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梦中路漫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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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边秀眉在母亲房中说话,聂夫人上了先问:“姑爷可有欺负你?”秀眉笑道:“没有。”聂夫人犹不放心道:“你别害臊,两个人刚在一处,脾气不对也是常事,你跟自己亲娘就说实话,娘帮你拆解。”

  聂夫人跟儿讲妈妈经,婉贞觉得自己不宜听下去,果然一成婚连话题都不同。她到了外间,晴岚正摆了满炕桌的瓜子松仁炒青豆蜜饯款待雨烟,见她出来,两人便要下来,婉贞抬手止住,自己也上了炕,问雨烟:“在那边住的可习惯?”

  雨烟笑道:“我正和晴岚说呢,咱们姑娘是掉到福窝里了,新都的杨府比咱们家大多了,园子里头有一个大湖!他们俩住的地方叫双桂堂,前头有一株金桂,一株银桂,我们去的时候正得了不得。宅子外头的拦河坝就是杨老爷钱修的,那边儿人都叫学士堰。”晴岚吃惊道:“那得多少钱啊!”

  婉贞一笑,杨家一门宦,杨廷和十九岁中进士,拜相已有十一载,自然有这个能力,雨烟晴岚小姑娘家,自然羡慕富贵。雨烟又道:“可不是,杨家这么富,上头又没婆婆刁难,底下又没偏房小争宠,咱们姑娘一去就当家,世上几家儿有这样好运气?更难得的是姑爷极好,你看见姑娘的眉毛了么?就是姑爷亲自给画的,自从过去后我连这个差事都省了。”

  晴岚握起嘴轻声笑:“有这样事?姑爷不是朝廷命么?还是中过状元的人呢,我以为便跟咱家大爷一般,整天板着面孔。”听到这样幸福,婉贞由衷高兴,她想起秀眉的话:我知道自己要什么,大抵不会错……

  雨烟压低了些声音,笑道:“还有更好玩儿的呢,他们两个在湖边儿散步聊天,都要牵着手,本来我还跟着,结果有一次不知他们说到什么高兴,姑爷就大笑着把咱们姑娘抱起来转了个圈,我只好赶紧躲起来。还有一次姑爷带我们去宝灵寺,突然来了诗兴,就直接写在了姑娘的袖子上,好好的一件衣裳染得淋淋沥沥的,我回去叫可惜,姑娘还不让洗,可不是两个都跟孩子似的。人家都说孩儿出嫁就老,咱们家姑娘却是嫁了人就变小。”

  这回连婉贞都忍不住失笑,原来杨慎的轶事不止月穿着单纱半臂在长安街弹琵琶,那一件衣衫对来说,定是千金不换。杨慎才名盖世,又是世家公子,也只有他,才能给这样无所顾忌的快乐,放在别人,便成了轻薄放旷,名士与浪子,有时很难从行径上区分,全在气度风采。

  秀眉从聂夫人房中出来时已经很晚,看见满桌瓜子壳儿,知道她们等久了,笑问婉贞:“我正要同你说话,你怎么跑了?”婉贞终于能和说说话,真是见了亲人般,不自地就想撒娇,笑道:“我在跟前儿,闺房中的那些话你怎好跟太太说?”秀眉在她脸上拧一把:“你是说我腌臜?”婉贞叹了口气,说出实话:“你如今是贵客,跟你说话要排班,我是哪个位分上的,自然该等着。”秀眉注视片刻,轻声道:“别这样说,我想你的很。有一次晚上睡梦中,还叫小,被用修取笑。”

  婉贞也望着,回到家脱了氅衣皮袄,依旧是湖蓝裙子,灯光下看去肌肤胜雪,她道:“我也想你,我问了雨烟,她说你在新都极好,还写诗文么?”不知为何,她隐隐有些害怕,怕过得几年,秀眉便会和大一般,绿叶成荫子满枝,在世俗的快乐中当起诰命夫人,那么蜀中才黄娥的传奇,是不是就要在出嫁的前结束了?才华对子不是幸运的象征,文君唱的是《白头吟》,朱淑贞做的是《断肠词》,李易安最好的词,是在南渡之后。可是,或许是她自私,她舍不得秀眉丢弃那份才情,那原是最让她着迷的东西。

  秀眉抿嘴一笑:“有,明天录给你看,你来找我拿,今儿不早了,你和娘早些睡。真委屈你,我回来不但把你撵出自己屋子,还扰得你睡不成。”婉贞道:“我巴不得你一年多搅扰我几次,你看,今晚太太比平日多吃了半碗饭,你若能在家住两个月,大夫可以从此不再上门。”

  她希望秀眉懂得聂夫人的操心,被宠着的千金往往嫌母亲啰嗦,会真记这类故事里的母亲,都是讨人嫌的脚。倒不是儿不孝,而是从小被母亲叮咛太多,以为这叮咛便会伴随自己一辈子。在这方面,婉贞比秀眉感触多,她知道母亲是会先离去的人,这些琐碎叮咛,眼下不领情,将会必然后悔。

  秀眉慢慢垂下眼睛去:“大概今年天我们得回北京。”婉贞大吃一惊:“这样快!夫不是告了病么?”秀眉道:“京里老爷来信,意思是皇上过了年回京,就要开经筵,要他去任经筵讲。”婉贞怔怔道:“太太还指着你端阳回家来过。”她不好说自己舍不得,只能依旧拿大娘当幌子。秀眉道:“也还没有定,他不大情愿,所以我没跟娘说,你也先替我瞒着。”

  婉贞这倒奇了,问:“夫不情愿?为什么?”君父之命,又是这样风光的职位,还有什么不情愿。秀眉叹气:“朝堂上的事,总有些不如意吧,他去年回乡也为这个。”原来是皇帝不肯纳谏,跟皇帝赌气,婉贞不好随口评论,她如今才懂得什么叫远嫁难为情,只是盼望杨慎再赌两年气,好让留在蜀中。

  秀眉从桌上拈起一颗炒青豆放入口中,意味不明轻声道:“还是家里的好吃。”婉贞笑道:“你走时我给你收拾一大包,只是这话别对太太说,否则便预备着炒青豆淹了你的双桂堂。”秀眉也笑,也许离家之后,她也渐渐明白了母亲的好处。

  那天晚上陪着聂夫人睡,婉贞素有择枕的毛病,这两天搬到大娘房中,还没有缓过来,又怕翻来覆去惊醒了大娘,只好静静躺着,不知从哪里来的微光,还可以分辨出帐幔上的莲图案来。想着这一天,秀眉的一举一动,一颦一笑,确信她是真的幸福,某种光彩流溢在她的眉梢,只是这幸福已与娘家的母亲无关。出嫁的子大抵如此吧,夫婿是头上的天,从此生命的走向完全由他决定,是运气好,用八年青做赌注,为自己挣了个才子佳人的谈。

  一般的孩儿,嫁入田舍要为衣食忧,嫁到富贵人家,又要在小们的争风吃醋中,从伤痕累累的生活中吸取教训,最终变成一个心如止水的太太。像大嫂,虽然见面次数不多,但每次大哥逗弄姨娘生的孩子时,大嫂那种酸楚是可以从脸上看出来的。像三哥哥,还没有成婚就整日跟丫鬟打的火热,他未来的子——虽然还不知在哪家,但也该是个大家闺秀吧,在成婚前便已没了愿得一心人白首不相离的资格。

  婉贞这辈子见过两段最深的情意,一个是,一个是她的爹娘。只是她的爹娘,为了换那段婚姻,付出的代价都太大。父亲受了廷杖后,一到阴天下雨,腿上便会痛,娘为爹爹按摩。有时候是笑闹,娘白皙的手指在爹爹腿上拿捏,爹爹就用手指拨弄娘头上簪子的珠滴,以为她看不见,在娘脸上一吻,她忍着笑假装低头看书。有时候,捏着捏着,娘会哭起来,在爹怀里哭得搜肠抖肺。欢笑和泪水,是他们相爱的方式,仿佛只有这样的极端,才能向整个天下宣战。他们和那种因为门当户对而结合,几十年如一日平淡相对的夫不同,所以不能持久。

  母亲弥留的时候,跟父亲说,你把结发子接来,去上任,没了我,旁人不会再指摘你,好好的把囡囡养大。父亲哭得像个孩子,额头抵着榻,身子一阵阵颤抖,母亲的手指轻轻抚摸他的鬓角,轻轻说话,如同梦呓,她说,就当八年前我没唱那首曲子,你没吹那枝箫,就当做了个梦,现在到睁眼的时候了。

  可是这个男人跌入了梦境,无法再睁眼,罢削籍,褫衣廷杖,斯文扫地,其实跟这个人没多少关系,只是那些挫折剥落了他曾经的理想,只剩下这个默默为他承担污名的人,为他付出一生。惟将终长开眼,报答平生未展眉,这样的恩情,也要拿命回报。最初的相遇也许不过是一场风雪月的韵事,但现实把他们逼到一起,不爱都不行。

  将来自己会遇到什么人呢?照眼下的情形,当是大娘为她选一户人家,双方比对过财力品格,经过计算和揣摩,男方家中要她子温顺,八字吉利,红出,大娘要那男人能够负担她一生。都是选择的结果,意味着用同样的条件可以遴选出很多名,只是恰好这次说到了一处。不是每个子都能够听到月下的一声琵琶,她忽然想哭,但是随即诧异,幸福原是她最大心愿,何必如此?婉贞对着黑暗轻轻叹了口气,各有因缘莫羡人,闭上眼睛,决定努力睡着。

  第二日早上刚起来,婉贞便想去找秀眉说话,又怕人家没有起来,便只好等着,陪聂夫人闲聊,看大娘也是心不在焉,知道她盼秀眉。婉贞琢磨着一会儿要把自己的书和针线活儿拿过来,免得晚上长没事做。到了快午饭时候,聂夫人笑道:“你去催催他们,这一早上窝在屋子里做什么呢。”婉贞道:“留着双眉待画人。”聂夫人没听清,问:“什么?”婉贞笑道:“闺房之乐,有胜画眉。”聂夫人这下是懂了,笑着嗔她:“你小姑娘家,不要学这些话。”婉贞一笑,原来秀眉并没告诉母亲。

  来到自己原来的院子,四处都静悄悄的,进了外间,连一个人也没有,连雨烟那只小喜鹊也不知钻到哪里去了,不诧异起来,难道那两个竟真的还没起身?将信将疑地放轻了脚步,准备去内室探看一下,要是他们还睡着,赶紧便走,免得彼此尴尬。原来卧房的门开着,杨慎和秀眉也起了,杨慎坐在桌边写字,秀眉便站在他身边,眼睛看着纸上,左手按着那砚,右手就不轻不重地打着圈儿研墨。

  屋里静得连一丝风都没有,两个人的神情都是那样安详专注,也不知婉贞已经到了门口。那种安详,必然是将前生今世的因缘都了了之后,才能有的笃定。婉贞觉得自己此时说话,或是动作,都太破坏这安详,她只能做一个旁观者,静静地观望如此好的画面。大约是杨慎写完了一段,抬起头来去望秀眉,两人会意一笑,杨慎放了笔,握住秀眉左手,两个人的手就挽在一起轻轻摩挲,秀眉垂着眼嘴角含笑。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