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美人辞曲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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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走后婉贞才蓦然觉得房间空了,看看周围,似是与平日并无差别,一切的书籍器皿都还在远处,只是不会再有人与她夏乘凉,冬围炉,真后悔前两天晚上,都忙着帮秀眉检点行装,竟是没有好好说几句话。丫头晴岚进来,眼睛也是红红的,婉贞问:“你怎么了?”晴岚一边擦眼睛一边道:“雨烟明早要走了。”婉贞想起来,雨烟是要跟着陪嫁的,想不到她们那里也是语多情未了的样子,当真爱别离面前众生平等,微微一笑:“哦,你们原是要好。”晴岚道:“打小一处伺候,猛可里要分开了,放不下呗。”

  婉贞今日原是心里有愁绪,细细咀嚼她“放不下”三字,只觉得一往情深,把今晚的意思都说尽了。放不下父母便是孝,放不下兄弟便是悌,放不下朋友便是信义,如那般,放不下长安月下弹琵琶的公子,便是情爱。世间的一切牵挂思念,只在放不下里头,若真放下了,无所不薄,不是真小人,便是得到成了仙。

  晴岚见婉贞怔怔望着她,只道她取笑自己,掩饰地低头去铺,问:“可要睡么?”婉贞一点睡意也没有,道:“你帮我打点水来,我洗了脸,你就去睡吧,不用管我。”晴岚明日也要早起,服侍她洗漱过就自去外间睡了,婉贞想起大娘的话,打开奁盒翻检一阵,找出一对累金凤,一对耳环,一只金钏子,明日那个场合带这些也就足够,毕竟她只是陪衬,不必招人眼目。忽然又看见匣子底下一只镶金蝴蝶宝石簪,她拿起来细细看一回,金累丝的蝴蝶样座,蝶身嵌两粒珍珠,蝶翅上点翠嵌红,各镶一颗蓝宝石,蝶眼嵌的是珊瑚珠。她认出来,这便是的那支,她曾经很喜欢,戴在头上就好像一只蝴蝶站上发髻,不知是前两天收拾东西拉乱了,还是特意放在她的匣子里。婉贞看看屋内无人,来到镜前,将那只簪子插上,果然是好看,她一时分不清镜中人是自己还是,她们虽是从,容貌有差别,但气质态度很多地方太过相像。婉贞用手轻轻抚摸那只蝴蝶,想着若是自己,遇到长安月下弹琵琶的少年,可会心动?可会为了他无怨无悔,哪怕孤寂一生,哪怕万劫不复?婉贞把那只簪子摘下,还是放回匣子,叹了口气,她还不知道,因为那情景她不曾亲见过。

  婉贞在上辗转到三更才睡着,第二天睁眼时晴岚已站在窗边,看看窗户外头已经泛起鱼肚白,吓了一跳,忙问:“什么时辰了?”晴岚道:“卯时一刻刚过,插戴婆儿们来了,因听说三姑娘还睡着,就先去给太太和二姑娘弄,太太说让姑娘起了到她房中去梳妆。”婉贞昨失了眠,现在头痛眼涩,赶紧便道:“我要起来了,快打水来。”她把昨日拿出来的那身粉罗长衫和大红地绣绿裙穿上,又加一条蜀锦云肩。其实照着开国太祖皇帝定制,襦衣还不可过腰,只是子爱天难以用法令遏制,到了本朝,衫已渐长至膝,黄尚书虽然治家以礼,却不强求孩儿穿着不合时宜,她们都有几件华衣裳。她穿好照了一下镜子,眼睛肿得核桃一般,头发因为昨忘记洗了,也有些蓬乱,和这一身绮罗甚不般配。因怕耽误了时辰,也不及收拾了,匆匆喝了两口粥便让晴岚拿了昨天拣出来的首饰先送去。她想了一下,怕外头的胭脂粉不干净,又将自己家常用玉簪粉和玫瑰胭脂拿了,便来到大娘房里。

  秀眉已经穿了嫁衣,也上了胭脂,娇非常地端坐在那里,一个婆子站在身后给她梳头。大娘也勒上了珠子箍儿,正在戴金丝狄髻,她是二品朝廷命,自有一套贵重家当。婉贞想起自己蓬头垢面的,也真惭愧,看到满桌的搔头挑针掠子金银宫珍珠翡翠不骇然,正疑惑这些东西怎么能都弄到头发里,大娘已问她:“眼睛怎么这样肿?昨晚什么时辰睡的?”她歉然笑笑,一个婆子拉了椅子过来笑道:“不碍的,拿笔勾了眼线,再上了胭脂,就看不出来了。”

  婉贞倒是第一次用插戴婆儿,黄家是尚书门第,家里的丫头都会梳头,只是这种大场面需盛妆,髻子很繁复,就得请专门的插戴婆子进来。婉贞不知她要怎样摆布,那婆子先拿了篦子和水,问她:“要梳什么髻子?用什么妆?”她抓了一下婉贞的头发道:“头发多,梳得起挺心髻儿,又高挑又好看。”婉贞尚未答话,聂夫人便在一旁指挥道:“她小姑娘家,不要梳那么老气横秋的头,就家常挽上去,用一对鬓钗,两对簪子,也莫用环子,院子里秋海棠正开得好,铰一只下来。妆也别那样妖里妖气,粉和胭脂就好,眉毛和她一样,用螺子眉。”聂夫人果然是见过世面的,婉贞对这样的安排很满意,道:“就是这样,大方平常为上,千万别了。”那婆子甚是老练,答应间将她一头头发都用水篦顺了,又赞了一遍:“的头发真好。”婉贞在镜中对她一笑表示感谢,轻轻吐了口气,心情才稍稍放松了些。婉贞的头面好收拾,因此她虽是来得最晚,却是头一个就弄好了,短短半个时辰已经判若两人,一朵秋海棠斜开在发髻上,金凤口中珠滴轻轻晃动,清秀中又不失少娇俏,她从不知自己也可以这样好看。

  三个子这里才装扮完,天已经大亮,秀眉盛妆以待,眉宇间已无平日里的忧郁,微微含笑,整个人明如朝霞出海一般。婉贞在心里赞叹,果然是为悦己者容,成婚这一日,一定是子一生中最丽的时光。八年凄凉今日一扫而空,只这笑容,便知道这姻缘是天作之合。梳妆完了因时辰还有富裕,聂夫人突发奇想要秀眉再吃一碗她煮地担担面,秀眉和婉贞拉都拉不住,一身大品妆地去厨下了,看得几个婆子目瞪口呆,待面煮好,又亲自拿了筷子,挑了小口喂秀眉吃。秀眉一边吃一边眼泪就直打转,也不知是辣的还是难过。

  折腾到辰时,秀眉的弟弟黄峯急火火从外头闯进来道:“来了来了!杨家的轿子到巷子口了!杨公子来了!四方贺喜都来了,还有新都县令,娘你还是亲自出去见见,你们听这不是鞭炮声么…………!”他一路乱嚷着进来,突然看到霞帔在身的秀眉,不呆住,愣了下咂舌道:“这才叫仪态盈万方,,我险些不认得你了!”

  这时外头的鞭炮声也猛然炸响,鼓乐声都传了进来,秀眉方才还镇定的神情突然僵住,霍地站起身来,两手攥着礼服,婉贞站在她身旁,看她双手都在微微发抖,低声问:“那……怎么办?”聂夫人强笑道:“上轿的时辰到了,什么怎么办,来,娘给你把盖头盖上……”她拿着盖头走到儿身边,突然按捺不住,抱着秀眉失声痛哭,母两人顿时哭作一团。几个平日伺候秀眉的丫头知道离别就在顷刻,受不了这声音,一个个也红着眼睛围在秀眉身旁哭,婉贞见最艰难的时刻还是来了,自己再去添乱,实在不像话,强忍了泪水来跟黄峯道:“三哥哥先去拖一拖,一会儿就出去。”

  黄峯今年还不到弱冠,他两个哥哥都有功名在身,在外为,只剩他在家中读书,虽比秀眉还小,但已生得身材魁梧,眉宇间都是英气,摇头笑道:“真是一点法子都没有……好,我去问夫要催妆诗,难得找个状元当夫,今日要抖抖他的家底才成。”婉贞知道他们折腾新郎的法子多得很,怕闹得过头,道:“你也别过份刁难人家,伤了脸面就不好了。”黄峯一笑道:“我省得呢,你看着劝劝,便扶她们出来。”转身又大步出去,婉贞望着他厚实肩膀,才稍放心了些,果然家中还是需要一个男丁,这种场合才撑得住门面。

  秀眉和母亲哭了个昏天黑地,婉贞同几个婆子好说歹说才劝住了,匆忙间又给两人补了补妆,才把秀眉的盖头盖上,由婉贞和雨烟亲自扶着,娉娉婷婷出了二门。那鞭炮声已是响得震耳聋,只见几个家丁顶着门笑得前仰后合,外头又是嬉笑声不知夹着多少人的高喊:“新娘子催出来!”正不知他们怎样折腾,黄峯笑着抖着一叠纸过来扶秀眉道:“你们好能蘑菇!夫的催妆诗都写到第八首了,要再不出来,怕是这门就要被迎亲的人砸了!”他一挥手高声吩咐:“新娘子出来了!叫姑爷好生迎接!”秀眉眼不能视物,被弟弟这一声喊得全身毛孔一乍,冷汗涔涔涌出,婉贞感到突然攥紧了她的手,身子都在微微颤抖,她低声强笑道:“别怕,弹琵琶的人就在外头了。”

  众家丁的欢呼声中便去拔门闩,婉贞听杨慎的名字听了五年,跟着读他的诗词文章也读了五年,想到马上就能见到真容,心下也有些好奇。她抬眼向门外望去,那扇门正在向两旁打开,本是一眨眼的工夫,可是婉贞却觉得似乎很长很长,长得像她亲手小心翼翼地拉开一副稀世图画的卷轴。婉贞很多年后都记得那一刻她的忐忑,她的期待,她的惊喜,那个丰神玉立的新郎含笑的身影一点点映入她的眼眸,若这真是一幅画,她便要忍不住提笔题上赞叹的诗句。

  那实在是一张俊得令人惊叹的脸,绝不是因为眉毛、眼睛、鼻子某一处生得好才,是那天生的高贵气质,以及充分相信自己的才华与身份后的雍容自信,和俊的外表揉合在一起,才能在一个微笑中自然而然流露出来。曾经读过的却无法想象无法描摹的词句,朗朗如日月之入怀,岩岩若孤松之独立,玉山上行,光映照人,一下都被这个身影拉到了眼前,仿佛便是专为他而作,背后那些迎亲的欢闹的人群,似乎只是为了印证那一句“处众人中,如珠玉在瓦石间”。

  婉贞突然想起,这便是杨慎了,从今日起是她的夫,她的惊和赞叹都该送给,这样一个人,怪不得肯等他一世,现在国士名姝珠联璧合,她为的幸福叹了口气,又在秀眉耳旁低声道:“往前走吧,你法眼无虚。”

  婉贞感到秀眉的身子僵硬片刻,然后就放松下来,款款举步迈过门槛,她和雨烟把秀眉一直扶到轿子前,送入杨家喜轿,那边杨慎已手捧白雁向岳母行礼,聂夫人毕竟是见过大场面的,在屋里尽自哭,出得门来就是一副尚书夫人的态度,接礼致谢雍容大度,只是红红的眼圈却无法用笑容伪装。

  这边秀眉刚坐进轿子,黄家的亲友就嚷嚷起来:“打郎打郎!”轿子里的秀眉还紧紧拉着婉贞的手舍不得放开,黄峯已过来催促:“快,到你了!”他今日是娘家小舅子身份,要护送的轿去新都,俨然已成了这边的指挥。婉贞待要松手,却看见从礼服里伸出的手紧攥着自己的手腕,关节都泛起了白,忽然盖头里有两滴水坠落在霞帔的金龙凤纹上。婉贞心里实实在在疼起来,先前离别的痛楚,都被种种琐碎的杂事和别人的眼泪冲得模糊不清,到了这一步,才知道再没有时间可以拖延,这一放手,就成了旁人家的人,原来跟她联系最紧密的那个姓氏前头,就要冠上另一个字,从此后她的快乐无法分享,她的委屈苦楚,自己也无法替她分担。原来子成婚竟和将军赴沙场相同,都是拿命相搏,都是开弓没有回头箭,都是风霜雨雪各自珍重,都是家人揪心揪肺地不舍,却无能为力。

  黄峯毕竟没有子们这些缠绵情愫,一把拉过婉贞,把一根合欢木棒塞到婉贞手中,笑着推她道:“去吧,狠狠打几下,莫让他将来欺负了。”婉贞还没有从离别的凄楚中挣扎出来,手上就多了根大木棒,茫然地被哥哥推到了人堆里,苗条的她站在长身玉立的杨慎前,犹如一棵娇弱的垂丝海棠开在挺拔的白杨之下。杨慎那双如岩下电的眼睛向她一望,婉贞竟有些承受不住,赶紧垂下头去。杨慎早就听说过黄家一对俱有道韫家声,却不知婉贞年纪这样幼小,现在这个红绫襦裙的姑娘来到眼前,泪盈于睫神情惶惑,连眼睛都不敢抬起,手上不伦不类拿着根木棒子不知该放到何处,尚是个孩子模样,便笑着逗她,一躬身道:“请手下留情。”周围迎亲的人一片哄笑:“小姨子心疼夫了!”

  婉贞窘得两耳发烧,心乱如麻,咬着嘴唇举起棒子在杨慎手臂上敲了三下,早有人嚷起来:“不行不行!太轻了,这哪里作数!”婉贞却是浑身几虚脱,鼓起勇气抬眼看了杨慎一眼,低声道:“请善待……”说这话的时候,婉贞突然意识到,这是她把交付到了另一个人手上,秀眉要走了,五年中快乐的日子不会再有,而将来她独自一人的生活会是怎样,还完全看不清楚,一大颗泪水从她长长的睫毛上滴落下来,连杨慎都怔住。婉贞暗骂自己丢人,匆匆向杨慎敛首一礼,也不顾众人嬉闹,就挤出去直往自己房里走,她现在急需一场痛哭来发泄离别之情,望着的轿逐渐远去,到瞻望弗及的时候,那情景太残酷,她受不了。耳旁听得外头的鞭炮声一阵紧似一阵,里边还夹着说不清楚的嘈杂,大约是起轿的时辰到了,黄府眷们的泣涕之声。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