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先黄琼罢时士林中还赞颂他的直声,只道他是受了陷害,这下舆论大哗,都惋惜贤达才子竟然自甘轻贱放废如此。黄珂是理学名士,写信教训弟弟,名臣去国,当修身自省,不可怨叹感愤,放浪形骸以怼君父,命他回遂宁读书。黄琼给长兄的回信说,国事不可为,要名臣何用,还说他现在托兴酒边,陶情于佳人,比凌烟阁绘图快活百倍,黄珂无可奈何,若不是身在延绥巡抚职上,真恨不能追去昆山把这个不肖的弟弟再打一顿。世人羡也罢,惋惜也罢,诋垢也罢,黄琼和他的薛姬在昆山过着他们自己的日子,倒是时不时有黄琼和薛夫人所做的词曲流传出来,黄琼中进士时名次不过二甲,在人才济济的李东阳门下不算出名,罢之后倒是无人不知。有人戏谑道,有井水处皆能歌柳词,今纵不吃井水处亦能唱黄韵,为教坊所喜也。
到了正德五年刘瑾事败,一大批先前被罢的正臣都起复,黄珂在朝廷平定安化王叛乱中立下军功,正是受封赏的红人,大学士杨一清杨廷和又都是黄珂知交,略加通融,黄琼纳娼为的罪名被轻轻揭过,起复为湖广按察司佥事。黄琼带着爱儿去赴任,刚走到江陵,薛姬染病,旅途中医药不周竟然消玉殒了。黄琼失了爱,痛不生,也不上奏朝廷,径直扶着薛姬的棺椁回到昆山下葬,再也不肯出仕,守着爱的冢,两年后纵酒而亡,身后只剩下一个儿黄婧,才不过十岁。
虽然黄珂对弟弟失望,总不能让他客死异乡,亲自带家眷去昆山,要将弟弟带回遂宁归葬。黄峯是十三岁才见到自己这个族,那样楚楚可怜的一个孩儿,婶婶毫无来由,突然一巴掌就甩上去,被他们拉开之后婶婶哭骂起来,说都是这丫头不详,累死了亲娘又累死亲爹。秀眉惊骇于这样的无稽之谈,觉得若让婶婶带走黄婧,将来还不知怎样,便与母亲商量,想将黄婧带回自己家中,婶婶立刻一口答应,如释重负毫不留恋。
尚书门第是积善人家,从聂夫人到黄峯都善待这个无依无靠的孤,吃穿用度与秀眉相同,黄峯心里早拿婉贞当亲,现在听母亲提起旧事,不皱眉道:“三父母虽然不在,她从咱们家出嫁,还怕短了嫁妆不成?”聂夫人摇头道:“现在人家纵然是求娶于名门淑,也多有先问这是嫡出还是庶出的,何况婧丫头她娘……”黄峯对自己这个叔父心里倒羡得很,不服气道“三比名门淑差了什么?”聂夫人见儿子如此不通世务,摇头叹道:“婧丫头我看心气儿也高,若要随随便便许一个,她也未必愿意。”黄峯笑道:“好比二不肯出嫁的时候,您不一样愁天愁地,整天在她耳旁说什么过时而不采,将随秋草萎,非引逗得二哭了才甘心,现在又怎么说?焉知没有一个梁鸿等着三呢!”
聂夫人哼道:“还梁鸿,像杨公子那样学问品格俱佳的,现今打着灯笼都难找了。你这个年纪的孩子,如今都越发孟浪,又兴出什么‘心学’来,勾引得人不读书。”黄峯笑道:“心学才不是勾引人不读书,是讲圣人之道吾自足,娘你不知道,别乱加批评。”遂宁黄氏人才辈出,自老太爷起,一门四世为,男丁不是进士就是监生,到了最小的黄峯身上,偏偏不喜程朱学问,去年应童子试又下第,聂夫人自然时时操心。
天气渐渐变冷,蜀中自秋至冬,常常数十日见不到太阳,白天是灰蒙蒙的雾气,晚又是细雨霏霏,早上起来,看见外头梧桐萧索,柳叶凝霜,好似人没睡醒的寂寥,顿时一天都没了生气。当年黄尚书从京里回到家乡,说蜀中竟然比北京都冷,北京大冬天烧起热炕,点起薰笼大家吃涮羊肉下酒,人人满头大汗,蜀中的冬天却是渗到骨头里的寒意。
因为下雨,婉贞把那盆雁来红搬到屋内,那果然是好养,天气越冷,颜越深,到了晚上,也不知灯光照耀还是怎地,看去更娇媚,佳人含怨般的泫露生光,怪道这草还有个名叫晚来红。婉贞想起陈允平的“寄相思无好句,聊折赠、雁来红”,也曾想折下一片来,题上诗句寄给,手伸到茎下,终究是不忍心。这叶子红得仿佛有了生命,怕这一折下来,能听见疼痛的呻吟,也怕等叶子寄到,那鲜红的颜已经枯萎成暗黄,便是红颜枯槁般的荒凉。
婉贞总想着要做些什么,或者画幅画,或者做个活计,却又总提不起兴致,一再地延后。那天早上看见晴岚穿着小袄,把作针线的簸箩拿出来,又拿了几块雨丝锦在比对,问她:“要做什么?”晴岚道:“过几日就要点薰笼了,睡那个菊枕头不受炭气,外头拿进来的只怕不干净,咱们只用他的瓤儿,套子我给你另做一个。”婉贞倒把那东西忘了,听她想得这样周道,倒也感动,一转头看见窗台上那盆雁来红,忽然心动,既然不忍心折下,不如趁着叶子精神,绣一副出来,可以寄给,也可以在留给自己,算做秋的纪念。便道:“有没有不加彩经的?”晴岚道:“有,要多大的?做什么使?”婉贞想不出能做什么,便笑笑道:“随意吧,我把那个雁来红绣下来,绣着玩。”
晴岚另去柜中拿了块两尺长,一尺宽的白锦给她,笑道:“也好,好歹是个活计,也能做一冬天,总好过老这么闷着,身上都要长出青苔来了。”婉贞皱眉笑道:“这是什么比方,好恶心的。”晴岚笑道:“我就这么觉得,又潮又闷,你说怎么就不能把夏天的日头给冬天匀些呢。”婉贞笑道:“哪有这样的好事,天气冷热自有它的用处,没听说该热不热,五谷不结,该冷不冷,五谷不生。”晴岚道:“云南那边四季都是天,要不昆明就有个名字叫城的,照你说,岂不是都饿死了?”婉贞笑道:“你那么羡慕,将来把你嫁过去,反正离着也不远。”晴岚撇嘴道:“才不要,那是流放人的地方,听说遍地都是豺狼虎豹,还有瘴气,有句话就叫宁充口外三千里,莫充云南碧鸡关。”婉贞摇头笑道:“可知这世上没有两全的好事。”晴岚挑了块莲纹的出来,问她:“这个做枕套可使得?”秀眉点头,她又挑出一块寿字纹的,道:“你帮我裁剪了,我给太太也做一个。”晴岚便去量尺寸。
雨丝锦拿在手中,手指上那一块小小的皮肤能感觉它清晰的纹路,纵然没有图案的妆饰,一样富丽繁华,浓密精细,若吴地轻灵的丝绸是片玉词,蜀锦便是太白诗。蜀中沃野千里,工之业覆衣天下,无论贵贱,家家儿都会织锦刺绣,蜀锦蜀绣自三国时期就名闻于世,诸葛亮曾说,今民贫国虚,决敌之资唯仰锦耳。十数万蜀军的军费开支,都是蜀国儿们用一双双纤细的手织就绣成,六出祁山九伐中原,闺中子苦恨年年压金线,梦里人却早已做了无定河边的枯骨。
画稿要现画,对着窗台上那红的叶子,用工笔的法子细细地描摹。婉贞心里全是那天的故事,画出的便不是开在盆子里的模样,上林苑中,蕙兰心死,芙蓉肠断,枯草萤去情亡,落叶根离恨绊。寂寥如暮的天空中鸿雁飞过,一只羽箭直插胸臆。绣稿不必上,还看不出那血染的凄厉,只是雁子坠落前的姿势,让人似能听到长空中最后的一声鸣叫。
汉使传书托便鸿,上林一箭堕西风。
至今血染阶前草,一度秋来一度红。
将诗题上去,婉贞长吁了一口气抬起头来,看了看,意思虽有,诗和画都有些不详,但已经画成,便想着不如这幅自己留下,将来再绣个讨彩的意思寄给秀眉。
画了一早上有些累,下午便做了枕套给聂夫人送去,聂夫人正巧问她要不要再买两个丫头进来,婉贞没有答应。她毕竟不是黄家的正经,原先是跟着秀眉,两人住在一处,胭脂首饰也都不分,还不觉得怎样,吃饭也不过添双筷子。现在秀眉已出嫁,她才蓦然意识到,自己这享受的一切,都是伯父家的恩惠,怎可再多事。
从第二日开始,婉贞便支起绷架,在窗下刺绣。劈丝,挑,上线,细细的针扎进柔韧的锦,会发出极轻极轻的破裂声,好像是锦缎对于这疼痛有所感知,让她心生恻然,一针一线都不敢轻率。刺绣比作画繁复的多,一笔千线,临画稿时画一笔,绣的时候许就是一天工夫。数千根细细的丝线,一根根抽出来便是极为耗时的事,看得人觉得彩缤纷眼缭乱,做活人因为心中早有计较,便觉得单调,怪不得子唱理丝入残机,何悟不成匹,红原是太方便胡思乱想。
她用的是苏绣之法,切针,接针,滚针,旋针,单套,双套,木梳套,虽然这几年跟秀眉学了蜀绣针法,但她最得心应手还是苏绣,有些东西成了习惯就很难改掉,感情也一样。她不肯让大娘再买丫头,心底的原因,是对原先的生活方式已经习惯,若再添新的人进来,不知道对方脾,也难以让人家一下了解自己,必然要很长的一段时日才能熟识。虽然是主子丫头,但朝夕相对,便如知心朋友一般,想起要说一些口不由心的话,要容忍很多的不习惯——或许是她懒了——她隐隐有些害怕,凭是怎样的两个人相处,若是当真,便要付出心血。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