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血染阶前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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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办完秀眉的婚事,黄家蓦然安静下来,这安静让人无所适从,前一阵太忙乱,从主子到下人都是脚不点地般忙活,还觉不出累来,现在一口气松下来,才发现是抽了骨头似的疲惫,竟是排着班儿的生病。先是聂夫人老人家那日哭多了又受风,早先胃痛的毛病又发了,再是去新都送的黄峯在夫家喝多了酒,回来上吐下泻,七八天到处都是药气弥漫。

  秀眉走后婉贞便独自占了一个院子,有四个丫头两个婆子随着秀眉去了新都,院里少了多一半人,因聂夫人病着,也没心情管选新丫头进来的事。其实婉贞要不要丫头服侍并无紧要,她十岁前跟着父亲,家里并非大富大贵,父亲还有纵酒的毛病,有时还要照顾父亲,莫说梳洗穿衣,连针线活计都做得来——她只是觉得这屋里冷清地过头了。原先在的时候,两个人也都好静,一人拿一本书,坐桌子两边,一上午都不说话,也不觉得有么别扭,现在要是晴岚不在,她便觉得屋里静的发慌。

  秀眉出嫁七日后便送回信来,说她在新都一切安好,她和杨慎住在桂湖北岸的杨府旧宅,风景秀丽幽静,杨慎的母亲早过世,两个都已出嫁,两个弟弟随父亲杨廷和在京,所以家中实际只有他们两个主人,从容自在。秀眉字里行间都是满足,婉贞替她高兴,郎才貌情投意合,上面无婆婆要奉养,下面无小姑要照顾,聂夫人一边念一边笑,念到最后却又哭了出来。婉贞无奈,她劝也劝不住,她还大娘一处生活了五年,但毕竟不是亲生,她纵有心,却给不了大娘同一样的抚慰。

  剩下的时光便是看看书,弹弹琴,作作红,她从小跟着父亲,学了不少音律,曲子唱得很好,原先跟在一处,写的散曲和词,都让她唱出来,两人斟酌词句韵律。可是现在就她一个,也没有唱歌的心,原来再欢快的调子,若无人听,便也觉得凄清。的书大部分都留了给她,现在细细检点起来,才发现对杨慎的心那样深,虽然杨慎的著作秀眉都带了去,但还是处处能看见一些影子。好比杨慎老师李东阳的《怀麓堂诗集》,好比杨慎朋友康海的《沜东乐府》,何景明的《何子杂言》。有一次她翻书,里头恰好落下一张素笺,上头画了一枝小小梅,旁边是娟秀字体:“疏梅悬高灯,照此画下酌。只疑梅燃枝,不觉灯落。——此杨用修十三岁旧作,奇事奇句,古今未有也。”婉贞将那诗默念两遍,可以想象到写下它时的神情,一定是微微侧着头,口角含笑,心里被满足和骄傲填地满满的。原来用八年去想一个人,亦是一种幸福。现在应该是十全十了,却没有把她思恋的痕迹擦拭干净,这房间里到处是秀眉的心事,婉贞将那素笺重新夹回书中。想一想,以后日子还长得很,她总得找点自己的事做,不然黄宅中下一个生病便要轮到她。

  这事情却是黄峯先帮她想到的,黄峯毕竟是少年好动,那点小病过两天就痊愈了。那天婉贞正在午睡,黄峯便一阵风般闯进来,他比婉贞只大三岁,又是从小一处长,便与亲兄相类,没那多忌讳。黄峯一伸手先摸婉贞额头,婉贞其实醒着,便侧头躲着道:“你做什么?”黄峯笑道:“我看你死样活气的,还以为又病了一个。”婉贞道:“我就是歇一歇。”黄峯捏下她鼻子笑道:“宰予昼寝,子曰朽木不可雕。你又没挑水砍柴的,歇个什么?起来,今儿王五来送菊来了,都在太太院子里,我们看儿去!”婉贞道:“太太不是病着么?”黄峯笑道:“她那哪里是病,是想想得发闷,我再不给大伙儿找些事情做,才真要憋出内伤来了。”婉贞看他每日没心没肺地只是玩儿,却不想还有这份孝心,便一笑道:“好,你先出去,我抿抿头发就过去。”自从办完婚事,她便把那身衣裳收拾了起来,还是家常穿的短襦,青裙子,因这些日子秋风一阵阵凉起来,又加了件杏比甲,头上除了一根掠子外一无装饰。今日是去看,她忽然有了一点兴致,把奁盒里那枝蝴蝶簪找了出来斜斜插在发髻上。

  刚进了聂夫人院门,便看见圃里一片黄黄白白红红紫紫,一股淡淡的清扑鼻而来,就好似冲了一杯上等的茶,连肺腑都舒坦起来。再仔细一瞧,不赞叹,王五果然是老练匠,上百盆菊恰好拼成一个“寿”字,朵朵朝着南方,齐齐正正地排列。那弯着腰侍弄盆的老年匠抬起头来,迎面看见个洁净苗条的孩儿进来,脸上没有施脂粉,秋日午后的阳光照亮莹白的肌肤,竟和他手上的白菊瓣有同样的泽,心下先赞叹一声,才认出这便是黄家三,笑道:“三万福。”又向聂夫人笑道:“您方才夸小人会养,您才是会养儿的人呢,这才两年没见,三就生生出挑得玉石树玻璃似的,小人几乎不敢认了。”

  这匠王五是府上的熟人,原来黄尚书在世时,就操办黄家的一应草,只是这几年年纪大了,都是派徒弟来,少有亲自送上门的时候。聂夫人今日精神似乎好了些,笑道:“可不是,孩儿大起来,竟是一天一个模样。”她一眼看见婉贞头上那枚蝴蝶簪,想起婉贞今年也十五岁了,她和秀眉不同,只怕婚事也就在这一两年间,便悠悠叹了口气,虽说不是她亲生,但陪在身边总是聊胜于无,家里两个姑娘的婚嫁凑得这样紧,真让人有些受不了。王五只道她想起二,便赶紧叉开了话,去给她讲那一盆盆菊的名目。

  婉贞听他们夸赞自己,也不好意思答话,只去看那满地秋。她绕着那“寿”字走了一圈,暗暗淡淡紫,融融冶冶黄,白的如雪之琼莹,黄的如金之皇黄,红的如霞之绯婉,却不如牡丹那样,不如梅那样冷。她心下爱怜,忍不住蹲下身去,用手托起那柔柔的瓣,纤细的吐出丝状的攒头,恬静地云淡风轻,便和今日的天气一般。忽然又想起秀眉,坐中佳士,左右修竹,落无言,人淡如菊,这大约便是现在和杨慎在新都的写照。

  她心下一动,问王五道:“您那里可有种,叫雁来红的?”王五笑道:“雁来红是草不是,其实一钱不值的,只是要的人少,所以小人那里不种,若三喜欢,小人给您寻几盆好的来。没想到三连这个也知道,果然是读过书的。”婉贞一笑,她怎会不知道,秀眉五年前就教她读杨慎的《雁来红赋》,只是秀眉不爱摆弄草,虽极爱那文字,却从未想过找一盆来看看。

  聂夫人笑道:“她们都喜欢看杂书。”王五来了兴致,跟聂夫人道:“其实那雁来红,真是有见识的人才爱呢。那草每到秋来,顶叶一丛红得跟血似的,比一般天的海棠玫瑰还要好看。还有个说道,当年苏武出使匈奴被扣了,让南飞的鸿雁替自己传书,可是十九年了书都不得传到汉家皇帝手上,那雁子自觉抱愧,就在皇帝射猎的时候,自己撞到箭上,皇帝捡拾猎物,才发现了雁子身上系的书信。那雁子的血染红了上林苑阶下的草,后来每到秋来便红一次,所以叫做雁来红。”果然是力不到不为财,吃这口饭的,不光要有好手艺,还要见多识广,凭什么草草都能敷衍出动人故事来,听得聂夫人都入了迷。

  黄峯一转头,见婉贞竟痴痴坠下泪来,一伸手从她下巴挑起一颗泪珠,诧异道:“你不是吧!这样一个乡野故事都能把你哄哭了!”婉贞赶忙偏头去擦,掩饰笑笑:“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黄峯便摇头:“子不语怪力乱神,亏还说是读过书的!

  婉贞当然晓得鸿雁以血染草是诹的,她七岁就读过汉书苏武传,却不知为何被这编造的故事震慑,或许是十九年的等待太久,或许是大雁舍身受箭的情义太深,或许是走后她一直寂寞,为这样一个简单的故事居然掉了泪。何处合成愁,离人心上秋,秋天真不是一个适合离别的季节。

  聂夫人道笑了:“书要读,但有些事也不是信口胡诹,这些卉草木最是通人的东西,若是养的地方有灵,或是养的人灵,就能应了天命人运。好比当年宫里文渊阁旁有三本芍药,内阁里恰是李贤商辂三个大学士,后来到了天顺末年,就剩下李贤一个,那也就每年只开一朵,宪宗皇帝即位,内阁又进了吕原刘定之诸人,一时阁有八人,那芍药就突然一年开了八朵。李贤觉得奇异,设宴邀这八个学士一同赏,结果偏生黄谏足疾没去成,那日的就只开七朵,第二天他到了阁,那朵昨日没开的又开了。这事情明明白白记在李文达公的《玉堂赏集》里头,可不是应了人么?”

  黄峯被母亲长篇大论引经据典地驳了一通,怔怔道:“那芍药没准儿是匠为了凑趣,故意做了手脚。”王五笑道:“那匠怕是神仙了,小人做了五十年,颠倒时令的手艺也见了不少,还没听说谁有这本事,让儿今儿谢了明儿又开的。”黄峯不服气道:“好吧,就算文渊阁的芍药是异种。可你方才讲的故事里头,光是雁子受箭一条便说不过去,鸟为食亡乃天,怎么会有重然诺到舍身自尽的地步。”婉贞立刻道:“元好问《摸鱼儿》为雁冢作序,那里头不也是失了偶的雁子投地而死?亏还说是读过书的。”聂夫人笑个不住:“这现世报来得好快。”聂夫人身边的丫头也拍手笑道:“三爷今日全军覆没了。”黄峯见母亲笑得开怀了,目的达到,自然懂得见好就收的道理,也不再和她们争辩。

  王五趁着聂夫人高兴,赶紧问:“这些个儿,可有几盆能入太太法眼的?”聂夫人笑道:“难得你摆弄出这么个讨彩的字样,拆了可惜了,就都留下吧。”王五大喜道:“这都是三爷的孝心。听三爷说太太前些日子胃气不好,小人给太太晾了些上好的干菊,泡茶喝最是延年益寿安脾胃的,请太太赏脸尝尝。小人的闺听得府上二出阁了,给府上做了几个菊枕头,睡这个明目去火,二是一对,太太三爷三各一个,小人这次也带来了,只不知二的该怎么送去。”聂太太点头笑道:“难为你想着,我自然着人给你送到了。”

  王五还真是个有心的人,婉贞随口问他一句,不想第二日傍晚就差徒弟送来了一盆雁来红。黄峯看那盆子也不重,便让个婆子提了,亲自来到婉贞院中。婉贞从屋里出来,看见那婆子手上的盆,一株尺来长的茎光滑直立,也无旁的分枝,在上头展开四五片红的大叶子,便似攒成一簇朵般,被夕阳一染,当真殷红似血。这正是焜黄华蕊衰的仲秋,院中的月季秋海棠都已失了颜,一朵朵没精打采了无生趣地倚靠在蓠墙上,猛地里见了这样生动丽的红,如火如荼,不让人心下凛然。婉贞想着那鸿雁身上的血洒下来,那一支箭必是正中心房,经过十九年的相思,十九年的绝望,才能淬炼成这样鲜的红,是用生命完成的一个契约,雁子在那一刻应该是满足的,塞外的苏武正拿着光秃秃的使节向南方凝望。

  黄峯道:“王五捎话给你,这东西极好养的,搁外头,什么时候想起来浇点水就成。他还说因为今年好的少,只挑出这么一盆来,给你带了一包种子,你要喜欢,以后自己养着玩儿,天四月的时候栽下去,明年这个时候就可以看了。”婉贞伸手轻轻在叶子上抚摸,低吟道:“红兮杜宇,草碧兮苌弘,兹徵生兮秋颖,乃借容于工。”黄峯没听明白,问:“什么?”婉贞微笑摇头:“没事,你代我谢谢他。”黄峯笑道:“你不知他昨日讹了我多少钱去。”

  黄峯离了的院子,径直去母亲房里吃饭,对聂夫人道:“是不是再选几个丫头进来陪三?看她这几日闷闷的,没来由就伤悲秋。”聂夫人笑道:“古诗里都说,心伤悲,殆及公子同归,姑娘到了她这样年纪,自然有这样一阵子。”黄峯笑道:“才嫁了二又嫁她?咱家怎么老做赔本生意,不如给我娶个媳吧,或是收了夏荷,好歹也算添丁进口儿。”聂夫人“呸”道:“你想得!你大哥说了,你不进县学,就不许收房,成日就知道玩儿,给你娶个媳,你好意思让人家连秀才娘子都不是?”黄峯吐吐舌头:“又不是天底下的人都要找个状元嫁……”他忽然道:“二这一出嫁,给三提亲的也该上门了吧?”

  聂夫人沉吟片刻道:“其实去年就有,被我回了,那家不过是靠田产积了几个钱,子弟其实是个不学无术的,我很看不上那样的轻浮样儿。”黄峯笑道:“还有这样不识相的,三在蜀中也算小有名气的才了,自然是要嫁到门当户对的书门第去。”聂夫人叹气道:“门当户对……便是艰难在这几个字上,若是仕宦人家,又怎会不知道她家的事。”提到婉贞的身世,黄峯便不噎住了。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