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慎笑道:“我今日才明白唐人的咏茶诗,什么是膏油首面,什么是佳茗似佳人,什么是绿云轻绾湘蛾鬟。”他将三团褐的东西放入杯中,冲上滚水,拿小木柄搅拌一阵,笑道:“尝尝。”婉贞拿起来,望着那暗绿的茶汤,先闻到一阵奇,小心地啜了一口,满口都是如丝缎般的热,似茶似羹,赞道:“好。”
杨慎笑道:“本朝人说此法到胡元便绝,我细细地查了书,不过是将茶叶、薏米、芝麻、杏仁碾成粉,用酥油、牛乳团成团,只是配料多少没有记载,我试了几日,这一套方子是最的。”他铺开桌上的纸道:“有此佳茗,不可无诗,我的茶你们两个不能白吃,这首诗要交给你们做。”
婉贞蓦然红了脸,在江南,吃茶亦是子受聘的意思,跟着父母在江南十年,她对婚姻习俗也知道的很清楚。整个婚仪总称为“三茶六礼”。“三茶”,即为订婚时“下茶”,成婚时“定茶”,同房时“合茶”。她快速地望了杨慎一眼,想看他是否成心调笑。秀眉笑着道:“在你面前,我们两个如何敢?”杨慎笑道:“早就听说你们两个的才名,今儿我要探探底,既然是,就凑四联,一人一句,看看你们能不能灵犀相同。快些,我来执笔。”婉贞轻轻吐了口气,果真是她想差了,她只好低下头继续啜茶,只觉两颊烫的厉害,一句话也不敢说。
自从遂宁回来秀眉便难得见他如此开心,顺着他笑道:“好,我们试试。”她笑问婉贞:“是你先还是我先?”婉贞心里有些慌乱,她知道自己的文思不能和秀眉抗衡,现在又魂不守舍,若是被秀眉抢先用了艰涩的韵,自己接不上就难堪了,她勉强一笑道:“先易后难,让了我吧。”她略沉吟一下道:“腻鼎腥瓯醑兰。”这句实在起的平平,完全写实,杨慎不做评论抄上,婉贞自己都有惭愧,能不能起死回生全看秀眉了。
秀眉一笑,接口道:“粉枪末旗杵残。”果然杨慎一边写一边笑道:“这句有些了。”诗的格调出来了,婉贞也有了文思,想到杨慎刚才提到的那句“绿云轻绾湘蛾鬟”,化用其意,起了上联:“秦绿鬟云扰扰。”杨慎赞许地看了她一眼,点头道:“这云扰扰三字好。”可和云相对的通常是月,秀眉也有了下联:“班姬宝扇月团团。”婉贞想,已虚写两句了,下面需将杨慎最得意的,这茶团的制法说一说,便道:“兰膏点缀黄金。”秀眉明白她的意思,对视一笑道:“乳清冷白玉澜。”到收的两句,还需说到茶上来,婉贞便道:“先北苑移根易。”秀眉续道:“勺水南蘦别味难。”
杨慎写完通看一遍,笑道:“真有些天衣无缝的意思,这题名和序就留给我好了……”正说着,一个管家匆匆过来递上一张拜帖,杨慎接过一看,上面写着:“眷侍生王廷相顿首谨拜。”底下还附了一首诗:
怀杨用修
锦水华阳国,青引兴赊。
城中泥府,江上足云霞。
好鸟时翻树,寒梅已作。
未有瞻杖履,心迹漫成夸。
杨慎一笑,王廷相现在是四川按察司提学佥事,公务繁忙,自己成婚后两人还没见过面。他笑道:“是浚川来了,我得出去见见。”他这几日心情不佳,平日上门求字求诗的客人都拒绝了,因而要向秀眉解释。秀眉便拉起婉贞笑道:“你要会客,我们避一壁。你新做的茶团,还可请他尝尝。”
秀眉和婉贞的身影刚消失,就看见下人领着王廷相远远过来,杨慎快步迎上去,两人四手相握,王廷相笑道:“好你个杨用修!自从成婚后就躲在温柔乡中当神仙么?去年鹤卿相约彭门看梅,我听说你要去,兴冲冲赶去了,又扑了个空。”杨慎笑道:“那回不是故意爽约,实在是临时抱恙,不能成行,我写了首诗让家人送去的。”王廷相笑道:“抱不抱恙的只有天知道,国士无双,名姝绝世,你便实招是被尊夫人羁绊,我们也不敢说什么。”杨慎笑道:“你这不敢二字让我羞死,今日恰配了好茶,以茶代酒,算作赔罪,也谢你的诗。”杨慎一边沏茶一边道:“你莫尽埋怨我,我去宝光寺看赏梅,派人去请你,成都离着新安才多远?你就好意思不来?”
王廷相笑道:“那你不能怪我,朝廷派了御史,今儿个要看都江堰,明儿个要游峨眉山,偏他还说最爱我的诗,通程都要我作陪。”杨慎笑道:“怪不得,我这赋闲在家的翰林院修撰,自然比不上人家口衔天宪的都察院御史。”翰林院修撰是从六品,到地方巡查的御史不过从七品,但是御史有纠弹百臧否人物的权力,若是稍稍得罪,回到京城随便哪一条罪名参上去,照规矩,无论所参是否属实,被弹劾的员都要停职求退。所以百在地方,第一不能得罪的是太监,第二不能得罪的便是御史,三品的布政使,见了七品的御史还要唯唯作揖。
王廷相听杨慎发牢,笑道:“你在京中呆的久了,翰林院是清要衙门,随便拎一个出来没准儿明日都是宰相,听说宫里的太监都对你甚是尊重,那些穿獬豸补子的宝贝也犯不上惹你。你站着说话不腰疼,哪里知道我们地方的苦处,我早些送走了这尊瘟神,好早些回来筹备乡试,真让他咬一口,再费神去和他打笔墨司么?”
朋友说话之间随便些,杨慎叹了口气道:“像张敬之那样直言敢谏的御史,竟是越来越少了。这次谏南游,翰林院、六部、六科诸君子均有作为,反是都察院寂然无声。”张敬之便是御史张钦,和杨慎同科进士,两年前皇帝北出居庸关,被他守着关门不肯放行,直声震于都下。
王廷相终于听他说到了要害,却暂且避开这个话题,看那茶已沏好,笑道:“这是什么汤,却有一股茶?”问到杨慎的得意处,杨慎也有了几分精神,详细地跟他解说自己研制茶团的经过,王廷相只是小口品着,含笑不语,最后不置可否地评了一句:“人都说借酒浇愁,用修这茶比酒更能醉人啊!”杨慎当然听出他话中含义,淡淡道:“世间无一可言,亦无一可食,只这茶还有些不移根本的清华之气。”
王廷相放下茶碗,正道:“那是神仙说的话,不是我辈所能奢望的世外桃源。眼下时事衰败,人心危疑,用修居家不出,难道是被午门外那场罡风所阻?”
若要是别人责备他胆小,杨慎一定会生气,但王廷相和他相交多年,对彼此的人品学识了解已深,不必有这方面的担心,他叹了口气道:“你不要用激将法,我若是畏惧,两年前便不会上丁丑封事了,然则结果如何?有时想想,百无一用是书生当真不虚,我若回京,所能的不过仍旧是上疏,内有阉寺把持司礼监,外有佞幸边将压制科道,我们写的奏疏,有几封能被皇上看到?大事已不可为,倒不若悠游于山林,免得回京去,倒惹得蛾眉谣诼。”
王廷相此前听到杨慎要回京复职的消息,虽然懊恼自己不能送行,但心里还是为他高兴的。待京中邸抄传来,杨慎又恰从遂宁折返新都,他便料到跟京中局势有关,谁知杨慎竟心灰意懒到这程度。杨慎有他的为难处,他回京上疏,皇上碍于杨廷和的颜面,一定不会处置杨慎,舒芬等受难,独杨慎一人幸免,让杨慎在翰林院也很难立足。
杨慎所说的蛾眉谣诼,还牵扯到他中状元一事,他那科殿试,杨廷和依律应该回避,却没有被皇帝允许。杨慎以内阁大学士之子夺魁,外间的种种说法,多有不堪入耳的,甚至牵连到已故的内阁首辅、杨慎的恩师李东阳,说李东阳在考前将试题透露给杨慎。杨慎在中状元后屡屡告病回家,也有避嫌的意思。
但王廷相是不赞同杨慎这种态度的,在他看来,国家危难之际,正是士大夫用命的时候。以杨慎的才学,做名士不难,但若仅限于在山林中做个名士,后世评价起来,难免会责备他胆小惧,他想了想道:“用修,做名士易,做名臣难。你说大事不可为,若要努力为之,该当如何?”
杨慎不假思索道:“当然是去小人,戒游幸两条。皇上近年来幸宣府,幸大同,幸太原榆林,圣驾所到之处,费财动众,令民间夫子不相保,盗贼乘机而起,遂成今日乱局。而令陛下游幸者,佞幸边将也,彼为一己私利,开边事戏甲兵,劳天下之力,竭四海之财,伤百姓之心,是令皇上代其受恶名,不诛此辈,国无宁日。”
在家里说话不必有太多顾及,杨慎虽然没有指名道姓,但说得很明白,佞幸是指钱宁,边将是指江彬,这两个人最受皇帝宠幸,又为恶最深,士大夫无不切齿。王廷相不动声听完,道:“用修所言都对,又不全对。”
杨慎双眉一轩道:“愿闻其详。”
王廷相道:“小人当诛,游幸当戒,但归根究底,是乱之表象,非乱之本源。皇上生好动,盘游无度,流连忘返,亦是人之常情,我辈又是以何自制?”杨慎慨然道:“圣学!圣人主静,君子慎动,唯圣人学说能涵养气质,熏陶德。”他说到这里忽然明白:“子衡还是在劝我,回京以圣学导皇上?”
王廷相点头道:“上月百上疏谏南游之前,杨阁老还有一篇奏疏,请开经筵日讲,我想,老大人也是希望用这条路缓缓凝定皇上心智。这样一件大事,老大人寄望于用修,我等亦寄望于用修,用修却要悠游于山林,恕我刻薄,此忠乎?孝乎?”
杨慎垂首片刻,怅然一笑道:“子衡以忠孝这样大的题目勉励,我岂敢再生悠游山林的念头。只是能不能再开经筵,却不知道了。”王廷相倒是满有信心:“有老大人为首倡议,我等学再次第上疏,应当不难。”杨慎漫然道:“子衡,刚才说到戒游幸时,我忽然想起来,在正德五年以前,皇上游戏不过大内,经筵虽无实用,但尚能维持。若是那个人在……”
杨慎说不下去,王廷相也是内心一凛,正德五年以前,便是刘瑾在朝的日子。大家本以为除去刘瑾便是除了大恶,谁知现在的钱宁江彬之辈,比刘瑾更为可恶,刘瑾不过是用小把戏哄骗皇帝自己擅权,有时还做好事,江彬等人却是只做坏事。王廷相不由升起一个奇怪的想法:若是刘瑾还活着,说不定还能管住皇帝。但这话是绝不能说的,诛刘瑾是本朝第一善政,不管是对是错,他们这些人所能走的,也不过是忠君一条路。刘瑾在日,便与刘瑾搏,现在换了江彬钱宁,便与江彬钱宁搏,是否能搏出个清平天下,却是谁也不知道。
杨慎看王廷相垂首不语,明白他在想什么,他叹了口气,起身拉过纸笔,写下一首《言将北上述志》:
我辞承明直,矫志青云端。销声绝车马,卧疴对林峦。甘此皋壤怡,谢彼飚霭干。晨夕咏凿井,秋歌伐檀。奔曦岂不疾,国火三改钻。游子恋所生,不获常怀安。微尚何足云,弱质良独难。衡门坐成远,尘冠行复弹。已负濩落,更从樗散。进阻岩廊议,退抱江湖叹。矌哉宇宙内,吾道何盘桓。
王廷相看着他缓缓写下的诗句,到最后“吾道何盘桓”五字,内心真是五味陈杂。杨慎答应了进京,但对进京通过圣学开导皇帝并不乐观,他作为朋友,唯有加以勉励了,便也提笔在下面写道:
送杨用修上都
栖岩久怀疴,谒帝念通籍。整驾趋承明,凌风束丹絺。处协幽人真,进牟达士适。尼父有遐轨,惓惓不暖席。白日升天行,革馆游仙宅。清间懋启沃,劝讲尽淳直。巡行述典谟,讨伐称旦息。一语悟皇心,四奥归膏泽。嗟余暗营道,世路若奔迫。仰叹凌霄鹏,高思屡攒积。工拙谅冥赋,盈缩真戏剧。饰躬在寡悔,抚志崇高获。各勉黄发心,庶用酬莫逆。
杨慎看了只有苦笑,王廷相希望他“一语悟皇心”,以当今皇上的秉,简直是痴人说梦。而王廷相叹息自己“世路若奔迫”,杨慎也明白,这位作壮语勉励自己的朋友,处境一定比自己更为艰难。他若再不进京,实在有愧知己。
两人说着话,那一盏茶,却是冷透了。
正德十四年的四月底,杨慎一行人终于回到了京师。因为四处都在闹盗贼,路上不太平,四川镇守太监韦兴怕杨慎路上有闪失,特派了五十名兵丁跟随扈从。杨慎本来不愿这样招摇地进京,但他带着子和小,一大堆的箱笼行李,真要招来盗贼就麻烦了,勉强让他们跟着,过了沧州就进入直隶地面,杨家派了人来接大公子,杨慎便发了银子令那些兵丁返回四川。
快进城的时候,杨慎忽然让车子停下,翻身下马,揭开车帘子道:“下来,给你们看样好东西。”秀眉和婉贞下了车,左右一环顾,四野一片荒凉,不见一个行人,只旁边一个土丘,丘下一道壕沟。秀眉诧异笑道:“有什么好东西?”
杨慎提鞭一指那土丘道:“这土坡儿的便是!陈子昂的《燕昭王》里‘南登碣石馆,遥望黄金台’,还有他的幽州台歌,说的都是这里。”
婉贞一惊道:“这里便是幽州台,我还道是个台子。”
杨慎淡淡一笑道:“燕昭王时候,有个叫郭隗的人对昭王说‘昔有千金买骏骨者,期年而千里马至者三。’于是昭王置千金于台上,延请天下名士,未几乐毅等人都来归燕,燕国遂并强齐。到了本朝,原来还是有个台子的,李西涯先生有《金台夕照》诗,我还带二弟爬上去眺望都城。后来刘瑾要筑一座大别院,迁走了这里的房屋,拆了台子,只是他的别院还没动土就身死东市,这一带就成了荒郊野地。”杨慎回头一笑道:“你们两个都是在山清水绿的地方长大,可曾见过这样的黄土荒原?”
秀眉低吟道:“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念天地之悠悠,独怆然而涕下……从小读这首诗,没承想连一座台子都存留不下来。”杨慎摇摇头道:“没有昭王,留一座台子,不过徒增怅惘。陪我上去看看,我不登此台,有两年了。”
婉贞和秀眉都是爬不得山的,杨慎先扶着秀眉上去,又折下来扶婉贞。他托住婉贞手肘,一手扶着她的腰肢。这已经入夏时分,罗衣换成了纱衣,薄薄的丝绸阻隔,婉贞清楚地感到杨慎手上的温热,她手臂和腰间的肌肤都收紧起来,努力低着头向上走。可是越想摆脱那双手,越是站不稳,整个身子都沉在那双手上。
登上土坡,一股强劲的北风迎面而来,吹乱秀眉和婉贞的头发,北望京城,落落茫茫,孤烟蔓草在阡陌间纵横。婉贞忽然有些明白陈子昂,他那一刻,不是对现实不满,他只是孤独。易安的帘卷西风,陈子昂的天地悠悠,总有一些人,一些事,让人在某个瞬间觉得孤独。
杨慎的衣袂被北风吹得猎猎做响,他的低吟声在风中回旋:“骏骨何年事,黄金上此台。燕陵空北望,易水自东来。百里贤良聚,千秋霸业开。如何别壮士,独奏羽歌哀。”
婉贞望着他的侧脸,那是男子气的遗世独立的。婉贞明白杨慎的心事,朝政混乱,他的朋友一一遭到贬斥,自己旷世才华难得重用,到了黄金台这样的地方,英雄已远而前景渺茫,最容易发思古之感慨。朝中的政事,婉贞不懂,这些事只在跟杨慎有关时才能引起她的注意,这个男子的得意与落寞,欢笑与叹息,都让她如此沉醉。
回去的时候,杨慎还在遗憾:“可惜我们来得太早,若到了傍晚时分,斜日苍茫中回望江山,有千秋灵气之感,改日一定再带你们来!”
那是他对两个子的许诺,他们都以为来日方长。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