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有老成,乡有耆英。生有全节,殁有令名。扬休垂烈,公则允当,视履考祥,谁能可偿。解褐筮仕,出宰龙阳。拯荒活殍,惠流江乡。中台明扬,宪纲始服。用师夷落,遂纪戎録。剪其鲸鲵,不扰旄倪。协从妪旭,徵缠解提。剽掠克级,斩折行列。威惠交畅,人和师捷。提旅朔漠,开府河湟。起藩屏,公不劻勷。赤羽四驰,皂囊八事。威声先扬,大师克济。伪檄数罪,公为上通。奸竖侧目,几触患锋。幸逭阽危,实有神赞。跼蹐虺蜴,大雅所叹……”
一篇文章一千余字,婉贞也不及细看,先吸引她的是杨慎书法,一看便知是得二王精髓,一笔行楷平和自然,笔势委婉含蓄,遒健秀,婉贞由衷喜欢,便看得出神了。
“请指正。”杨慎的声音在耳旁想起,婉贞才想起自己还没跟人家打招呼,红了脸敛衽一礼,叫了声:“夫。”秀眉笑道:“她是讨债来的。”对婉贞笑道:“今早上我已经录好了,一首七律,几首散曲,我的诗不行,早几年误了你,如今你正好跟他学。”杨慎摇头笑道:“你的诗也好,只是词曲韵律太佳,就把诗盖住了。”
听着他们互相称赞,婉贞不由好笑。秀眉的手才从杨慎手中挣出来,转身去拿诗笺,笑道:“你遇到好师傅了,他正写一本诗话,可以给你讲究讲究作诗的法子。”杨慎倒是毫不推辞的模样,笑道:“你给我看过你的荷诗,路子走的是对的,平日都读谁的?喜欢什么诗?”
婉贞看他跟自己说话神情,好像启发学生,婉贞心里一笑,杨慎在翰林院给庶吉士们上课,他的学生都比自己年纪大。知道他把自己当孩子,忽然有些放松,这许这样说话比较轻松,不必看见他就低头。笑道:“小时候是乱看,从魏晋到本朝,喜欢太白和放翁,还有刘希夷的《江南曲》,后来看了沧浪诗话和何白坡的书,才知道天宝以后诗看不得,但我学太白的诗总是不得其神,入不了门的样子,如今单学魏晋和辋川。”
杨慎忽然哈哈大笑,婉贞被他笑得一怔,杨慎已摇头笑道:“何子误人,回头找他算账!严羽以第一义标举盛唐,何仲默与李献吉让人不读唐以后诗,其实是自家不读书之过。人人有诗,代代有诗,宋诗纵然整个儿算起来不如盛唐,但也不是没有匹敌的。你既写荷诗,我也录两首荷诗给你。”
他拉过一张纸,随手蘸了墨便写起来,婉贞忽然很想知道,方才站在一旁看他写字是何种感觉,见秀眉并没有过去,便走上前,拿起一方墨慢慢地研。砚是紫云心端砚,墨是桐油烟墨,坚如石,纹如犀,上面镂雕着梅图样。研开的时候有淡淡梅味,先是一丝一缕缓缓沉入水中,随即散开,融成如漆般一团,升起一层如烟薄雾。
她的手一圈一圈地转动,那样静默,凝重,缓慢,如同刺绣时的珍重,是对生命中一些好的用心记忆。杨慎写字时,肩膀不时轻轻触碰婉贞手臂,婉贞从侧面看到墨迹淋漓挥洒书法和杨慎俊朗的侧脸,如同站在悬崖的边缘,底下是幽深丽的景,让人心生眷恋,却不敢再靠近一步。她终究是稍稍向右让了让,她知道自己不是秀眉。
杨慎写的是两首荷诗,却都没有题名,一首是“平池碧玉秋波莹,绿云拥扇青摇柄。水宫仙子斗红妆,轻步凌波踏明镜。”一首是“翠盖佳人临水立,檀粉不匀汗湿。一阵风来碧浪翻,真珠零落难收拾。”写毕向她道:“这是唐诗还是宋诗?”婉贞听他如此说,心里便明白了,只是这两首写得旖旎,不似宋诗格调,只好微笑道:“我读的书少。”
杨慎笑道:“第一首是张文潜的莲诗,第二首是杜衍的雨中荷,不是你读书少,是如今人都不读宋诗了,不知宋诗里也有好诗。其实诗是个出于情的东西,不必拘于一个朝代,若说盛唐,也有不佳的,《三体》、《鼓吹》这类东西,就过于细碎了,《唐音》里头浅俗粗鄙的也很多。诗是从真情上来的,比兴,都是由一一木,有感而发,不是闷在屋里拼凑词句。现今人说‘吟安一个字,捻断数行须’,那李杜长篇数千首,哪里来那多胡须揪去!宋诗失在不工,以理穷诗,止取穷理,不取词,所以宋儒的诗不好。诗缘情而绮靡,有了真情,还须加以文采,才能成诗,像你说的刘希夷八首,柔情绮语,绝对是好诗,你大可学他的路子,不必因旁人说了什么就舍弃。只是记得一条,学是学,切不可被它拘束住,一味模仿,写诗如同临帖,要是跟原帖太像,反倒不好了。”
杨慎说完,婉贞已是听得痴住了,她心里欢喜,就忘了移开眼神。她还是第一次敢正视杨慎,杨慎才发现,原来这小姑娘最漂亮是一双眼睛,配衬着她淡素白皙的面容,秀丽无匹,只是平日低头的时候太多,把这神采都遮盖了,让人不易察觉。他微微一笑:“怎么?”婉贞醒过神来,红了脸笑道:“我听得出了神,多谢夫。”她赶紧把目光垂下,那一抹光彩便又如流星般逝去。
秀眉微笑着走过来道:“用修和何景明李梦阳虽然师出同门,又是好友,但诗文风格并不相同。”她用一句话便将杨慎方才长篇大论概括,婉贞想这是否就是灵犀相同,或者夫唱随,说他们不久就要进京,那么每日和何景明这些人聚在一处,吵吵闹闹的,讲究的都是诗文,便坐在旁边默默倾听,偶尔杨慎回头和她会心微笑,眼神中是只有两人才懂的怜惜。婉贞觉得那情景很荡漾。
秀眉把几张薛涛笺折起来,递给婉贞微笑道:“回去再看。我们先去吃饭,莫让娘久等,你要想听他讲诗,我正给他整理诗话,有五六卷了,找些给你看。”婉贞忽然想起自己的绣做,便道:“我拿样东西。”开了柜子将那幅锦拿出来,大娘那里丝线绣绷俱全,不必再拿,秀眉好奇道:“什么活计?”展开一看,不赞叹:“好新奇的意思。”婉贞道:“这到不是我想的,是送的人诹的,其实是个极俗的故事。”
杨慎笑道:“以法眼观,无俗不真,以世眼观,无真不俗。这故事极有趣,诗也不错……”他用手轻轻一摸,忽然诧异:“你这是什么绣法?好像比咱们这边的刺绣薄?”婉贞没想到杨慎连这个也懂,秀眉已经替她回答:“小早年学的苏绣,这上头她还是我师傅。”
他们一起去聂夫人房中,秀眉走在中间,杨慎挽着她的手走在左边,婉贞走在右边,他们在小面前亦不避忌。秀眉或许已经习惯将她的一切快乐和婉贞分享,她曾经对讲这风华绝代的状元郎的故事,现在这个人和都在她的身边,她的幸福是不加任何掩饰的,这样富足的快乐。
等到一个人在房里的时候,婉贞打开秀眉的诗笺,律诗是写庭前榴树:
移来西域种原奇,第一绯英上苑枝。
不到秋深丹结实,独于夏午垂枝。
已嫌桃李开何早,略笑芙蓉发亦迟。
万点落霞明照眼,彩衣金屋正相宜。
看来婉贞对八年待字的寂寞已经完全释怀,且觉得自豪,她付出的艰辛,上天亦给了丰厚回报。
傍晚天气越发阴得重,聂夫人留他们在自己房中闲聊,黄峯缠着杨慎讲易经,秀眉和母亲坐在上絮絮地讲着家常,婉贞便支起绣绷继续绣她的雁来红。她从小习惯在热闹的环境里保持安静,不去打扰,像小时候看着父亲母亲打情骂俏,看着一群丽的阿姨们环佩叮当舞衫歌扇,后来看着大伯家三世同堂其乐融融,看着出嫁凤冠霞帔锣鼓喧天,她从来不愿做这繁华的主角,只是怀着某种欢喜去记忆,便很满足。
屋里的谈笑让婉贞听不见锦缎被针刺破的声音,只看见极细的红丝线在经纬分明的锦缎上留下痕迹,每绣一针看不出变化,但是某一针,突然一片叶子一株草便会活起来,让人惊诧。如同时间,一天天流淌,似乎并无差别,可是有些人会死去,囡囡会长大,少会变成少。
钿头云篦击节碎,血罗裙翻酒污,今年欢笑复明年,秋月风等闲度,多么欢快的诗句,突然下一句就成了大悲剧,若是发现了岁月的残忍,即使快乐时也不敢恣意,不敢忘情。黄峯明朗的笑,聂夫人略带倦意却又宽慰的笑,杨慎和秀眉会心的笑,唇角温柔地微微上挑,这些都是婉贞记忆里最好的东西,她安静地把它们收藏心中。
今年的冬天比往年冷些,原是从年前起,就有玉屑般的小雪霏霏落下,只是蜀中的雪从来都小气的很,薄薄的一层,落地就化。到了十二那日傍晚,秀眉和杨慎正在屋里说话,忽然外头一片丫头们的欢呼,举头一看,原来那雪竟是撕绵扯絮的大起来。秀眉在京的日子短,一生大抵都是在蜀中,极少见过这样的大雪,惊喜地拉了杨慎出去,立刻便被眼前的情景震惊。
那雪不是她记忆中的温柔细碎,却是一大片一大片的飞舞,如同一阵风吹起漫天的梨,天空和大地是融为一体的茫然。雪飞落在她脸上,细腻的冰冷让刚从温暖中出来的她稍稍一颤,刚想抚摸时,却又倏忽不见,只剩下一抹凉意。秀眉不住笑出来,伸开手臂,在漫天的大雪中转圈。
杨慎看着子的神情动作,全是孩子一样的欢快,有些好笑,伸手出去替她拂拭发鬓上的雪,却看见她脸上的肌肤竟是和雪一样的白,还隐隐泛着细瓷的光泽,一片雪落上去,便留下一颗小小的水珠,忍不住心中的爱怜,手便抚摸了上去。秀眉一声轻笑,转身去躲,笑道:“有丫头在旁,还这么不尊重,我要罚你!”杨慎笑道:“这会子又嫌不尊重,你不过是巧立名目骗我作诗,却有何难!听好了,娥月隐城,仙云飘六霙。随四照出,光与九枝争。白战横诗槊,清愁倩酒兵。何须访姑射,人世即瑶京。”
他随口就吟出,不但嵌了秀眉的名字,还将她比作姑射仙子,秀眉脸上掠过一片红晕,却是佯装不喜道:“不行,这诗犯了我的讳了,不能给旁人看,做不得数。”杨慎见她俏皮,拉起她的手笑道:“那我换一首,阴欝未开,雪犯寒来。点缀过径,飘扬度玉台。望迷河畔草,歌落陇头梅。并起因风兴,还思道韫才。这首行么?若不行就再换一首,壁月寒生晕,银河冻冰。檐穿雾淞,窗纸战风稜。桂火嘘难熖,兰膏坐自凝。新梅如姹,妆束待晨兴……”
秀眉虽知杨慎素有捷才,却也没料到他谈笑中随口就是诗,那才华简直和眼前的大雪一样铺天盖地而来,这巨大的惊喜让她眼眶湿润,八年前月下弹琵琶的男子,和眼前的丈夫融合,八年的酸涩,便如这雪落在脸上,只剩一声满足的叹息。
杨慎见秀眉眼中突然闪出泪光,关切地问:“怎么?”秀眉在这个时候连一丝丝的骄矜都没了,只觉心下是百川到海的坦然,微笑道:“用修,曾有人问我,那样等下去,会不会后悔,我说不会,我永远都不悔。”
“秀眉……”杨慎凝望子的脸,只觉那双眼中的情意深得自己难以承受,一向倜傥的他这时连声音都有些打颤。这深情不止是夫间的恩爱,更是对他才学人格的信心,他紧握秀眉双手,抬头望着漫天大雪,那个秋,在桂湖月下,秀眉缓缓对他道出一段倾慕一段守候,他难以压抑心中的震惊,惊诧于这个子的胆量和气魄,娶她时只是怜惜她才华,那个时候他还不知道,自己早已走入一则传奇。
两人死手相握默默在雪中站了一会儿,杨慎忽然笑道:“你想不想看我舞剑?那年京中大雪,我和对山舞剑,仲默高歌,一晃竟快十年了……”秀眉明白杨慎的怅然,康海当初为了救李梦阳依附刘瑾,刘瑾事败后康海也被论罪罢,到现在都没法起复。杨慎十几岁时便和李梦阳康海相交,无法因为李梦阳不救康海而责怪李梦阳,心里对康海却极为同情惋惜。不愿让他多想这件憾事,秀眉笑道:“好啊,爹当年有把宝剑,留给了三弟,我去给你要来!”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