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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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每年的三月,是日本国民拜赏樱的盛大日子。

  日本的樱以江户也就是现在的东京的樱为最。它沁透着自江户时代以来使樱从自然之升华为人文之的文化诗篇——“壮丽的樱”。“问大和之魂,朝阳底下看樱。”

  樱之开落二十来天,而灿烂只有七八天。每当樱绽放的日子里,那叶脉、那梗、那萼筒均被绒绒的细毛所裹绒,瓣片片洁白晶莹,蕾红斑粒粒点缀。远远望去,大片大片的樱林,仿佛来到圣洁的天堂。一阵风吹来,立刻飘来阵阵的奇异清,仿佛沐在天方宇之中。

  传说,日本对樱的喜爱,最早还与大唐的杨贵有渊远的关系。当年,杨贵并没有被缢死,而是被她贴身的太监和丫鬟设计掉包逃了出来。她沿着唐玄宗李隆基西逃相反的方向,经秦汉古道直下山东,渡海到了东瀛。路上,杨贵望见一株樱树开正茂,白红蕊好似寓意着杨贵的情爱洁白,向往热烈,于是,她顺手折下一枝,合手向天祈祷,愿老天爷保佑她能逃过杀身之。如能应验,随身带的樱枝不死,入地成活。果然,当杨贵逃到东瀛扶桑落脚后,便在后院将这枝樱枝栽下,竟然成活了。当地的老百姓视为神奇,也喜欢樱的圣洁与执着,更崇敬杨贵的丽和德,于是拜赏樱渐成风俗。后来,有痴迷樱者,将杨贵种的樱引入江户,精心栽培和改良,竟然获得全岛樱栽培之冠,遂得名“江户樱”。

  本来,井健吾老先生想把“媒体抢婚”活动放在市区的樱公园里举办,声势造的越大,胜算的把握就越大。在制作广告的那一刹那,他立刻想到,作为一个政治家,国会的议员和正在政治道路上起步的儿子来说,既要善于利用和制造新闻,更要注意避开新闻之所忌。这个忌讳就是:用公众的场合办自己的私事,一定要合理合法合适合味合时宜。公众爱看新闻热闹,但一旦发现新闻里有腥腐味,新闻燃起的大火反而会把自身焚燃烧尽。还是低调一点好。

  于是他决定,把这个抢亲活动改在东京市郊著名的森林公园——清水谷国家森林公园内举办。——那里不仅有樱还有适合恳谈的绿草地,还有流水潺潺,莺歌燕舞,甜怡安逸,浪漫高雅。

  清水谷——全日本著名的国家森林公园。这个公园的历史已迭上百年。明治维新派的领袖人物大保久利通,就喜欢与伊滕博文等仁人志士经常在这里散步,探讨拯救国家命运的大事。这里有静谧的湖水,参天的大树;有清新的空气,通幽的小径,还不时地传来翠鸟的鸣唱之声,恍若使人置身于世外,隐匿于仙界。

  井健吾至善老先生的“抢亲会”就设在清水谷公园里的一块绿茵草地上。南北两边各有一株参天的古木大树,间距大约七八米,正好可以悬挂横幅。

  横幅上工工整整地书写着“井健吾家向河野家求婚恳谈会”。横批上的内容与报纸上宣传的“抢亲”内容似乎善意了许多。

  横批的下方铺就三层产自台湾的马兰草席,也算井健吾老先生敬重老河野的为人,以三层席为隆重礼节迎客。

  今天虽然是赏樱的好日子,但是仍然有不少的市民不愿失去这样一个看热闹的机会,上千平米的绿茵地四周早就挤满了观众和记者,各家报纸电视台的记者们早已摆开架势,等待着火爆新闻的直播报道。

  上午九时,恳谈会迎来一批一批的观众和记者,却总不见迎战之人出现。

  井健吾先生心里暗暗窃喜,河野一家人不会应战了,事情就成功了一大半。已准备好他们怯场的说辞就可以大肆渲染。

  没想到,九点一刻,这老家伙来了,不仅带着儿和外孙儿、外孙来了。竟然把卧多年的老夫人也带来了。井健吾一家大感意外,愣愣地看着他们走进会场。

  河野一家意气风发地来了,小外孙推着坐在轮椅上的外婆,河野卬唐穿着一身庄重的黑青和服,芝子和儿伊可贞子分别穿着绣有樱和红蕊梅白丝缎面料的和服,在和煦的阳光里他们个个笑容可掬,彬彬有礼,温和祥善。老夫人也看不出是一个卧多年的病人。记者蜂拥而上,围着河野一家人问这问那,更多关注的是瘫卧在多年的老太太竟然是容光焕发。老太太激动地对记者们说:“这是我的福气呀,是儿孙们的孝德呀。……”老太太左手握住儿,右手拉着外孙儿可贞子的手激动地说:“是她们照料的好哇……是她们的大孝之德啊!”

  想出新闻的无人理会,不想出新闻的反倒抢了镜头。井健吾一家人反倒被冷落在一边,井健吾心里很不是滋味,忙暗示主持人赶紧开始。

  九时三刻,恳谈会正式拉开序幕。右方的前排端坐着井健吾一家人,后排则端坐着井健吾请来的两位辩手,左方则端坐着河野一家人。

  主持人致辞,字里行间洋溢着称颂井健吾至善先生的卓越胆识魄力,称赞小井健吾一郎有眼力,为求淑而矢志不渝,等等。接着就宣布辩论规则。然后恭敬地请井健吾老先生发言。

  井健吾至善清了清嗓子,抬起屁股向各位示礼。正要发言,河野卬唐洪亮的嗓音在井健吾的耳边响起。

  “井健吾君,请允许我向您请教一个问题。”

  井健吾先生赶忙示意说:“河野君,不用客气,请示教。”

  河野微笑地看着井健吾说:“今天是您我两家谈‘君子好逑’之事。既是恳谈,而非辩谈,为何您请了辩手助阵?就算是辩谈,也是您我两家的对决,为何还要动用社会名流来推波助澜?以井健吾君的学养和渊源,难道还心虚了不成?”

  井健吾至善这边的阵势刚刚摆好,正准备发威,没料到河野竟然抢先发招,明问暗讽,心里不免有点慌乱。

  儿子一郎看到父亲的脸上显出红晕又转苍白,不免有点心慌意乱。情不自地搓擦着手掌,额头上沁出微微的细汗。

  姜毕竟是老的辣。井健吾老先生仅慌乱了不到五秒钟——这是最佳的政治家在乱局面前失措之后允许调整的生命时限。超过这个时限,你的神态立即就会被记者的镜头捉住,把你抓进“死亡的樊笼”。

  只见井健吾至善清清地咳嗽一声,谦逊地对河野卬唐说:“尊敬的河野卬唐君及您的夫人,还有芝子士及您的孩子们,尊敬的各位高朋和记者们,正如河野君说的,今天的恳谈会是我们两家的幸会,两家的幸会啊。樱盛开的日子会给我们带来吉祥和运气的。我们的确不需要多余的人在这里说三道四,添忙添乱。”他转过身,向两位辩手鞠躬示意他们退下。

  一郎为父亲的临危不乱沉稳干练而深深地佩服,一颗慌乱的心也立刻平静了下来。一颗跃跃试的心却油然而升,两眼温柔地直射着对面的心上人的容颜。小小的伊志文大有初生牛犊不怕虎的劲头,见外公一发招,井健吾就有点招架不住,信心大振,井健吾至善话音刚落,小志文端起身子就发出润稚的声音:“井健吾先生,您很不公平嘛。……”

  井健吾顺着声音的方向望去,原来是老河野的身后端坐着一位小少年在发问,他微笑地问道:“何以不公平呢?小朋友。”

  “难道不是吗!在您的身后站立着四位武士,难道您是要他们来打架的么?”

  “哈哈哈,这您就不懂了吧。”

  小志文不解,两眼忽闪忽闪着。可贞子悄悄地拉了拉他的衣襟,志文没有理会她。

  “小朋友,您知道我们日本有镰仓幕府时代吗?这四位武士就是我从那个时代请来的,哈哈。”

  “您骗人。……”小志文明知被耍弄,却无力反驳。

  “哈哈哈,我没有骗您,可爱的小朋友。不信,您可以问一问您的外公,我请来的这几个武士是不是镰仓幕府时代的人物。他们可是叫做‘迎喜武士’哟。您们如果输了,这几个迎喜武士可就要当场将您的迎抢到我的府上的哟。”

  “为什么我们会输!”小志文志高地嚷道“如果你们输了那怎么办?”

  “哈哈哈……我们输了?……如果我们输了,这几个迎喜武士就归你们了,哈哈。”老井健吾至善微笑着对年青人说。

  “我才不要你们的武士呢,这四个家伙到了我们家,别说住哪里,光是管饭都管不过来呢。”小志文叽叽咕咕地说道。

  “哈哈哈,这您又不懂了。这四个迎喜武士每人的身上都揣着百万财礼,如果我们输了,财礼可就是你们的了。武士你们可要可不要都无所谓。不要的话你可以再退回到镰仓幕府时代嘛,哈哈哈&8226;&8226;&8226;&8226;&8226;&8226;。”井健吾至善面对这样一个乳臭未干的小毛孩,自然是轻松又觉得是个好调侃的对象。

  河野卬唐知道小外孙如果在挺下去,洋相还更多。他不慌不忙地向井健吾致歉道:“井健吾君,请不要与小孩子一般见识,多蒙您的关照,还是由我老夫来向您请教罢了。”小外孙志文一脸的窘相,有点灰溜溜地缩到外婆的身旁一言不发,外婆疼爱地抚摸着外孙,却抿着小嘴着乐。

  “哦哦,”井健吾见河野示弱,也不好再揪着小孩子发难,连忙也堆满笑脸对河野先生说:“哦,对不起了老先生,让您久候了&8226;&8226;&8226;那我们就开始啰?”河野点点头,井健吾向主持人示意可以开始。

  主持人向在坐的来宾们介绍了情况,言辞极具煽动。他还特意介绍了由井健吾先生先生请来的两位判手,一位是河野党派——民主党的老学者,精通古汉学,另一位则是井健吾党派——自民党的,来自帝国大学的社会学老教授——井健吾一郎的恩师。井健吾老先生希望此事能做得让公众觉得很公平——连请来的判手都是各自党派的人士,而且还让大家看到我井健吾连反对党的人士都能请得到。

  观众已是熙熙攘攘,不小的草坪已被挤的满满的,但是却没有一个人因为挤而怨声载道。大家互相谦让着,找一块可立足之地,看看这两个家族是怎样的上演现代版的抢亲悲喜剧的。

  看到这一阵势,观众底下早已议论开了,有的说,这哪是恳亲会嘛,这分明就是明抢豪夺嘛。有的说,河野老先生可不是省油的灯哟,他可是一块硬骨头哟,井健吾老先生的恳谈会弄不好会搞成一个“啃骨头会”哟。有的说,我们这个时代过得太无味了,没有,没有,只有劳作死,只有象机器一样的过日子。还是井健吾这老先生活得有滋有味呀,敢爱敢恨,敢作敢当,说抢就敢在光天化日之下来一个“抢”,谁也不能也不敢说一个“不”字。您看,这河野家的不就老老实实地要来应战拒“抢”了吗。

  有的看见河野家的姑娘长得如此,井健吾家的公子长得如此倜傥,无不为之赞叹叫好,有的说,怪不得井健吾家的肯如此屈尊,如此大手笔的搞一个“抢”得噱头,原来河野家竟然还藏了个倾城倾国的子呀。有的说,河野家的有点儿不识相,井健吾家境那么好,小伙子那么的有出息,为什么不肯嫁呢?是不是这子有什么隐暗难言的东西哟?

  ……。

  恳谈会开始第一轮的对决。

  井健吾先生沉稳地发出逼人的挑战:

  “尊敬的河野君,中国先秦的《诗经》有开卷之辞:‘窈窕淑,君子好逑’。当老夫犬子井健吾一郎在万秀丛中觅得贵府之‘窈窕淑’,且在日日的学习和工作的耳鬓厮磨中互相产生了爱慕之情,于是,我家犬子遵循礼制而‘君子好逑’,不敢越雷池半步,您家的千金外孙也向老夫的犬子示好。请问河野老先生,为什么当我们登门求婚,您们却拒拂了我们井健吾家的意,这是何为焉?!”

  井健吾老先生提得问题看似很一般,一郎没有听出其中的玄机,却在听众中一下子就引起了强烈的共鸣。观众和记者们七嘴八舌地附和着,反问着“是呀,这是为什么呀?”“是不是想金屋藏娇谋更高的府第呀?”

  面对一浪接一浪的喧嚣声,可贞子的脸一阵红一阵白,难过地低下头去,眼里充盈着泪水强忍着不让它流下来。

  河野卬唐先生看了看场面,瞅着井健吾那付得意的脸,小心地思考了一下,沉静地回答道:

  “十分感谢井健吾君和贵公子的意和厚爱。至于您们到寒舍来求婚,而我们为什么谢绝,今天可以再次地向公众道出原委。

  因为河野家的外孙可贞子早已与中国的关山复家的公子关含章有指腹为婚之盟约。我等都是大和民族的子孙,大和民族自古以来信诺守一,因此,我和我的儿芝子无法满足井健吾家的意。”

  “不然不然,”井健吾老先生紧追不放:

  “河野先生,您说的我们大和民族精神并没有包括您说的‘指腹为婚’嘛,‘指腹为婚’是中国的陋习。我们大和民族早就荡漾在民主自由的风里。男自由恋爱,自由结合已是尊卑共识共赏,法俗共信共守的信条。况且,您家的外孙和我家的犬子在此之前完全不知晓你们大人之间还有一个什么‘指腹为婚’的故事。当他们知道此事时,两个年青人爱情的种子早已播下。请问河野老先生,您们难道忍心在民主自由的国度里举起陈旧迂腐的屠刀扼杀这一对好青年的幸福吗?!”

  言词犀利如刀,直刺河野老先生和芝子的胸膛,语句炙烤如火,直扇得听众和记者们大声叫好。河野卬唐倒吸了一口凉气,深知问题的棘手。

  是呵,男欢爱,两情相悦,心心相印,海天盟誓,这有什么过错。在日本,上溯大和奈良古国,源至平安天皇时代,乃至历史演绎到镰仓、室町和德川江户幕府时代,武士风行日本列岛,武士爱情的悲欢离合更是浪漫执着,动人心魄。十一世纪初日本作家紫式部创立物语体裁,创作了第一部小说《源氏物语》,风靡了日本,至今仍然扣动着日本青年的心扉。

  武士对圣洁爱情的执着追求,如同对主人的执着忠贞一样,除了洁白就是殷红,除了争夺就是强娶,这里没有屈尊更没有曲意。今天的场景,使河野卬唐隐隐约约地意识到,井健吾这老东西在反古的幌子下,少不了要执意地以争夺到对可贞子的爱情而不惜颜面,不计后果了。

  他懂得日本的爱情历史总是与政治牵连在一起,今天也无例外。

  他正了正和服,准备回答井健吾发出的挑战,河野芝子却抢先于父亲直起身子,向井健吾家,向判手席,向观众和记者们深深地鞠了一个躬。

  河野芝子今天穿上一套崭新的和服,端庄丽极了。高高的云鬓上插着母亲亲自为她插饰的玉簪,秀丽的脸庞焕发着中年和韵的光彩,洁白的丝织和服上镶绣着圣洁的樱,熠熠生辉,让在场的所有人惊失,感叹上天造物有灵,为大日本生就了如此矜盈绰约的神,惊叹河野家操行有德,造就了儿辈竟是个个国天。

  大家静听河野芝子从玉喉发出的清音:“尊贵的井健吾老先生,恕我冒昧,我想在回答您提出的这个问题之前,请允许我为各位说一个故事。”

  所有的人都愿意倾听这位贤淑子所要叙述的故事。因为就在前两年,电视台就曾报道过这位嫁到中国去的日本淑在中国所遭受的政治磨难和回国后如何尽孝于母亲的病榻前的感人的故事。

  她说:“自从一九五0年我与我的丈夫伊慕白君来到他的祖国参加新中国的经济建设后。一九六五年,中国开始了史无前列的文化大革命运动。我和我的丈夫身陷囹圄。这时,与我们盟誓交好的关山复先生,他是中队里的一名中校军,政治前途十分的看好。他们却顾不得这些,他们不顾危险,多次在红卫兵面前力保我们,还举出当年周恩来总理欢迎海外归来的科学家和知识分子的重要讲话。”

  芝子一边说一边在脑海里映显出当年被红卫兵围攻和被揪斗的情景,她尽量不使自己的眼泪流出来,她深深的吸了一口气,缓缓地说着:

  “我们……我们谁都没有经历过那样的遭遇呀。那可真是一场触及人的灵魂的一场革命啊。……我和我的丈夫的命运犹如被十二级的台风一下子就从浪尖跌入无底的深渊,苦难和折磨时时地眷顾着我们。&8226;&8226;&8226;&8226;&8226;&8226;

  多少人见此凶险躲避都来不及,可是就是关山复一家人却义无反顾的殚精竭虑想方设法地营救我们。就连关山复的儿子,就是我们的未来婿——关含章,也不顾危险,给我们送吃的喝的。小小的年纪就勇敢地告诉我们不要害怕,有他在就有我们在。还告诉我们说,可贞子和她的弟弟们都已经安顿好了,……”

  芝子不住热泪夺眶而出,但她仍然哽咽着一字一句地说着:“后来,红卫兵们查出了关山复竟然与我们有指腹为婚的故事,&8226;&8226;&8226;&8226;&8226;&8226;红卫兵们转而围攻批斗关山复,要他交代所谓里通外国的罪行。关山复义正词严地对他们说:‘指腹为婚是事实,关家盼娶伊家的姑娘为媳是意。至于说我里通外国,那就请你们到我的部队去调查吧!我关山复自打一九四四年参军入伍就从没有离开过部队,从没有离开过战场。如果有变节通敌,还用的着你们这些小孩子们来批斗嘛。哈哈哈!’”

  大家静静地听着这位来自红中国曾经遭受地狱般磨难的日本子的诉说。因为他们早就从各大报纸媒体上看到中国正在进行着一场惨绝人寰的政治大清洗运动。

  “红卫兵们查不出关山复的任何政治问题,反而见证了他为新中国所立下的赫赫战功。于是就威逼他与我们断绝一切关系。关山复断然回绝,说:‘革命者的一生,除了信仰马列主义,跟着走,在自己的生活经历中总会结识各类人事,结交相知朋友。我与伊慕白先生能结交为金兰,推心置腹共为祖国建设出力,这是我人生的一大快事乐事,岂能昧着良心背叛朋友。至于你们强加给伊慕白先生的罪名,我是清楚的,这是冤枉的!’

  红卫兵们拿关山复没办法,于是他们就把原本可以参军入伍的关含章,硬是从政审中撤了下来,并遣送他到边远的山区插队去了。”

  场内鸦雀无声,只听见河野家的席上传来轻轻的抽泣声。大家为此故事的凄和真挚感动得唏嘘不已。

  井健吾老先生有点尴尬。井健吾一郎原先只是在报纸上看过有关芝子她们母的报道,与今日芝子的坦诚诉说大有出入,深感舆论的可怕和真挚感情的可贵。他挺直身子,低下头去,像是表示尊敬,又像是在想什么。

  只听见芝子清音又起,饱含的仍是真挚:“我知道,一个人的信诺与否,虽与政治无关,却透射一个人的道德良知和品的优劣。高贵者若无信诺这是可以毁掉一个家族乃至一个时代;平民若无信诺就不可能获得社会的尊敬和礼遇。

  我的儿可贞子与关家含章的指腹为婚,虽不敢说是高贵者的信诺,也不敢妄自菲薄地说是贱卑者的信诺。但他们这是重义轻死的知心知骨的信诺,这又有什么过错,有什么理由得不到各位的理解呢?”

  她越说越激动,语调也有点激越。“是的,我承认,小可贞子在未知晓此婚约之前,因为仰慕井健吾家的公子一郎先生的人品和才学,产生过男爱慕之初萌,我想这也没有什么过错。古人说过:‘为情所悦,为爱所倾心,乃天经地义也。’但是,我的儿是知礼节晓大义的子,一旦知情,一旦置身于情与义的抉择,她毅然地选择了义,我想这更没有什么过错。

  当我的儿可贞子知道了这个前因后果,知道了这个凄的婚约之后。有一天晚上,她含着热泪对自己的母亲和外祖父外祖母说:‘亲爱的妈妈,亲爱的外公外婆,请您们放心,可贞子绝不做负心人。可贞子的第二次生命是关家给的。我不怕贫穷不怕困苦,我一定会践约而行,赴中国与含章哥哥完成婚约,尽孝关家二老的。’尊敬的井健吾先生,此时,您还需要什么呢,您难道还不能谅解我们的前因,体谅我们的心情吗?”

  人群中传来鼓掌叫好声。有的青年人竟扯着嗓子喊道:“河野可贞子,你是我们大日本的,为什么要下嫁给贫穷的中国呢?”有的索高喊着:“可贞子,我们都仰慕您,请您嫁给我吧。”

  有位记者早就按耐不住,拿着话筒冲到可贞子面前:“请问可贞子,古话也说:‘良禽择嘉木而栖’,我们大日本民族自古以来就是遵古制而不拘泥于古。现在中国的文化大革命正斗得天昏地暗,您的指腹为婚的未婚夫及其家人不知是生还是死,您为什么还要固执的去等待一个杳无音讯的人呢?据说,您们已经托很多的朋于寻找都没有结果,是吗?”

  可贞子没见过这样的阵势,紧张的不知要说什么好,早已心慌意乱,外公见状,忙起身要替她回答。记者却执意的要可贞子回答,语气有点不太友好:“请你们长辈不要越俎代庖,请让可贞子自己回答!”

  河野卬唐转过身对身后的外孙儿说:“勇敢地面对世人,勇敢地说出你的心里话。”

  外祖母慈祥地抓住外孙儿的小手,鼓励她说:“孩子,你外公说得对,人生就是在勇敢中生活的,退缩就意味着失败,就意味着沦落。大胆地对大家说出你心里想要说的话。”

  可贞子踞促地把自己移到前席,跪坐的身子立起来,一眼揪望到对面跪坐着的井健吾一郎,从他那双眼里她似乎看到一郎哀哀怜怜的一颗跳动着的心。她几乎不敢再看他,赶紧向他们深深的鞠了一个躬,又赶紧转向判手席向判手和主持人鞠了个躬,再移动玉体面向观众和记者们深深的鞠了一个躬。三躬虽无言,那婀娜身姿,加上当今日本人最时尚的蓝印碎樱和服,已经倾倒了清水谷的生灵世界。

  然后她又移动身姿,向亲爱的亲人们鞠了一个深深的跪礼,引来满场啧啧之声。

  面对大众,面对媒体,她能说什么?她知道,井健吾家今天大有泰山压顶之势。因为她的貌和德,几乎使井健吾家都快丧失了政治家族的理智,她深感惶恐。听了外祖父和母亲的辨答,她的心绪难平。她想说很多,但是就是不知道该从何说起。

  突然,她想起经常诵读的宋词中有一首李清照的《渔家傲》,正合此情此景,于是,她向大家说:“尊敬的各位长辈、师长、好友以及来宾,我是一个未谙世事正在求学的子,我有何德何能,竟然惊动了各位,耽误了工作,延误了行程,中断了游赏,拂扫了大家快乐的心情,而在此关爱我的人生归处,我真是担待不起,诚惶诚恐。”

  她向大众又一个深深的鞠躬,然后支起身子抬起头,柔情的说:“我不善言辞,更无雄辩之技,面对此情此景,我很感动。因为感动又不得向各位诉说,我与中国的关含章哥哥的指腹为婚,是上一辈赋予我的一种忠诚。

  忠诚有为国尽忠之大义,也有为情殉道之小义。我的一家人在中国遭受最苦难的时候,有两个人挽救了我们,一个是中国关含章,一个就是我的田中角荣叔公。他们使我懂得了应该如何为国,如何为情尽忠尽义。我们大家都知道,我们大日本有一个每年四月八日的‘忠犬八公纪念日’。为什么纪念它?因为它对主人忠诚之至,至死不渝啊!八公君能做到,何况人乎!何况君子乎!……”可贞子四溢,感怀万千。

  “最后,我想吟诵一首我的中国南宋词家李清照的《渔家傲》,以表达我的心情和愿景吧”。她顿了顿,一字一句地用中国汉语,然后又用日语吟诵:

  “天接云涛连海雾,星河转千帆舞。仿佛梦魂归帝所。闻天语,殷勤问我归何处?我报路长嗟日暮,学诗谩有惊人句。九万里风鹏正举。风休住,篷舟吹取三山去!”

  “好!”观者听完可贞子最后用日语的吟诵,听到她的如诗如诉般的清音,不住纷纷连声叫好,连井健吾老先生和判手们也不住鼓起掌来。

  井健吾老先生眼里充盈着泪叹道:“天生秀!天生秀呀!她把自己比作我们的‘八公忠犬’,我实在是钦佩之极啊!唉!难道我井健吾家族真的无福赢得佳人归么?!”

  一郎听得父亲的叹息,知道难留难挽人心,顿时低下头,紧咬着嘴唇。利齿咬破红唇,殷红的血滴滴痛在心头。

  河野卬唐听完外孙的诉说和吟诵,油然想起至今还耸立在涉谷驿的八公忠犬铜像,想到疼爱的外孙儿竟能有如此的男儿气概,心中涌起阵阵的自豪之情,他挺起身子情不自地高声吟诵屈原的《离》来:

  “朝发轫于苍梧兮,夕余至平原圃。少留此灵琐兮,日忽忽其将暮。吾令羲和弭节兮,望崦螆而迫。……”

  芝子受儿和父亲豪情的影响顿起身,拉着儿的手,祖孙三代高声吟诵屈原的最后两句:

  “路漫漫其修远兮,

  吾将上下而求索。”

  观众群情高涨,叫好声,鼓掌声一浪高似一浪。

  判手忙问井健吾至善先生怎么办?

  井健吾至善转身看到心爱的儿子脸很难看,嘴唇被咬破了,鲜血浸滴唇齿都毫无感觉,知道此时儿子的心情已处于极端的痛苦和失落之中。怜悯之心舔犊之情油然而生,况且他还是一个为山九仞岂肯功亏一簧的人物。他振作精神,挺起身板,双手示意各位安静。

  他狠狠地盯了一下河野卬唐,顿顿地对他说:

  “河野君,请不要得意的太早,我们还没有认输呢!”

  河野卬唐笑吟吟地对井健吾至善说:

  “仁者不忧,您既是智者又是勇者,可以不惑不惧。老夫我充其量只能是身求达仁而已,请井健吾老先生赐教吧。”

  井健吾至善说:“河野君,您难道没有看见老夫的犬子对您的外孙的一片渴慕之情吗?自古有‘成人之’之德,您为何要对一个活生生的充满情义的追求者视而不见?反而要去圆满那个所谓的虚幻的毫不现实的践约呢?唉!真是如古人所说的‘我本将心向明月,奈何明月照沟渠’矣!”

  河野卬唐肃然地说:

  “非也!非也!对于我的家人来说,我相信,她们仰慕的决不是尊贵,而是为人。尊贵权势只是的躯壳,而人格才是人品的灵魂。

  我的外孙,从开始就是仰慕您家公子乃是人中翘楚,而不是贪慕您家的灸手权势。至于贵公子的一片衷情,老夫表以致敬谢之意。至于明月是照江山还是照沟渠,这由不得您胡诌。殊不知,‘留得五湖明月在,何愁他日钓金龟。’哈哈哈!”

  井健吾至善冷冷的说:

  “‘君不见江河之水万古流,爱情佳话痴心求’么?我与您同为政道之人,何谓我尊贵你卑贱。为了玫瑰的丽和芬,我们是不怕荆棘丛生也要带血追求。因为弱水三千,不及您府上千金之外孙的一颦一眸一掠秋水之长泓啊!”

  河野卬唐心里涌起一丝丝的感动,芝子也无言可对,他们也意识到,井健吾的所作所为并没有任何的恶意,追求爱情是每一个人的权利。他们默然无语,席间一片寂静。

  井健吾至善进逼一步说道:

  “河野君,您可记得,三年前我携犬子登贵府求婚时你们所做的允诺吗?”

  众人一听,井健吾家和河野家竟还有佳期之约,顿时都竖起耳朵认真的听他们的辨答。

  河野卬唐说:“老夫没有忘记,您我两家是有五年之期许。可惜,这才是第四个年头,井健吾君何必如此急。况且,如五年期至,还须年青人他们自由作主,心心相印,方能佳偶天成嘛。”

  井健吾至善笑吟吟地说:“是的,五年之期望不会太长,岁月之蹉跎依然不能磨灭我的犬子一郎对您家令媛的真情之火,孺慕倾心之情义反而与日俱增。据我得到的可靠消息,令媛的所谓未婚夫婿关含章,此时正在拥抱玉,与一位同时上山下乡插队的子建立了深厚的无产阶级革命的爱情哟。”

  “什么!您说什么?!”河野一听大吃一惊,芝子也惊呆了,可贞子更是不知云山雾罩,整个身子坐在蒲席上。

  观众中一阵动。真的没想到,河野家的真情却换来的是如此绝情的回报。

  “不!不可能!我们千方百计都无法打听到他们的音讯。你,你为什么就能这么妄然断定?!”芝子激动地支起身子,愤然地反驳着。

  “莫不是井健吾先生使出危言耸听的伎俩以欺骗媒体欺骗世人,中伤关家的清白不成?!”

  “不不不!芝子士,请不要恼怒和指责。我说的都是实情,而且是在到清水谷之前得到的消息。请不要忘记,你们在找中国的关山复,我们也在寻找。只不过所走的路子途径不同罢了。我只是稍稍利用了更为先进的通讯工具了。”井健吾至善看到芝子为此陷入气急败坏的样子,颇为得意的笑哼哼地说。

  关家小子已在中国谈婚论嫁,犹如一颗重磅炸弹,整个草坪上几乎都在煽动着新闻。

  “请问您是如何得到消息的?”河野此时反倒冷静了下来。他点燃一口斗烟,镇静地问道。

  井健吾至善狡佶地闪了闪眼睛,笑着耸耸肩膀说:

  “恕我无可奉告。”

  “那么,请问关山复他们好吗?”

  “好哇。关山复先生仍然在军队供职。只是他们原来居住的地方早在两年前就已经被政府开发成城市的环城大道和达道公园。在这个环节上,我的人差点扫兴而归。”

  芝子注意地听着井健吾的回答,竟然与他们调查的情况无异,不由得心里一阵阵发紧。

  “那为什么您又能找到他们的踪迹?”河野卬唐进一步的追问。

  井健吾至善知道河野卬唐这老家伙想讨他的消息。他想了想,一不做二不休,索把所得的消息都抖露出来,尽快的让河野卬唐和芝子死了这个念想中国的心。

  于是他得意地说:“我派出去的人不愧是作工作的。他们从当地的老头子口里打听到,要找年青人很好办。只要到当地的知青办或派出所就能寻觅到他们的踪迹。因为这时的中国,年青的学生基本上都已经被遣送到农村去了,那里是他们的宿命之归处。有大本事的则走后门被送到军队里去了。那象我们大日本国的青年人,自由地幸福地生活着、追求着、向往着明天呐,哈哈哈!”

  河野卬唐看着井健吾至善一副大有扭转乾坤的得意样子,深知政治家与政客的微妙区别就在于一个“得”字上,政治家遇“得”乃谦,政客遇“得”而骄。得则便狂,失则便乱。

  河野芝子急切地问:

  “井健吾老先生,关含章真的象您所说的已有心上人了吗?”

  “这有什么可隐瞒您的。他的恋人出身书门第,原名叫林尔燕,文化大革命造了她那个反动家庭的反,现改名叫林志耕。也算是大家闺秀,可惜身处草莽,明珠暗投哇。”

  记者们早已乱了秩序,纷纷涌上前连连追问。有的记者跑到河野家的席前,连珠跑似地向河野卬唐和芝子发问。有的则涌到井健吾至善面前探听消息。

  整个秩序大乱。

  主持人都无法维持秩序。记者们尖锐的问题直指河野家。

  “河野先生,今天的‘媒体抢亲’胜负已见分晓。重要的是,中国的关家已负盟弃约,对此,您有何感想?”

  河野卬唐沉着地回答说:“我感到高兴!……”河野卬唐看到记者们一脸的错愕,冷冷地说:

  “难道不是吗?我们得知寻找已久的中国挚友关山复一家平安,如果井健吾君说得消息是确实的话,我们怎么能不高兴呢!至于关家的公子是否真的已别恋林家,我想我们也应该去调查落实之后才能作出判断和决定吧?!我的回答不知各位能否满意,特别是井健吾君能否满意?”河野卬唐冷眼看着井健吾至善。

  井健吾至善冷冷的回应道:

  “河野君,请不要问我满意否,您得问问记者们满意不满意吧。”

  “不满意!不满意!”记者们也七嘴八舌地起哄。

  河野卬唐见此阵势,硬硬地说:“难道井健吾君是要做霸王硬上弓的事啰?”

  井健吾至善也冷笑着说:

  “河野君,请不要误会嘛。婚姻本是两相情愿,男相爱犹如风播雨,岂能是惊雷唬吓。这古话说得好哇,‘姑娘是十六留头,十七嫁,十八就应抱娃娃’,您还想让您的外孙儿再空等负心郎,空弹相思调麽?!”

  河野卬唐笑一笑,用手指一指天说道:

  “中国西周的周文王作《周易》,其中有一卦叫《咸》卦。那是上天对人的神灵感应之卦。说得是,行仁德者其感应必定是心诚则灵,苍天必佑之。因此苍天告诉我,我和关家的姻缘必结秦晋之好。”

  井健吾说:“先生读过中国的《庄子》吗?老夫闻‘子非鱼,焉知鱼之乐?’”

  河野说:“读过。我还知道:‘子不知鱼,焉知鱼之不乐?’”

  ……。

  记者们等不及了,纷纷向可贞子发问:

  “请问可贞子,您听了这个消息后有何感想?”

  可贞子款款地说道:

  “正像我的外祖父所说:‘子不知鱼焉知鱼不乐’乎?你们以为我听到这个消息后一定会痛不生。我要告诉你们,当我得知含章哥哥一家人平安的消息后,我比谁都高兴。至于含章哥哥是否已另择佳偶,我不敢断然相信。一旦我获得他们的确切住处和地址,我定当亲赴中国。如果他确实已经结了婚,我便终身不嫁,矢志不悔。”

  满场的人一听大感意外。井健吾至善听了扼腕而叹。井健吾一郎一听此话,如一把利剑穿心而过,腾地一下就从席地蹦起,急切地喊道:“可贞子,你为什么这样绝情啊!”

  可贞子静静地对他说:

  “天造灵魂,笃厚情义。

  效法先贤,我为情殇。

  任关山重远,海天渺阔。

  我笃信尾生,直追祝梁。”

  芝子一把把儿揽进怀里,悲戚地说:“孩子,你大可不必这样做啊。”

  一直一言未发的外婆突然发声响亮地说道:“尹家有种,重义轻利,可喜可贺。”

  清水谷樱多了几分人气,似如,似梨如雪,又似啼血报如咽如诉。

  ……

  “抢亲”恳谈会无果而终,不欢而散,无胜败而收场。井健吾一家怏怏而回。

  中国驻日本大使馆的外交们也在关注着河野家的奇特故事。

  昨日的“抢亲”会也曾派人去观看。河野家重情义,守信诺,亲善中国的举动,深深的打动着使馆的每一位同志的心。

  一位文化参赞感叹地说:“真难为河野卬唐先生一家的高风亮节,真钦佩可贞子姑娘能如此地以中国为恋,以信诺为生,她们真是奇子。我们应当为她们做点什么,应当尽快玉成可贞子姑娘与关家的良缘。”

  参赞的提议得到大家的一致赞同。商议的结果是,此事不宜以外交的途径解决,以免引起日本国的误会。于是决定通过中日民间友好协会来促成此事。一切都不声张,一有消息,就以私人的名义给河野家一个惊喜。

  大家一拍即合,既不通过书信也不通过电文,恰巧使馆有一位同志回国探亲,于是大家交代了有关事项,如此如此。这位同志带着满怀的希望回国了。

  ……。

  一个月后,这位同志带来了确切的消息,却是让大家深感沮丧的消息。——关含章的确在与一位名叫林志耕的知青谈恋爱!看来井健吾至善并没有说谎,所了解的情况大致无异。

  关含章正与林志耕谈恋爱,这在他们插队的村里已是公开的秘密。回国的同志说,所幸的是,关含章的父母并不知情,关家还在苦苦的守诺等待尹家姑娘的讯息,只是关家与尹家的指腹为婚的故事还没有向儿子透露过。

  怎么办?是向河野家透露还是不透露?

  外交们的机智沉着有勇有谋那是出类拔萃的。可是这样的事儿还是第一次遇到,可真是难为了这些好心的外交们了。

  事儿明摆着,人儿痴情苦守着,哪有不说之理?!

  他们决定找个适当的机会向河野家说去。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