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约是太冷了,那种紧缩的寒冷,让婉贞的心脏剧烈的抽动,伴随清晰的疼痛,紧张,欢喜,恐惧。她第一次看到这样的大雪,才知道雪给人的惊动,正来自那许许多多完全相同的雪浩浩荡荡的下落,千百次的重复那种浩繁的场景,至为安静,却又像有什么东西在耳旁轰鸣,婉贞心中是秀眉淡定的笑容,她说那一刹的感觉是极清晰的,她说许是这辈子都不会有……
婉贞闭上眼睛,原来有些好,会让人这样疼痛,无法用从容的欢喜来默默记忆。她觉得这铺天盖地的雪,原本轻得无法捕捉,在此刻却沉重得似要将她覆盖,从前百转千回的思绪,在这一刻也重得落了地。像是砸碎了一块玉,依旧泛着光彩,却知道再也不能聚拢起来,握在手中。
婉贞的眼泪热热地流淌下来,滑过面颊,晴岚初时见她不动,还道她不愿打扰了和夫,谁知一回头看见她脸上挂着晶莹水珠,正疑惑是不是雪融化后留下的水渍,突然又一颗从长长的睫毛下滑出来,和先前的一颗汇聚在一起,无可挽回地坠落下来。晴朗惊骇,叫道:“姑娘?”婉贞睁开眼,看见杨慎已经停下,秀眉倚在他胸前,大约是给他拭汗,秀眉纤细婉转的腰肢偎着杨慎挺拔的身材,才子佳人,多么好的一对璧人。
婉贞低下头,她终于明白了秀眉的话,这个世上有一个人,可以将文字里的想象变成现实,赌书泼茶的想象,小红低唱我吹箫的想象,小榻琴心展长缨剑胆舒的想象,只是她晚了八年,于是比没有遇到更加绝望。这个人离她很近很近,可是她永远得不着他,连想都不许想。婉贞转身想要快速离开,忽然背后听到秀眉高声叫:“小!”
婉贞站住,涩然一笑,逃不成了。就好像五年前,秀眉带回那无依无靠的孤,一定要亲自带,不许她一个人向隅而泣,那么今天也应该为她高兴起来。婉贞轻轻伸手抹去眼泪,对晴岚低声道:“不要乱讲。”她转身向他们走去,已换上微笑,只是控制不住嘴角微微颤抖,心下着急,伸手进袖子狠狠一掐,天寒地冻中肌肤特别敏感,痛楚直逼心脏,倒是让心里的刺痛得到了发泄,嘴角放松下来,她笑着叫了声:“,夫。”
秀眉挽着杨慎的手过来,杨慎手上还拿着剑,秀眉笑道:“你怎么一声不吭又走了?”婉贞笑道:“我怕扰了你们。”她走到秀眉面前,秀眉才惊觉她是哭过了,忙问:“这是怎么了?”婉贞道:“太冷了,刚站了一下,就冻得流眼泪。”晴岚嘴唇一动,婉贞立刻看她一眼,吸了下鼻子低下头去,她平生头一遭对秀眉撒谎,害怕秀眉看出异样。
杨慎哈得一笑,用手点了下婉贞红红的鼻子,笑道:“这样也会哭?燕山雪大如席,若是带你去了北京,可怎么办?”他手指碰到婉贞肌肤时,婉贞不由自主一颤,随即明白,这样亲昵动作,不过因为她是秀眉的,不过当她是个孩子,如同看见可爱的小猫,谁都会忍不住伸手抚摸。因为心中没有任何杂念,所以不担心秀眉误会。
如此而已。
秀眉笑着拉过婉贞的手放入自己拢袖中,道:“她如何比你,小从小就在南方,怕是没见过这么大雪。我第一次在北京过冬天是七岁,北风夹着雪吹得人几乎摔倒,我也是每天冻得鼻子通红,还问娘,有暖耳,为何没有暖鼻?”这回连婉贞都忍不住,想起鼻子上带个毛茸茸的东西是什么模样,噗哧一笑。
杨慎站在一边看着,这两个子都是素罗裙玲珑身材,四手相握巧笑倩兮,如同一幅潇湘二出水图。他正觉得好,忽然看见婉贞脸上的泪痕还没拭干净,在晶莹肌肤上闪亮,好似白梅上的霜一般,想起她方才的话,有一丝疑惑,真的会因为天冷流泪?他记得自己第一次见这小姑娘,也是毫无征兆落下泪水,那双凄惶湿润的眼睛中,是知道某些东西无可挽留,便默默退到一边独自隐忍的悲伤。泪眼问不语,绝不哗众取宠,安静得让人无限怜惜。只是他还来不及细想,秀眉便笑道:“别静站这里吹风,我们进屋加件氅衣,去娘院里看梅,这样的雪中看梅最精神。”于是三个人又谈笑着进了屋。
过完元宵,秀眉要和杨慎回新都去,杨慎依然穿那件银灰氅衣,等着扶子上车。秀眉本来和聂夫人说的好好的,可是临走前又哭了出来,秀眉安慰母亲:“我们天就回来……”然而无济于事,聂夫人已经知道他们天回来便是告别,一旦去了京师,连每年回家过元宵都成了奢望。婉贞扶着聂夫人,眼睛却望着杨慎,她眼中亦有泪光闪烁,哽咽着道:“照顾好……”杨慎一笑,举起两个指头道:“一诺千金,我如今欠着你两千黄金,敢不用心。”她对他的恳求,永远都只这一条。
送走了秀眉夫,聂夫人因为哭多了疲倦,早早睡了,婉贞回到她自己的房屋,才惊觉丫头婆子们手脚真快,原先的单帐幔已统统换过,完全恢复到秀眉回家前的布置。晴岚一边铺一边笑道:“今晚能睡个安生觉了,秋蓉晚上老磨牙,害得我半个月没精神。有句话怎么说来着?卧榻旁不能有别人睡?”婉贞笑起来:“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酣睡。”
她这边丫头少,可以一人一张,互不干涉,晴岚舒坦惯了,到了太太那里要和旁人同睡,由奢入俭难,满腹牢,一个小丫头尚且如此,怪不得老赵要灭掉南唐。晴岚笑道:“对对,就是这么说,还是自己的家,自己的好。”
自己的家,这是她的家么?婉贞轻轻抚摸黄梨书桌光滑的漆面,这桌子比她原来用的大,是专门为秀眉夫置办。估计婆子们嫌搬动不易,家里也没旁的人要,便留下来,让她占个小小便宜,顺便让她感受一下什么叫物是人非。那天杨慎便是坐在这里,为她录荷诗,她站在一旁研墨,一阵风来碧浪翻,真珠零落难收拾,桂湖到了夏天会开遍荷吧?雨滴落在荷叶上的声音很缠绵,从前她的家临近太湖,爹娘常常在雨依偎在窗前,一言不发,就倾听雨水打在荷叶上的声音,风翻动涟漪的声音……怪不得杨慎说这是好诗,真正形容地一分不差,只是那时候她太小,还不明白爹娘在听什么,为什么他们的神情都如此满足。
她的爹娘,她的夫,都逐渐从她的生命里退去,只把丰盛的感情留给她回味和记忆。
寒食刚过,婉贞的雁来红绣完了。秀眉夫再回遂宁跟母亲道别,京里杨廷和已经数次来信,催促杨慎回翰林院复职。杨慎自正德六年中了辛未科的状元,选为翰林院修撰,在家的日子比在翰林院的日子还多。先是正德十年丁祖父之忧,接着前年八月五日,杨慎刚上了奏疏请皇帝无轻举、无妄动,非无事之游,十天之后皇帝就出居庸,私幸宣府,恰似是对他那篇无用文章的讽刺。杨慎失望激愤之余,觉得留在京师也无所作为,干脆告病带着夫人回了老家,才有了和秀眉一段姻缘。
今年二月初八,皇帝终于从榆林返回京师,自去年七月出巡,皇帝离开京师六个多月,在历次北巡中,是时间最长的一次。首辅杨廷和于二月十五日奏请缴还居守敕,这是皇帝不在京师,内阁首辅代皇帝批答政务用的凭证,杨廷和的意思也是婉转地劝皇帝不要再出去了。谁知皇帝竟然批答:“朕将不时巡狩,居守敕仍令内阁持之,毋庸缴还。”
皇帝玩了几年还没玩够,不时巡狩的说法令大臣们惊骇不已,杨廷和一方面协同科道言劝谏皇帝不要随便出京,一方面请开经筵,也就是给皇帝上课,想用这条祖宗成法圈住皇帝。他催促杨慎回京,便是要让杨慎担当经筵日讲,杨慎才华盖世,满朝都认为,若是有人能通过圣人学说感动皇帝,一定非杨慎莫属了。
父亲有命,师长好友寄予厚望,杨慎不能再赌气不回京了,犹豫了一阵日子,终于决定陪同秀眉来遂宁探望聂夫人,然后取道入京。聂夫人和婉贞都知道终将有此一别的,却不知离别来得这样刻不容缓。婉贞和杨慎秀眉面对面站着,不知该说什么,她对他们的眷恋,对她的也有对他的,这样快便要断裂,心脏快速地跳动,像要破碎般的疼痛,她知道自己没有资格挽留。
当晚秀眉和聂夫人同睡,聂夫人在交待了数不清的生活琐事后,沉默片刻,终于道:“我琢磨了一整天,还是你把婧丫头带去京里吧。”秀眉本已有了睡意,微微一惊立刻清醒,道:“为什么?”聂夫人道:“有件事我还没同你讲,你出嫁后,你大哥就来信,说要接我和峯儿到任上去。我是个道人家,虽说略识得几个字,到底教导不了你弟弟,他成日家不务正业,你大哥不放心,好歹把他圈在身边读两年书,早点进了学,你爹在天上也就放心了。”说着声音里又有些哽咽。
秀眉忙帮母亲拭去眼角的泪,笑道:“大哥肯亲自教导三弟读书,是大好事,娘怎么又伤心了?等三弟过了童子试,我让用修给他在京里国子监办一个监生,到时候你同三、三弟弟都到京城来,咱们娘儿俩还是在一处。”
聂夫人一笑,叹道:“我这把老骨头也不想再折腾了,咱们蜀中人,去一次北方跟脱层皮似的,我受不得那个天气。你的终身,是我一块儿心病,已经愁了几年。从咱们家嫁了她吧,蜀中稍有些身份的人家,又都知道她爹娘的事,只怕不肯娶。她跟你读了这几年的书,还是喜欢书门第多些,我看去,虽然她子温顺,内里和你一样,是极倔强的,要是选的随便了,她过去也难如意。我想来想去,既然我也要离了遂宁,不如还是你带她到京里,京里翰林院呐,六部呐,那些宦子弟,品貌双全的也多些,杨阁老到底面子大,让他略留心做个媒,许就成全了婧丫头一世好姻缘了呢?嫁妆上你自不必担心,你爹把她托付给咱们,咱们家也断不能让她委屈。”
秀眉用手支起额头,琢磨母亲话外的意思。母亲的难处,是到了大哥那边,婆媳间能不能处好尚未可知,再带一个亲戚。大哥大嫂对婉贞都无甚感情,不过是一年见得一两面,大约也无心为她仔细挑选夫婿。两相比较下,还是把婉贞托付给自己稳妥,以自己和杨慎的感情,带一个到杨家,让杨慎为婉贞的婚事操操心,杨慎是不会有任何不满的,这确实是最好的解决办法。
自己出嫁不到半年,这个家也要空了,而婉贞竟会被母亲当成负担,秀眉不怨母亲,她只是为婉贞心中酸痛,那样聪慧丽的孩儿,却注定一生为生母出身所累。
第二天秀眉悄悄告诉杨慎,杨慎笑道:“真可惜。”秀眉心里一紧,她没料到杨慎会有异议,问:“可惜什么?”杨慎笑道:“可惜我恺弟弟几年前订了婚约,不然和小恰是一对儿。”秀眉松了口气,笑道:“想的,凭我黄家有多少,都要嫁到你杨家去?”
所有人都已达成共识后,秀眉才亲自把这决定告诉婉贞,婉贞有一刻静默,她有些惶惑地望着秀眉,她比秀眉想得更深,自己若是伯母负累,那呢?一个新媳进门,尚带着一个没出嫁的,还不是亲的,杨家人会怎生想?原来自己这六年的安定,都是的恩赐,现在到了大家各奔前程时,她便被打回原形,六年前那种被遗弃的恐惧又袭上心头,让婉贞微微打个寒颤。
秀眉恨不得把这个抱在怀里,像六年前抱起那个哭泣无助的孤儿一般,但现在婉贞的心思远比六年前深远,那样的同情反倒会刺伤她。秀眉笑道:“你不愿意?看来倒是我自作多情,成日家想你。”婉贞满心羞愧,恨不得痛哭,她咬着嘴唇道:“不是……夫那里……”秀眉笑道:“他常常赞你聪明,你不是想学诗么?跟着他学两年,必然超过我。”
婉贞终于忍不住流下泪来,埋首在秀眉肩上哭道:“,我多想一辈子陪你。”秀眉轻轻抚着她秀发,柔声道:“好啊,将来便嫁到京城,也让我一辈子照顾你。说实话,要你进京,也是我私心,我在京中并无亲人,若不带你,心里也会害怕。”婉贞抬起头破涕为笑:“这话被夫听见,该多伤心。”秀眉笑道:“不会,我们在一个屋子里五年,不是谁都有这福气。无论我嫁不嫁人,你都是我,我不会因为用修疏了你。”
婉贞开始为自己收拾行装,丫头里她只带了晴岚,晴岚也是又喜又愁,她可以和雨烟在一处了,却又要和更多的人告别。人生便是始终在一些感情中取舍,在一些地方奔波,永远太长,所以没有永远的团圆。但是秀眉对她许下一辈子的诺言,一辈子就是永远,人无百岁寿,她只求能亦步亦趋跟在秀眉身后,体会她和杨慎的幸福。她会小心地把自己的感情隐藏起来,那感情是对秀眉的侮辱,让她厌恶自己,她只求永远做秀眉的小,被她爱护怜惜。
聂夫人给婉贞准备的行囊异常丰厚,衣裳,鞋子,首饰,一应日常用品,还悄悄塞给她五十两一包碎银,要她过去赏丫头。聂夫人也是有歉然的,她知道自己在感情上亏负了这孩儿,却真的无法像对亲生儿一样对她,人情一旦戳穿真相,其中的稀薄冷酷谁都无可回避。婉贞却只有感激,从她十岁起,这个家的每一个人都在照顾她,简直是把她从一片黑暗中拉到人间,聂夫人对她仁至义尽,她懂得感恩。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