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罗帐含双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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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婉贞常常做一个梦,镜子前是一个遍身大红嫁衣的子,金银线勾勒的龙凤鸳鸯将光芒投入镜子里,又从镜子里灼灼地闪出光来。那子纤细的手指轻轻抚弄着红边蓝底金纹的霞帔,那些都是欢喜的颜,她的动作却是那样的寂静荒凉。婉贞心里怜惜,想要安慰她,镜中的子抬起头来,她看见一张苍白如的脸,宛如十五岁时的她。惊醒的婉贞想起来,她此生是无缘穿上嫁衣的,那个子应当是秀眉,她唯一一次见到嫁衣,是秀眉出嫁。婉贞伸手轻轻抚摸自己的脸颊,时间是挽留不住的,有些人也一样,但是他们留给她回忆,她并非一无所有。半生的光阴,一切的恩怨纠缠,就在一个梦境中悠然回转。

  正德十三年秋,新都杨慎求娶于遂宁黄氏之黄娥,杨慎字用修,当朝首辅大学士杨廷和的长子,早在正德六年就高中状元,黄娥字秀眉,是已故兵部尚书黄珂最小偏怜之,自幼娴于诗书,博通经史,尤工散曲。一个是学问甲翰林的宰相之子,一个是才艺冠班的尚书千金,两家都是簪缨世族,又有通家之好,多么惹人羡,于是黄家已经二十二岁这件事就不为人注意了。

  迎亲的前一日杨家送来催妆的盘担,黄家也将秀眉亲手做的网巾回赠过去,吹吹打打一日,好容易应付走送礼的人,晚间秀眉便在房中试嫁衣。厚重的礼服铺陈而下,秀眉对着镜子轻轻吸了口气,丽的大红罗衫,金线织成的云霞练雀纹从胸前一直缠绕到袖子上,如同重重乌云中突然跳出一轮红日,明媚夺目,映得满室都亮堂起来。

  身后的从黄婧今年十五岁,夏天刚行了笄礼,黄娥为她取了个字叫婉贞。俩原本都是秀丽素净容颜,现在一身盛妆,她依旧是藕襦裙,两人站一处,便如一株玉兰倚着牡丹。她拿过桌上的霞帔为戴上,蹲下身去将下端的钑银坠子放正,那坠子通体镂雕着缠枝牡丹纹,繁繁密密精致非常。因杨慎是翰林院六品修撰,她忍不住握了一握,心中轻轻叹了口气,这世上真有一个子,愿意为这枚坠子等待八年。

  坐在一旁的聂夫人也和婉贞是一同想法,看着遍身云霞的儿,也不知是那金太耀眼还是怎地,眼眶酸涩,却是抹着眼睛笑:“还是娥丫头有福气,成婚时就是六品安人服了。等明日上了妆梳了头,把那个凤冠戴起来,才叫好看呢。”

  一说到明日,秀眉不有些心慌,明日那个人就来了,不知他还是不是当年的样子?他若知道自己仅仅因为见他一面,仅仅因为他的诗文,就在闺中等了他八年,会不会笑话自己?她虽早过了及笄之年,可是在成婚前夕,还是不住紧张恐惧。想了想还是把那身炫目的礼服脱下,浑身一阵轻松,问:“小明日穿什么,可选好了?要不要也试试?”

  婉贞微微一笑:“上次生日那件就好,不必再试了。”聂夫人想起来,忙道:“婧丫头也把你的首饰拣一拣,明早五更插戴婆儿就过来了,别到时候忙忙地寻不着。”婉贞奇道:“我就不用吧,就梳家常的髻子,晴岚就能梳。”聂夫人笑道:“你明日要见人的。”婉贞这才想起,蜀中风俗,子出嫁,必要同宗拿根棒子打新郎三下,意思是将来不可欺负了娘子。秀眉的一个亲早远嫁陕西,这打郎的差事自然就落到她身上。原来自己跟这个才名冠绝天下的状元夫第一次见面,竟是要手持木棒打他一顿,不好笑。

  聂夫人让丫头收拾了桌上首饰衣裳道:“这个就拿到我房中,你今晚陪娘睡可好?我老天拔日醒得早,可唤你起来。”聂夫人年过六旬,秀眉是她最小儿,也让她操心最多。秀眉十五六岁的时候就有人提亲,可是她死活不愿,拖到十七岁,逼得急了,她哭出来,说自己非当世才子杨慎不嫁。杨慎那个时候已经成婚,自己家里是尚书门第,自然不能让嫡出的儿去给人做偏房,秀眉执拗不肯嫁人,家里也没办法,又赶上四年前黄尚书过世,一来二去,竟把一个绣阁名姝耽误到了二十二岁。去年杨慎的原配夫人王氏殁了,杨慎又告病回了蜀中,家里觉得是个机会,想找当地巡抚去跟杨家通气,秀眉却是不肯,只写了一首诗,说让人拿给杨慎看,还说若是他不明白,就什么都不必说了。果然杨慎也回了一首诗,过了三日就有媒人上门,秀眉的婚姻才算尘埃落定。聂夫人想想,先前是愁她待字闺中,现在婚事逼到眼前,明天儿就要上了别人的轿,去别人家中操持家务,从此再也不能朝夕陪伴身边,又觉得伤心。明日别人的欢喜筵,于她们却是离别酒,真的是一去不回头,福难料,各凭天命。聂夫人望着儿,恨不能突然将她变小了,变成蹒跚学步呀呀学语时,抱在怀中重新再抚养一遍。

  秀眉看母亲红了眼睛,无限期盼地望着自己,不免也心酸,强笑道:“您别这样,杨家就在新都,不过几十里地,我隔三差五地就回来了。”聂夫人道:“傻丫头,姑爷是朝廷命,终究是要回京里去的,哪能……”她一句话没说完,再也不住,捂着嘴哭了出来。秀眉上前抱住她,一边哭一边低声安慰,她自己的不舍和担心不比母亲少。婉贞站在旁边,看着一对母相拥而泣的画面,默然垂首,将来她出嫁时,可也会有人抱着她洒两滴留恋泪水?

  好容易安慰下母亲,秀眉道:“娘先回房,我和小说两句话就过去。”聂夫人又絮絮叮嘱:“可别晚了,明日有得累呢!”才由丫头扶着出门了。

  婉贞给捧过洗脸水,帮她围上巾帕,秀眉自嘲一笑:“没承想又哭了一场,还是你拿得住。”婉贞道:“我替你高兴,尚书儿知府,状元娘子宰相媳,你如今梅自苦寒来。,我还记得五年前那天晚上,你教我念那首《雁来红赋》。”秀眉偏着头回忆,轻轻一笑:“五年,好像做梦一样。”

  五年前,婉贞被她带回来时才到她胸口,现在已经长成婷婷少。八年前,有个叫杨慎的少年中了状元,长安月下一声琵琶,她开始了一厢情愿的等待。母亲气极了也骂她读书读得了入了魔,真的没想到,居然还有修成正果的一天。秀眉的嘴角便不住含了浅浅的笑意。

  这五年对婉贞也如同梦境,五年前,父亲去世,嫡母不喜欢她,那原因她也知道,父亲因为娶她母亲丢了,又为了她母亲羁留苏州,连去世的时候都没有回乡。当时觉得简直前头是一片片冷冰冷的黑暗,虽然十岁孩儿,但已经懂得穷途末路的绝望,那种滋味,寒天饮冰水,点滴在心头。这个大伯家的抱起了她,柔声问:“可愿意跟我回遂宁去?”她记得说话时,秀眉微颦,带着怜惜,她已经很久没有从一个子眼中,看到这种怜惜。回家之后,教她读书,黄娥是蜀中出名的才,与汉文君唐薛涛鼎足三立,有这样一个先生,是她福气。从那篇《雁来红赋》开始,她知道了的心事,告诉她这篇赋是才子杨慎十七岁时写的,然后便轻轻地叹了口气。十岁的婉贞却完全心领神会,叹气的时候,她才知道“水是眼波横,山是眉峰聚”这句词含着有多什么深的情意。当时的情景还历历在目,她也曾觉得的痴想过于荒唐,可是一晃眼要嫁人了。

  走了……她会怎样?这五年是她生命的方向,她读她的书,同她睡一间屋,她们朝夕相对,互相倾诉心事。婉贞忽然又有了当年的恐惧,虽然大娘待她远比嫡母好,不至于让她挨饿受冻,可是她已经十五岁,从那里懂得了那么多的感情,若将这感情生生切断,不知会是个什么样子。她走过去蹲下身子,把脸伏在怀里默默流泪,她原打定主意不哭的,梦成真,她不该成为她负担。

  秀眉抚着的头发,那一头乌丝缎子似地垂下来,摸起来是泉水般柔滑,今年天她还梳的是三小髻儿,行过笄礼后才将头发放下来,已经是大人模样了。秀眉刚止住的眼泪又流了下来,口中却道:“莫哭,莫哭。你听说,这屋子里的书我都留给你,便算作送你将来的陪嫁。”

  婉贞心内一颤,陪嫁,过不了多久,她也会嫁人,嫁给一个不认识的男子,那人也会如杨慎打动一般打动她么?她抬起头,长长的睫毛上还挂着泪水,便如清晨小草上的露珠一般,却是很认真地盯着秀眉道:“,你为什么等杨公子这许多年?你又没见过他,只是凭几首诗,为什么就断定自己喜欢他?”

  秀眉偏着头沉思,她人如其名,最漂亮的是一双眉毛,每当有所思虑时,眉尖微蹙,便有种如烟笼雾罩的朦胧,把人的心绪都带的飘忽起来,这种成熟风韵,非到了她这样的年纪,满腹诗书,又怀着一腔柔肠才能作养出来。她终于一笑:“其实,也不算没见过……”

  “啊……”婉贞轻呼一声,她来大伯家五载,秀眉一直是深锁闺院,她不曾想到秀眉的故事里还有她不知道的情节,“什么时候?”秀眉微微羞窘:“他没有看到我……”婉贞催促她:“告诉我好不好?”秀眉的心事,她一向不寻根问底,只在秀眉愿意说时倾听,偏偏这一次不识趣,她过份好奇,是怎样的一次邂逅,让如此死心塌地。佳人慕高义,求贤良独难,众人何嗷嗷,安知彼所观,她无数次见过秀眉在家人的催促下哭泣。

  因为明日就要出嫁,秀眉今晚有种尘埃落定的坦然,不过份羞涩,拉了起来,缓缓道:“正德六年仲夏,爹还在兵部侍郎任上,有一天我们去姨妈家,爹和姨丈下了一的棋,天快亮的时候,我们回家,娘怕爹喝了酒不好骑马,便先让车拐到西长安街,送了爹爹早朝。刚过了长安右门,便听到一阵叮咚琵琶声,我也是学过琵琶的,可是从不知有人可以将琵琶弹得这样清冷洒脱,每一个音调,每一个回旋,就像高山上的白雪,遗世而独立,仿佛寂天寞地,却又不求世间同情。揭开车帘子,一株大柳树下,席地坐着三个男子,爹爹便皱了眉,说如今越来越没规矩了,宴乐都闹到了皇城门口。”

  婉贞自然猜出这三名男子里有杨慎,升庵琵琶,对山腰鼓,这一对状元都擅尽人间风华,只是康海却无杨慎有那样好运气,自己争气,背后更有一个当朝首辅的爹,所以敢在皇帝门口弹琴。她笑道:“就因为那一声琵琶?”

  秀眉摇头笑道:“不,要是车子就那样过去,我大约也就是惊一下,过后就算了。也怪我好奇,央爹爹停下车,派人去问问,是哪家的琴师,弹得这样好琵琶。那去的人回来,说是杨公子修撰,爹便笑了,说怪不得,也只他有这样情致。爹让车子驶过去,下车和杨公子打个招呼,我才看见,一片白蒙蒙月下,当中的一个年轻男子穿着单纱半臂,就随意靠在柳树上,怀里抱着琵琶。爹爹下车,杨公子便站起来,拿起地上一卮酒递给爹爹说,朝尚早,愿再为先生弹。爹爹站在一边喝酒,他又坐下去开始弹琵琶,那样的随意,就好像这世上没有任何事能拘束了他。我不知为何,只觉头上忽然嗡一声响,娘和说什么,笑什么,完全听不清楚,耳朵里叮叮咚咚只剩下琵琶声,心里只剩一个念头。”她说到这里,忽然顿住,婉贞听得正出神,哪里肯等,催她道:“什么念头?可是非他不嫁?”秀眉脸上微红,腼腆道:“不是的——我当时想将自己化成了长安的一片月,每听他弹琵琶。”

  婉贞“哈”得一声笑了出来,却又突然敛了笑容,静静出神,细细想来,那情景真是荡气回肠,便如会真记里正撞着五百年前业冤。她忽然想到:“正德六年,你才十五岁!”秀眉道:“是,恰和你现在一般大。”婉贞有些迷茫,她只觉自己还浑噩的紧,书读了不少,却从未想过因为一曲琵琶,一片月,就敢把一辈子赌上去,她问道:“十五岁,你就认定非他不可么?也许过得几年,那心情就淡了。到时候可会懊悔耽搁了韶华?”秀眉柔荑般的手指在的头发间梳理,抿嘴轻笑:“我那时虽然年纪小,可也知道自己要什么,大抵不会错,那一刹的感觉是极清晰的,绝不是一时头昏脑热,许是这辈子都不会有了。我宁可守着那点痴想,即使不能嫁他,但有一天他终会看到我的诗,明白我的心,我就满足,若是随随便便嫁了旁人,落个彩凤随鸦的下场,我当终身痛恨自己。”

  婉贞今日才知的心智竟是如此坚定,被震慑了一下,她忽然想问,那感觉究竟是怎样,你要的又是什么?却有些不好意思开口,怔了一会儿,只是替秀眉欢喜。那边聂夫人却已等不得,派了丫鬟来催,秀眉将婉贞抱住,终是只说了一句:“早些睡。”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