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说不是杨廷和出了事,秀眉心里略安了几分,国裳是舒芬的字,秀眉是听说过这个人的。舒芬是正德十二年状元,比杨慎晚两科,那一科杨慎任殿试掌卷,看到舒芬的策论后大为赞赏,送陈主考华盖殿大学士梁储。说:此人不为鳌头,此科可谓不得人。梁储却没有把舒芬置为首选,经杨慎力争,舒芬才得殿试第一。舒芬在翰林院中和杨慎同为修撰,称梁储为座主,私下便称杨慎为小座主。两人学问相投,情谊最深,他若得罪被贬,杨慎伤心可以理解,秀眉只不知,京里究竟是怎么个“天翻地覆”法,小心地问:“京里出了什么事,可以对我说吗?”
杨慎哑着嗓子道:“这事不久会传遍天下,还有什么不可说的。皇上自从宣府回来,又声称要巡视江南,百力谏,上个月十九日,皇上命上疏劝谏的一百零七名大臣在端门外罚跪,罚跪五日满后,又各杖三十,当场就打死两人。国裳侥幸救回一命,刑伤未愈,便被贬谪福建,他来不及等我,裹伤就道日,托家人给我送来书信。”
秀眉听得心惊肉跳,在午门前一次廷杖一百多人,这在本朝还从未有过,罚跪五日,众人筋疲力尽后再行杖,怪不得有人当场被打死。秀眉想象当日午门的情景,定是如刑场一般凄惨,她的手有些冷,握住杨慎的手低声道:“用修,你还要回京吗?”现在朝廷里是个什么样子,他们还不清楚,以杨慎的子,进京后必然要上疏为受罚的众员请命,说不定还会再谏南巡一事,触怒皇帝,后果怕比舒芬等人还惨。
杨慎涩然一笑:“国裳写信的意思,是劝我回京,但是一再告诫我不可为他们求情。这次光是国裳他们那一科的庶吉士,受杖遭贬斥的就有七人。翰林院大伤元气,他劝我回京支撑翰林院的局面。”庶吉士为每届进士中的精华人才,每三年一馆能选为庶吉士的不足三十人,丁丑科一次被黜落七人,果然是大伤元气了。
原来自己担心的,舒芬都已考虑到,秀眉为杨慎能有这样一个知己欣慰,又为这样的人才惨遭横惋惜。试探着问:“那我们还是按日子进京?”
杨慎却是冷哼一声:“进京还有何事可做!现在有江彬钱宁等人怂恿皇上动用重刑压制百,南巡已成定局,奏疏写了也白写。我们还是回新都去,我领了国裳的心意,现在却也不愿回翰林院了。国裳还说了一事,他拟疏稿当日,掌院石大人告诫他不可上疏。他受杖之后,受伤甚重,以为必死,让人将自己抬至翰林院,说‘吾此,即死此耳’,石大人竟然惧,让人将他放置门外。现在翰林院英才尽黜,剩下的都是胆小怕事之辈,我回去凑什么热闹!”
秀眉暗叹了口气,杨慎的话虽然偏激了一点,但现在不回去,再等等看朝中的局面也是好事。她想了想道:“我们回新都,那小呢,让她暂时先留在这里,我们进京时再来接她?”杨慎沉吟片刻道:“还是带着她一起吧,我们还不知什么时候进京,留下她也许会耽搁太太他们的行程。何况,带着她,也可给你作伴解闷。”
那天晚上秀眉夫的屋子里一直亮着灯,杨慎伴着凄清的琴音,低低吟唱:“渺淮海兮维扬,思人兮增伤。鹏何为兮去息,龙何为兮潜藏。松有心兮不改,兰无人兮弥。秉中情兮寄,非柔翰兮能将……”
秀眉知道,这首《思人》是杨慎在思念舒芬,亦是思念京中因谏言罹的众位君子。她坐在杨慎旁边,一不眠不语。秀眉终于明白,杨慎的人生除了诗词歌赋,还有许多她无法触及的东西。
因为舒芬一封书信,秀眉等人又在黄家多待了三日,终于还是要离别。婉贞的东西也很多,那么多的书,笔墨砚台,聂夫人送她的首饰衣裳,胭脂水粉,她的刺绣,她的雁来红,六年来积攒下的各种小玩意儿……她比六年前来到这个家要富足,可依旧无法安定下来,从昆山到江陵,从江陵又折回昆山,从昆山到遂宁,现在是去新都,也许过些日子,还要去京城。每一次辗转,都是一些人从她生命中退出,不知还有没有机会再见伯母和三哥哥,她不知道哪里是她的家,她最终又会在什么地方停留。还好,她现在还有秀眉和杨慎。
她和秀眉共坐一辆车,杨慎骑马,她从接起的帘子向外望去,温暖的阳光从明亮的蓝天投射下来,把路边杨柳的袅娜阴影,投射在青石板铺成的道上。遂宁在一片丘陵中,远远近近的是卧龙山和金华山温柔起伏的线条,风里浮动青草的。马上的杨慎披着银氅衣,眉宇间有淡淡的阴郁,散发高贵的的气质,他沉思的样子让婉贞有一刻恍惚。恰杨慎也突然回头,婉贞红了脸,转回头来和秀眉说话。
杨慎不知这小姑娘为何总是看到自己就红脸,风如温和的清酒暖软地吹个不休,远处的河水闪烁绫罗般的光泽,山如娥,光如颊。杨慎有些心醉,醺醺然地想,国事已不堪问,他无力、也无须和江彬钱宁等奸臣一争短长。何不学东山高卧,伴着两位佳人做名士,息影田园,读书养,以诗词文章立千古之名,多么快活自在?他很快为自己的想法警觉,为什么他想的是“两位”?这次连杨慎白皙如冠玉的脸上,也泛起一阵微红……
到达新都杨慎的府邸时已到晚间,却偏偏下了雨,迎面袭来的是清寒的气息,末夏初的雨多是漫不经心的,却又痴缠着不肯离开,眼前的暮灯光被雨丝缠绕成如烟如雾的光影。已经有仆人提前灯笼打着伞来迎接,从大门、二门、大堂、二堂一直到内宅偏院,灯光接二连三亮了起来。几个管家垂着手肃立在二门外,给少爷少奶奶请安,给新来的姨奶奶请安。如雨烟所说,杨家比黄家要大许多,婉贞心里有些紧张,拉着秀眉的手,紧紧跟着她走。
杨慎回过头,看见灯笼微薄的光芒下,这瘦弱的孩儿目光却是清透明亮,虽然打着伞,她的衣裳还是湿了,苍白着脸,在寒冷中有些颤抖。杨慎心中微叹,道:“你住在榴阁里,就在我和你住的双桂堂旁边,可好?”婉贞点点头,她不知道榴阁是什么样,但是从此之后,她的人生都要交给他来安排。他们走入园子,那果然是大的让人惊骇的园林,光是南边一大片水在中就看不到头。大约是怕人踏空,岸边的桂树上挂着几颗防雨的小灯笼,灯光的影子投入水中,和滟涟的水光一起跳动。
秀眉见她张望,一边走一边缓缓解释道:“这就是桂湖,其实是片荷塘,岸对面用修让人栽种了上百棵桂树,才叫做桂湖。我来时已到深秋,只看了桂,也没看到荷,等过几个月,我们就可以赏荷了。去年用修的朋友胡思孝调任南京前来玩儿,临别用修作了一首《桂湖曲》:君来桂湖上,湖水生清风。清风如君怀,洒然秋期同。君去桂湖上,湖水映明月。明月如君怀,怅然何时辍。湖风向客清,湖月照人明。别离俱有忆,重含情。含情重含情,攀留桂枝树。珍重一技才,留连千里句。明年桂开,君在雨台。陇禽传语去,江鲤寄书来。”
秀眉背着诗句将婉贞送到了榴阁上,那是一间布置得极为雅洁的屋子,里边的一切都似专为她而设,小巧的泥金描画琉璃屏风,小巧的紫檀木桌椅,褐的雕窗棂下是一张古制的狭边的书几,摆放着小巧玲珑的笔砚、盒、和阗玉球薰。两架是收拾的纤尘不染的书籍,壁上悬着杨慎亲笔字画,婉贞默然无声打量着这间奢华却又幽雅的卧室,这是她现在的家吗?一切好的不像真的。秀眉问她:“喜欢么?”婉贞抬头一笑道:“真好。”
她终于露出明眸皓齿的笑容,杨慎有种松了口气的感觉,让这个小真心笑一笑似乎很难得,杨慎对她的每次笑容都异常的珍视。婉贞的蝉鬓上沾着雨水,那笑容让他想起桂湖里,清晨带着露珠盛开的荷,从前写的一句诗就到了眼前:青云为双髻,明月为双瞳。他的心跳忽然加快,觉得不便在这里再呆下去,对秀眉道:“我们还是先回去,让小快些沐换衣,小心着凉。”
秀眉和杨慎一出去晴岚就几乎要跳起来,摸摸这里摸摸那里,惊叫道:“哇,姑娘,姑爷给你住的屋子,比咱们家太太的上房都漂亮!你看这个炉,还有那个孔雀翎,那个球,这……咱们刚上来时,那湖都一眼望不到边,这园子有多大?明日一定让雨烟带咱们好好逛逛!一个乡下的老家都修成这样,京里的宰相府不就和神仙洞一样了么,你说杨家该有多少钱呐?”
杨家的富丽固然让婉贞惊讶,却不至于如晴岚一般大惊小怪。她淡淡一笑,打开墨盒,里边排放着整齐的雕墨块,只是水注里没有水,笔也是干净的,这屋子似乎从未被别人使用,是杨慎专为她准备。婉贞把水注递给晴岚道:“帮我拿点水来。”晴岚一怔道:“这会子写字?你看你通身的,不是要洗澡么?”婉贞应道:“我记几句话,立刻就洗。”晴岚也不多说,取了水后,便去开箱子寻找两人的的衣物。
婉贞坐在窗下,远处有雨水打在荷叶上的声音,变幻出低吟浅唱,韵律清晰可闻。她铺开纸,自己研磨,趁着记忆鲜明,把秀眉刚才背诵的那首《桂湖曲》抄录下来,别离俱有忆,重含情,这样的句子,简单明了地便把她对世间景象的感触说出来,让她心生惊喜,仿佛是走了很久的路,终于遇到一个熟人。婉贞有些冷,她倚着窗子闭上眼,用手环抱自己,她又想起杨慎曾为她写的那首荷诗,一阵风来碧浪翻,真珠零落难收拾,他能给予她的东西非常少,所以每一点点,她都用心珍藏。
第二日早上婉贞在箱子里找东西,看到压在衣裳底下的晴岚的卖身契,那还是离家前聂夫人改她的。略一沉吟,叫来晴岚,把那张纸塞到她手上,晴岚吓了一跳:“你这什么意思?”婉贞道:“什么意思也没有,从此后就咱们两个,还要它做什么?你自个儿收着,以后不管怎样,都便宜些。”
照婉贞的想法,若晴岚仍是奴婢,将来纵然嫁入大户人家也是做小;还了她自由身,哪怕嫁得贫贱些,也是夫唱随。她自己并非生来就是尚书府的,也从未将晴岚当下人。晴岚忽然红了眼圈道:“姑娘,咱们以后都不回了遂宁了么?”婉贞叹了口气,她从来都不知道,她的将来会在哪里。
去找秀眉时,才知道秀眉因前一淋了雨,有些着凉,早上醒来便觉得鼻息粗重,身子一阵阵发冷。杨慎赶忙请来大夫,还好只是平常风寒之症,全无凶险。大夫开了药方,交待家里人一不可再受风,二不可食荤腥油腻,三不可有房中之事,只要按时吃药,保证不出两日便可痊愈。婉贞本来急得要哭,听了大夫的话才放下心来,秀眉倒笑着只说困,把她和杨慎都赶了出去,怕自己的病气过给他们。
婉贞一个人用过晚饭,便在园子里走动,一条曲廊从她住的楼下直通到桂湖中心的水榭,园中的景物随着每一个转折不断变化,时而木丛集,时而山石嶙峋,时而碧水荡漾。初夏的时候湖中没有荷,只一大片田田的荷叶,满塘簇拥得碧绿,怪不得昨雨水打上去的声音那样动听。
她忽然又想起昆山,想起太湖,那山明水秀的江南。荷开的时候,和爹娘坐船泛于太湖上,采莲的小姑娘唱着歌悠然划过,他们便隔着船买许多新摘的莲蓬,清脆白嫩的莲子,闪耀珍珠一般的光泽。娘抽去苦芯,喂到她口中,那种清甜妙过任何水果蜜饯,她吃到饱胀,还是贪心地问娘要。玩得累了,她躺在父亲的怀抱中睡着,梦里依然看见朵朵含笑的荷,闻见宜人的气,听见母亲的轻吟和父亲笑声。他们把一生的深情和整个天地的寂寞留给自己的儿。
杨慎信步到了湖边,正是落日衔山之时,似乎有淡淡的轻烟从水中升起,垂柳在风中摆动着长长的枝条。一切都变得清淡稀薄,他看见水阁里那个小姑娘的侧影,安静地依靠着围栏,于是万物都为她静默。杨慎缓步走过去,心中却微微一惊,婉贞的脸颊上挂着两颗泪水,那湿润的睫毛便如雨后青青的草儿一般,她脸上没有任何的胭脂,却被夕阳染上淡淡的红晕。这个小姑娘最的时候,一是真心欢笑,一是真心悲伤,前者让人心醉,后者却让人心疼。
杨慎轻声唤:“小?”
婉贞抬起头,她大约还没有从怔忡中醒过来,就用那样一双晶莹泪眼仰视着杨慎,杨慎再次想起那句诗:泪眼问不语,湖中的还没有开,她的心事又该向谁倾吐?他小心地在她旁边坐下,温言道:“为什么哭?可是住得不惯?有下人让你受委屈?”
这是第一次,他们两个单独相处,没有秀眉在场。婉贞那么近地注视着杨慎俊得让人不大确信的脸,脑海里却是秀眉的微笑,镇定从容地微笑带有一点点止的含义。婉贞不敢再看,狠狠地闭上眼摇头,是秀眉告诉她什么是思恋,又是秀眉把人间最值得思恋的男人带到她面前,秀眉为什么没有想过,她也可能有那样清晰的感觉?也许秀眉太宠爱她,不相信她们会有互相伤害的可能。不该和他们来新都的,然而她又可以到哪里去?
就在她闭目的瞬间,一颗大大的泪水直接从睫毛下坠落,杨慎伸出手去,用拇指摸去她脸上的泪水。他明白前面问的那句全属废话,这样的泪水,怎么可能是为日常琐事而流,他开始明白,婉贞并不是自己印象中的小孩儿。
婉贞不敢呼吸,杨慎的手就在她脸边,她五脏六腑都似要燃烧起来,不知该如何应付这样的场景。她看见过杨慎抚摸秀眉的脸,秀眉含着笑握住杨慎的手,在唇上轻轻摩擦,那不是任何她读过的诗词中描写过的画面,却又那样动人,情爱是一件无师自通的本领。她多想知道握住这双手是何等感觉,可这双手,这园子,甚至这夕阳都不属于她。
婉贞深深吸一口气,站起来道:“我去看看醒来没有。”她转身就走,没有对杨慎做任何解释,并且在心中发誓今后不在秀眉不在时面对杨慎。杨慎也没有挽留她,心中有伴着怅惘的紧张,他还没有想好该怎样与这个突然之间长大的小相处。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