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旦暮如古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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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就好像当初她被带回遂宁,走进高门深院的“大司马第”,一样会有排斥和警觉,在大伯家吃的第一顿饭,只敢去夹放在自己面前的一份菜肴,却是很辣,从来不曾体会过的辣,因为辣眼泪浮上来,却忍着不敢坠落。一片朦胧中看见母亲喂她吃桂糯米藕,看见父亲坐在母亲坟前,一边喝酒,一边将新做的词曲焚化,傍晚时分拉起她的手,叫囡囡回家。

  十岁已经是对现实和未来有清晰判断的年纪,知道父亲身后并无余财留下,从此后都要依赖大伯家,知道自己的血缘至亲都已不在,知道这里不把小孩叫囡囡,知道不可以再撒娇,不可以再纵容自己提出各种要求。喉咙忽然发干,眼泪还是流下来,身旁的秀眉叹口气放下碗筷,伸手将她的泪水拭去。

  秀眉让她同自己住一屋,她有那么一点点不适,她希望大伯家能给她一个单独的小房间,可以让她躲藏起来,慢慢体会自己的悲伤,她不想打扰任何人。到了屋里,只剩俩相对,她不知该说什么,她怕安慰,更怕人家故意逗她开心,要强作笑颜应对。秀眉只是拉她到书架前,道:“老爷说你读了不少书,喜欢什么,自己拿,够不着可让丫头抱。”

  她注意到较低的一排,都是父亲生前的书,放在她触手可及的地方,可是秀眉并不特意为她指出。又过几天,秀眉做针线,叫她去看,笑问她:“太太说你学过苏绣,可否教我?”在她刺绣时又时时夸赞,询问她针法,秀眉是真心跟她学。秀眉从不对她的身世表示同情,这是婉贞最为感激的地方。

  秀眉教她的东西很多,诗词,文章,绘画,游戏,乐理,红,这些学问大多不必面对面教导,婉贞只要留心,秀眉本身就是仕最好典范。因为没有出嫁,秀眉尽有大把的时间来读书写诗,唯有文字能发泄感情,缓解寂寞,与时间对抗,这大约是秀眉能得咏絮之名的原因。若是及笄便嫁,到了夫婿家中,柴米油盐,黄白账目,起风时先想起的是夫婿是否要加衣,入时要先哄孩子睡觉,哪里还吟得出“独蕙微风远,独弦唳一声,林梢明淅沥,松径凄清”,文君薛涛朱淑贞能成为才,大抵都是因为寂寞。

  婉贞就常常看见秀眉流泪,看到一首诗,弹一曲琴,都会掉泪,站在庭院里对着一朵盛开的牡丹,眼泪挂在精致的唇边,她们同躺在一张上聊天,泪水从眼角滑落,将眉黛晕成淡淡的一抹,如远山长。那种时候,她懂得默默伸手,为秀眉拭去泪水,却从不安慰,一如秀眉面对她哭泣的时候。是秀眉让她懂得,眼泪是一种对自己的抚慰,并不羞耻,悲伤就是悲伤,生命中有些缺陷无法回避,有些渴望无法满足,何必强求自己压制下去。当然这种心底的悲伤,必须是面对着至亲至信之人,才肯完全从容地表露。

  婉贞不明白,秀眉何以那样信任她,那时她还是不谙世事的童,五年,她们都见过对方的泪水。她不相信还有人能够弥补秀眉带给她的抚慰,那么便不如让这屋子寂寞着,感情是宁缺毋滥的东西,她的心就那么一点儿地方,旧的人还在里头,新的便难以进来。

  日子在千丝万缕的丝线和思念中变得稀薄,没有明确的目的,只是缓慢却又迅速的流动。天气渐渐冷起来,窗下的雁来红一天天枯黄,锦缎上的雁来红却一天天凄生动,一针一线记录着逝去的好。到了快过年的时候,那幅绣做已有了八成,婉贞便将活计收起,帮着聂夫人做过年的预备,不在,大哥二哥两家又都是年跟前才能回来,她便要学会主动做事。

  秀眉来了信,说她和杨公子在新都过完元旦后,大约初六便回遂宁来,因为新都也没有杨家长辈,他们预备在遂宁过完元宵再回去。聂夫人高兴得立刻来了精神,亲人指挥下人装饰房屋,扎彩灯叫戏班儿,让银楼打首饰。忽然想起要安排儿婿住哪里,便跟婉贞商量,只怕秀眉还是喜欢那个院子,问婉贞肯不肯搬出来几天跟她住。婉贞自然说好,这本是的家,何况她亦想让回来几天住得舒心。

  她才见识了什么叫掌上明珠,聂夫人天天在想秀眉喜欢吃什么,喜欢什么颜的帐幔被褥,什么样的首饰,又担忧起来,悄悄问婉贞:“不知杨姑爷可吃得惯咱们家的菜?他们新都人喜欢吃什么?”婉贞笑起来:“新都离着咱们这么近,还能有什么不一样么?何况,大约吃着高兴的,他也该高兴才是。”聂夫人摇头:“话不是这样说,杨姑爷是从小在京师长的,大约还是口味偏北方人些。”派人专程去外头请了个擅长做京师菜的师傅住到家里,那天又想起京师人多爱喝茶,赶紧让人去买。

  婉贞本想劝劝她,可看她比前阵子精神好上百倍,走路都带风,也只好陪着她忙活。想一想,从前爹娘也是这样心疼自己,爱吃什么,爱玩什么,最怕穿衣少,最怕闹病,好好地走路都怕绊着了,这样的心疼,旁观人看去会落泪,做儿的,却非要到离了爹娘的时候才能知道。

  过年原是黄家人最热闹的时候,两个在外头任职的公子可以回家,嫁到陕西的大也可以带着夫婿儿子回门,虽是黄尚书不在了,五个儿环绕聂夫人膝下,还有孩童跑来跑去,时不时便打架啼哭。偏生今年大又有了身子,夫家不敢让长途跋涉,只差人送来了礼物。大少爷黄崧在知府任上,原是有十天元宵假的,偏偏今年皇帝给自己封了个什么“大将军朱寿”的名头巡行榆林,连过年都不肯回宫,内阁要保圣驾安稳,特令陕西一省的地方不得休假。

  聂夫人自得了消息就长吁短叹,又悄悄跟黄峯说,她想给京里的杨廷和写封信,让他通融黄崧回家几天。黄峯简直哭笑不得:“过去有千里休书只为墙的,我们更好,快马千里到中枢,却是亲家乞休沐,您还让不让大哥做人了?”聂夫人也知道不妥,叹口气道:“怪道说能者劳智者忧,如今连个年都没得过了。”

  于是只婉贞和黄峯陪着聂夫人过了个平平静静的元旦,全家人都抬着头盼初六,只盼秀眉回来,才有些过年的气氛。到了初六早上,聂夫人天不亮就叫醒黄峯,让他去接秀眉和杨慎的车,还专门叮咛跟的小厮带上手炉和暖壶,怕秀眉喝不到热水。

  婉贞再见到秀眉的时候,秀眉似乎比四个月前稍稍丰裕了一些,富丽的牡丹髻上簪一枝彩凤扶摇,貂鼠卧兔儿戴在前额,薄施胭脂的脸如同上好的玉般微微透着红晕,真如三牡丹一般娇风韵,她迅速地完成了从少到少地转变。

  婉贞惊喜地迎上去,握着秀眉的手放在自己的手炉上,秀眉笑道:“你好像长高了?”婉贞道:“哪有这么快。你在新都可好?”其实她这是多此一问,从神情笑容便可知道答案,可要说的话太多,又都不适合一上来就说,只好先拿这个搪塞。秀眉笑道:“很好,我们住的地方到处都是桂,带了桂油和桂糖给你,是我们自己做的。”

  被一提醒,婉贞才去看旁边的夫,再见他依旧有惊的感觉,杨慎穿一件银灰大氅,正扶着聂夫人说话,他个子高挑,在蜀中便已难得,穿这样的氅衣,便如风中白杨一样好看。这次离得近些,才发现他一双眼睛在眼角处有些微微上挑,更显的眼睛奕奕闪光朗若晨星,怪不得自己上次跟他一对目光,就不住心慌。婉贞小声叫:“夫。”冲杨慎敛首见礼,或许是杨慎名头太大,或许是还生疏得很,虽成了一家人,终究不像跟黄峯那样,可以随便玩笑。

  晚饭后杨慎和黄峯去了书房,黄峯最近和几个少年混在一处,谈论什么心学,听去都是议论朱子的不是,聂夫人整日发愁,便请杨慎去看看黄峯的制艺文章,教导儿子一下。两人刚进书房,黄峯便笑道:“夫,你教我填词吧,我看本朝能填词的,就剩下你了。”杨慎想不到黄峯小小年纪,口气倒是大的很,哈得一笑道:“你的词就很好,何苦舍近求远?”

  黄峯道:“写得都是闺阁幽情,我要跟她学,还不被笑死!我极爱你的《御街行》,就是写柳的那首,放在淮海词里,肯定分不出来。”他拿杨慎比秦观,杨慎不想他还是真懂一些,倒要对他刮目相看了,笑道:“多谢多谢,文字知己,有胜骨肉,不过词这东西,是个慰意的,不要一上来就急着做,你不妨先学诗,诗写的多了,韵律就在口边,再写词就容易得多。你若喜欢平和自然的路子,可看李文正先生的,若是喜欢盛唐的,可以看看何景明。”

  黄峯撇撇嘴道:“夫你别生气,我晓得李阁老是你老师,但他的诗太流丽了,温吞水一样,读起来只犯困,何景明李梦阳他们,又一个个狂的要命,我看能抗衡他们的也就是你。”杨慎笑道:“我和何景明李梦阳师出同门,没想着谁抗衡谁,只是他们专习李杜,我不大赞同而已。学诗还是要从多读书上来,本朝的诗不如盛唐是实情,今人通病在作诗重才不务学,诗的盛衰系于人的才学,才华是天给的,学问却是后天来的,因为学问有疏等,所以诗有拙有工。你年纪还小,多读点书,等有了万卷书在肚子的时候,笔下自然无一点尘埃。”

  黄峯拍手笑道:“哈,我明白了!你是给娘当说客的,必是娘让你来教训我。”杨慎笑道:“你倒有自知之明,太太说你把先生气跑了。”黄峯道:“那是娘请错了人,说是教出了好几个进士,当宝一样供到家里,我以为他有什么本事呢,原来是拿出一本范文让我背,给我上课,就是说蜀中几个学司什么子,爱什么文字,我略跟他提了些心学,他就气得吹胡子瞪眼,这样的冬烘,不是骗人钱么?”

  听他说到心学,杨慎倒有些警觉:“你学心学?陆九渊,陈献章,还是王阳明?”黄峯道:“你不骂我,我才说。”杨慎笑道:“你怎知我要骂你?”黄峯笑道:“我知道你不喜欢陆九渊,你曾经说过‘高远之弊,其究也,以六经为注脚,以空索为一贯,谓形器法度皆刍狗之余,视听言动非命之理,所谓其高过于大,学而无实,世之禅学以之’。可知你讨厌心学。”

  杨慎倒是诧异了,这是他早先在翰林院和人争论朱子和陆子时,随口说的一段话,他记在笔记里头,并没有刊行,知道的人极少,不料竟黄峯能背出来。问道:“你从何处听来?”黄峯笑道:“二,你什么文章她不知道?”杨慎不由也笑起来,道:“不错,这话我是说过,但我不是讨厌心学,王守仁学问广博,又兼铮铮铁骨,我是极敬仰的。”

  黄峯这才道:“那我告诉你,我有个朋友去年去了江北石龙书院,听了黄石龙先生讲阳明心学。回来后我们办了个文会,研习他的笔记,还商量着去赣南拜会阳明先生,阳明先生在赣南办了个书院,各省都有学子去他那里游学——啊,我告诉了你,你不许跟娘和说,她们会圈住我的。”

  黄石龙便是黄绾,他是王守仁挚友,亦是心学大家。杨慎忽然道:“这两年莫去南昌。”黄峯看他说话时眉峰微蹙,一怔道:“为什么?”杨慎不愿跟他深谈国事,只用手指蘸了茶水,在桌上写了个“宁”字。他自告病以来,已经在家赋闲两年,但因着是宰相公子,交友又遍布天下,朝廷的事还是知道得很清楚。宁王近年来恃宠跋扈,在江西任职的员若是不巴结他,不是被罢入狱便是莫名其妙送命,四个江西巡抚,竟没有一个全身而退的。在场看来,是盗贼跟王府勾结,王府又跟朝廷勾结,江西一省都笼罩在某种恐怖的气氛下,他很不放心这样一群涉世未深的少年们,贸贸然便跑到江西去“游学”。

  但这些危险却无法对黄峯细说,杨慎随即抹去那个字,还是从学问上疏导他道:“你们还是先莫学王阳明的东西,心学太偏禅道,一般的人没有王阳明的学问,只以心学为简易捷径,无须苦读经史,就纷纷投身门下。像你们这年纪的学生,对程朱‘格物致知’之说久厌听闻,王阳明‘良知’说一出,便觉得新奇。就好像鹅鸭吃得多了腻味,想时鱼鲜笋,北西厢听厌了唱南西厢一般。”

  黄峯丧气道:“我真羡慕你那个时候,李长沙杨应宁这些饱学之士在朝,取士靠真才实学,不像现在,都是背书本的得志。”黄峯究竟是少年人,考了一次秀才没有中,不检点自身,最会感叹自己生不逢时,他随口针砭时弊,也不细想杨慎的父亲就是当朝首辅大学士。杨慎只觉这小舅子口没遮拦,倒可爱的紧,也不跟他计较,只笑笑道:“把你的文章拿给我看看吧,下一任四川提学是王廷相,这个人诗赋雅畅,大约不会屈了才。”黄峯笑道:“我知道,你和他是挚友,不过你别跟他提我,免得我中了试,还要心虚是不是你给我通了关节。”

  他这样说,杨慎倒放了心,这些年学校生儒多尚文气,不以德行为重,心术坏于未仕之时,气节丧于出仕之日,黄峯有这样的骨气,学问文章倒在其次了。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