泉水,软如柳絮,总之全然不同。”
臧贤满头雾水,也不知皇帝是从哪里听了两句乡野曲子,就让他唱,唱了又嫌不对。他望向钱宁,指望他给自己点暗示,无奈钱宁今日听婉贞唱,也是一个字不懂,耸耸肩,表示自己帮不上忙。
臧贤只得道:“皇上,南曲多出地方声腔,十里不同音,因地域不同声腔不下百种,不知皇上要听的,是哪一种?”
正德怅然道:“她还什么都没说,杨阁老就出来了。”臧贤更是莫名其妙,这回钱宁还是明白,俯下身子笑道:“要不儿臣再跑一趟杨阁老家,为父皇探问明白?”
正德又是以手支颐半晌不语,忽然笑道:“你说,那个姑娘会唱南曲,应当是江南人吧?朕料来也只有江南那样山水灵秀之地,才能养出那样柔媚的子。”
钱宁终于恍然大悟,皇上一路愀然不乐,原来是惦念那个唱曲儿的子,而这病根,依旧在南巡上。几年前皇帝喜欢胡语胡食,便在宣府大同一带巡幸了个够,现在惦念上南边风俗了,偏偏大臣们不让他去,反让他觉得南边什么都是好的。
钱宁一转念间已是有了主意,轻声笑道:“父皇是喜欢戏,还是喜欢唱戏之人?”
正德斜望他一眼,笑道:“朕喜欢人怎样?喜欢戏怎样?”
钱宁笑道:“父皇要是喜欢戏,儿臣就去杨家打听明白,今日听的是什么腔,再从京城教坊司中找会唱的伺候父皇。若是京城没有,去江南民间征采,必也有唱得好的。父皇要是喜欢人,儿臣就去把那姑娘请到豹房,那会子人和戏都有了。”
正德笑道:“去江南征采,一去一回要多少时日?朕等不得,朕要两者兼得。只是……”杨廷和的身份毕竟不同,他不能不有顾忌,迟疑道:“人家肯来么?”
钱宁笑道:“身为子能够伺候父皇,那福分是顶了天了,现在豹房里的众位娘娘,哪个不是锦衣玉食,对父皇一片赤诚?”
正德一笑道:“这个倒是,朕的豹房里还没有江南子。朕想,要是让她和刘人站在一处,一个是北地胭脂,一个是南国粉黛,一个,一个娇媚,一个唱北调,一个歌南音,那才是珠联璧合。”
皇帝口中的刘人,是这次北巡途中路过山西大同时,皇帝看中的一个乐妓刘氏。刘氏已经年过三十,且已嫁给乐工杨腾为,被皇帝带回京城,豹房佳丽俱失。皇上宠幸刘氏,江彬等人也跟着凑趣,侍奉刘氏如母,豹房中都呼为“刘娘娘”。
钱宁笑道:“既然父皇喜欢,那这件事就交给儿臣办。”正德笑道:“好,咱们立下军令状,有赏有罚。你不是总牢朕上次巡视宣府没带你么?这次若是你把人好生请来了,下次朕出门,便许你跟着。若是请不来,朕降你,你依旧当同知去,别忘了你还欠朕一顿板子呢!”
钱宁笑道:“请不来人,不用父皇吩咐,儿臣自己背了荆条来请父皇责罚。”正德笑对臧贤道:“好,良之你听到了,今日你便是证人,待要揍他时,朕就让你执杖。”钱宁向臧贤拱手道:“到时还望臧大人手下留情则个。”
三人正说笑,有锦衣卫进来禀报:“平虏伯在外求见。”钱宁清秀的眉毛便极轻微地蹙了一下,这个江彬,当真是无处不在。
正德笑着站起来道:“彬儿是来接朕回去过节的,天也不早了,朕再不回去刘人要生气了。军令如山,宁儿这就去办差,良之陪朕回豹房,刘人上次还说喜欢你的箫。”
钱宁一听江彬来了皇帝反要将他支开,心中老大不愿,待臧贤要和皇帝一起回去,心中又安定几分。臧贤自被他举荐后,两人又一同得宁王贿赂,早就荣枯与共生死一体了,有他在皇帝身边,和自己是一样的。钱宁和臧贤一对眼神,彼此会意,臧贤轻轻点头。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