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止的雨霪浸,仿佛整个世界都忙碌在雨霏里。地处东南沿海的晋安市,难得碰上今年开以来的倒寒竟如此的严酷,浑天黑地都被雨裹携着的雪米笼罩着,侵扰着。
星期一的早晨,难得放晴。
不到八点,晋安市几条大街上已经拥挤着人流。锣鼓声、鞭炮声和喇叭声震耳聋。汽车上红旗飘展,沿街两旁彩旗飘扬。朵朵红在青年人的胸前鲜着。除了红,几乎就是绿军装的世界,几乎是一式的干部便装。
大街的两旁排着一辆辆的大客车。每辆车的行李架上都忙碌着帮助安顿行李的街道干部。青年学生们坐在车上,一个一个从车窗里探出头来,向亲人们告别。母亲父亲亲朋好友们都扯着嗓门给自己的孩子们朋友们话别。尽管知道听不到,也要声嘶力竭力地叮嘱着。有的哭着,有的紧攥着亲人的手不放,有的赶忙递上一袋袋热乎乎飘着五味的茶叶蛋。
这是晋安市第二批上山下乡的知识青年,也是数量最大的一批。整个城市都沉浸在送别的热潮之中。
关含章穿着一身他父亲从部队换装时省下的浆洗得几乎是旧白的军装,安静地坐在一部即将开往建溪县的大客车里。
他的父亲是军人。军人最习惯的是生死离别,最懂得的是走上战场之前的沉静。这是他父亲经常叮咛他的话:一个真正的战士,就要上战场时,他是最沉着最冷静的。
他知道,父辈是扛着枪上战场的。今天,他是带着语录和锄头去开辟另一种新战场的。
知识青年上山下乡这一年,他19岁。
他初三还未毕业就开始了史无前例的文化大革命运动。
。
这个时候,场面的热闹似乎对他无所触动。此时,他的脑海里突然泛起童年的回忆,他想起青梅竹马两小无猜的尹可贞。
可贞已是一个可人的姑娘了。虽然吃了那么多的苦,也挡不住姑娘家的发育成长。她本来也报名要参加上山下乡,可是革委会的领导们说,她是特务和日本鬼子的后代,不能让她到农村去搞破坏,必须在当地接受监督和劳动改造。于是,她们一家被保卫组的人弄去,一晃就一年多了。一直都毫无音讯。不知她现在怎样了。他实在不敢想下去。
……
同车还有一位姑娘也和他一样的沉静。而且从沉静中还折射出一种冷凝。模样十分丽,却有意要掩饰自己的天生丽质,把个羊角辫梳得有些凌乱,让人看去似乎是一个不爱整洁的孩子家。冷凝的眉宇冷霜的神情隐显出一种哀凄和忧郁。
没有人来送她,她也不在乎没有送别的温情。
学生的行李多了,车顶行李架装不下,一位胖墩健壮,理着小平头的小伙子,一伙儿在车顶上忙忙碌碌,一伙儿从车厢顶上向下探着圆圆的脑袋,嘴里不时地嚷嚷着:含章哥,含章哥,这大包小包的往哪里放啊?嗓门挺高。
他叫吴可,是关含章的同班同学,也是关含章的铁杆哥儿们。关含章坐在座位里稳稳地说,你瞎忙乎啥,告诉大家,自己的小包自己保管,再大一点的包就往后座空位子上堆放,不就得了,搞得那么紧张。胖墩吴可咧着厚嘴唇儿笑了,然后跳下车顶,跃进车厢,扯着嗓门对车里的人喊道:各自的小行李各自管好啰,大一点的就放在最后一排啰。
长途车在乡村公路上颠簸的厉害,最后一排可不是好坐的。可是这位生却挤坐在最后一排的行李中间,默默无语,冷面以对。车外面喧天的热闹似乎与她无关。她不知道,她还将要迎接的是什么苦难。但总比在家里看到父母不时地受到可怕的批斗的场景要宽慰的许多。吴可见这位生一动不动的,问道:“她是谁?”
谁也不知道她是谁。吴可瓮声瓮气地问道:
“喂!生,你是谁?”
这生看了吴可一眼,没有理他。吴可有点窘,又问道,:
“喂,你这个生好高傲哟,问你哪,你都不理我啊?!……我是关心你知道吗,别上错了车哟。”
生这才从有点敌意的眼神中“走”了出来,冷冷地说:
“我是市三中的。也是去建溪县插队的。”
“哦?!三中的,哎哟!那可是上清华北大的才子佳人校哟。咋的?就你一个到建溪县啊?”“是的,就我一个人去建溪县,其他的都到永安县去了。”
吴可脑子似乎少一根经,又直楞楞地问道:
“咦?怎么就你一个人被分配到建溪县呢?”
“因为那里需要我。”
关含章往后瞄了一眼,丽的脸庞却充满着敌意和冷若冰霜。他粗略知道了她是个怎样的孩子了:不是走资派的就是地富反坏右的子!不然的话,怎么会没亲人来送?怎么会一个人被集体抛弃了?军人子弟的基因告诉他如何熟悉新环境,熟悉新情况,熟悉新面孔。他对吴可说了一句:
“吴可,别没事儿找事儿。回你的位子上去!”
……
汽车在欢送的人群中开动了。他们出发了。顿时,关含章把心绪收回到脑海的深处,锁起来,不再去想了。
车子开动的那一刹那,这位姑娘紧锁的眉头却渐渐地舒展开了。她喜欢迎接暴风雨的摔打。她看着窗外哭送的父母兄长的人群莞尔一笑。
她的名字叫林志耕。
原先的名字是她父母取的,叫林尔燕。
本来那资本家兼地主出身的饱读诗书的祖父,要给她取一个古朴之名。父亲说,如今是新社会了,要有新思想新文化。她父亲爱读高尔基的文学作品,尤其倾慕高尔基的诗篇《海燕》,故取名尔燕。文化大革命开始,到处都掀起一股改名热,“卫东”、“文革”、“志红”……叫响了神州大地。
那个时代,改名甚至改姓都是时髦的,但却是要有政治资格的人才能改名换姓。资本家出身的那轮得上改革命的名字。
她太优秀了,书念得太好了。小学一年级直跳三年级,四年级又直跳六年级。六年级的时候,已经开始方程式的演算了。以至于上了初中三年级,已经早把高一的课本也看了了个透。
伟大的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运动开始以后,这位就与剥削家庭划清了界限。上山下乡运动一开始,尽管她只有十七虚岁,却踊跃报名上山下乡,趁势也改了一个叫“志耕”的名字,表示要象六十年代初知识青年的楷模邢燕子那样,立志农村,作一个社会主义新农村的革命青年。
经过一天的长途颠簸,他们来到了插队的地方——M省建溪县一个古老的村落,它叫溪村。这个溪村生产大队是个整村。八个生产队近二百来户人家,只有一个生产小队地处于六座山峰挨连着的峻岭上,小村落的名叫“六际”。
溪村有三个大姓。姓祝的人口最多,占了五分之三。据说是朱熹母亲祝氏家族的后裔。相传在元末,祝氏有一支因躲避战乱而逃难至此地繁衍。他们是这个村最早的开拓者。其次是邱姓人家,再是黄姓。偶杂有江西逃难此地或招赘来的几个外姓,如蒋姓陈姓曾姓等等,也仅二三户而已。
村党支书祝本勤,五十四五,几十年风吹雨打,日晒泥煎,练就了一身的铜铁筋骨,浑身硬的、厚厚的,象古铜般的皮紧紧地包着筋骨,没有一块多余的肉。
一根老白术雕凿的烟斗从不离嘴。大儿子在部队,回家探亲时带回几颗打靶的空弹壳。除了送给小侄甥儿辈们玩耍外,特此向老连长要了一颗珍藏的三八大盖的铜弹壳,擦得锃亮锃亮地安在烟嘴上,乐得老支书更是口不离烟斗,半还起来,把玩把玩后再过把烟瘾。
老支书土改时就当了民兵,工作积极入了党。在村里当支书已经有十多个年头了。那是二十岁,五十年代大跃进时,他敢于说真话,抵制“浮夸风”,使村里避免了饿死人。尽管上面不喜欢他,但抵挡不住村里乡亲们几乎是百分之百的支持,也佩服他的种田把式和威望,就只好同意他当了支书,一晃就十多个年头。
五十开外年纪的他,瘦精精的古铜的脸庞,总显出一份沉稳。理个平头,白的头发根根如刺猬一样竖立。想和他打交道或想套近乎的人,看他的古铜脸和刺猬平头,就知道是一个不好说话的爷们。请他喝酒没门,送他东西更没门。酒,他只在家里喝自家米谷酿造的,每天晚饭前喝三两。
村里红白喜事他一定到。尤其是丧事,他必到还必定帮助张罗着办丧事。但是,如果他的甥侄辈或孙儿辈,每逢大年过节不给他送礼,他就会骂上门,骂得你浑身都不自在。他是个人见人畏却又是一个人见人敬人爱又有点霸道的好老头儿。打自他当了村支书以来,别的不说,就连打架斗殴鸡摸狗之类的事也几乎没有发生过。
村大队革委会主任就不一样了。他姓邱,名叫志革,原来学名叫邱德彪。文化大革命开始的前一年,他正在镇上中学读高中二年级。同学们看了《红孩子》这部影片,看他的相貌神态有点儿象国民党团座副——傻金彪,他又喜欢学这个傻副的做派,于是,“邱副”“德彪副”的绰号叫得满校园。气得他书也不念了,回到家除了下田干活就是那里人多就往哪里凑热闹,那里听说有奇谈怪事,就往哪里去出风头。
六五年年初,他索连田也不种了,参了军,到了部队。他觉得自己的名字忒土忒俗的,更嫉恨原先同学们的嬉笑,于是改名叫志革——志向红革命。
很可惜也很可恶,退伍回乡后,在农村,竟还是没有人多少人识相地叫他“邱志革同志”,老的少的男的的见了面,仍然是满口不改地叫他“德彪”、“彪子”。面对这些低头不见抬头见,看着他从光屁股长大的乡亲泥腿子们,他一点辙儿都没有。
六九年底退伍正赶上文化大革命的深入发展,农村特重视退伍军人的骨干作用,见这小伙子能说会道。革命理论一套接一套,斗批改的经验一招换一招,深得时为造反派头头,靠夺权上台的公社头头的器重。立马于七0年年底,借口溪村老大队长年纪大了,又没有文化,硬给撤换了,任命邱志革为大队革委会主任。他本打算把村支书祝本勤这个老顽固派也给撤了,但总觉得很难下手,于是先动了大队长。
这位邱大队长当上革委会主任后,村里人说,鸡鸭猪羊遭了殃,三天两头不是公社就是县上的“检查组”来蹭酒食。让乡亲们更揪心的是,村口一片祖宗留下来的三百多亩的风水林,都是大果柯木和酸枣木,还有稀少的红豆衫木和檀木,他今天砍倒一株,明天锯好一根地送给公社头头、县上的什么鸟主任、鸟书记做家具。不到两年功夫,风水林的树木少说也被放倒三四十米。
村支书老祝警告他,你小子托马屁不要太猖狂得意,你如果不想在村里生子养老送终,那你就作孽吧。村里老古辈们不管你的有多大,也不怕你说反对“破四旧”,看到风水林被糟蹋,纷纷提着木棍敲打邱德彪的家门,吓得邱德彪躲到公社,不敢回家。
这个长得外表俊秀,身强体健细皮嫩肉的邱德彪,毕竟在村里是小辈,心也虚了,再也不敢放肆地造孽了,村里的怨气怒气才慢慢有所平息。可是,村里在老支书和老大队长手上种的的集体果园还是躲不过领导们的青睐。
村东头尚贤岭上的这一片柑桔果园有一百多亩,从村里每一户的院子和窗楼望去,一年四季都是郁郁葱葱。村支书与老大队长请了县里的农技员来指导,又选派了五位老当益壮敢管敢抓的老贫协和“老五保”来看果园。规定村里每户要出五大挑农家肥,自己带头出十大筐。深挖穴,下足了基肥,按农事及时打剪枝。因此,到了采收季节,个个柑果圆满粒大,金灿灿连绵一二里路。把个县乡两级的头头们看都看馋了嘴,今天来视察,明天来开现场会。
祝老头与老大队长够狡猾了,每次只采十把斤留在大队部,叫上一个够抠够啬够不近人情的大队文书兼会计老吴来接待。
碰到是县里的领导,就全端上来,如果来的是公社领导,就端上几大盘。开着小吉普车冒充书记牌子来的,就更没门儿。老吴会计端上来茶水,端上十几个鲜果就算是打发你了。问支书村长哪里去了,不是说上六际小队去料理生病的老五保户,就是去城里买化肥去了,要不就是去七大姑八大姨家喝喜酒去了。反正农村天地广阔,农家杂事繁多,那家没有头痛脑热,那个不是沾亲带故七连八拐的。街上小孩子见了老的,不是喊叔公就是叫姨公,不是称堂就是叙表。弄得领导们也颇知趣,来得也就日见希少了。
打邱德彪这小子上了台,就不一样了。时不时地带上几个民兵到果园里,采上大几十上百斤。分成几大份,用化肥袋分袋乘好,开上拖拉机,今天去公社赵书记家,明天上县里吴书记、陈主任家,殷勤地送给阿姨们尝尝鲜。
金灿灿的一大片柑果,原先是压弯了树梢。如今,从村里望去,有的树梢已经见不到黄橙橙,只能又是见到墨绿,很多的金果子已经被这些贪白白吃了。
老支书恼,村里社员们更是气得大骂邱德彪这浑小子是马屁精是王八蛋。老支书和几个村干部一合计,连到了县供销社,找了方主任,商量好收购价格。回到家后不管这位大队长如何如何地反对,说什么巴结领导是为了咱们大队好,可以拿到更多的化肥批条和农用柴油指标。老支书说:我们祖上种田没有化肥就不会生谷子啦。不吃这一套,无奈只得少数服从多数。
一百多亩丰产果园本来有五十万多斤的产量,按一角钱一斤也有个五万多块钱的收入。村里的财力增强了,五保户的生养丧葬、低产田的改造、拖拉机发电的燃料、民办老师的工资等等就有了开销的财源。可是邱德彪这小子,一下子就给糟蹋了大几千块钱。真是崽卖爷田心不疼!
这样一来,大队党支书和大队长就有了矛盾,而且矛盾还在加深。年青人持有公社和县里的头头撑腰壮胆,慢慢地也不咋地怕祝老头子了,敢顶撞了,甚至还敢拉帮结派了。
祝老头觉得这年青人是造反派出身,正仗势持宠,还是不要太多地招惹他。有些皮毛小事不关村里生死的事儿,就由着他去折腾吧。
知青们就是在这样的革命形势下进了村。
男孩子爱热闹,听到鞭炮声来了精神。孩子爱俏,听到锣鼓声忙不迭地对着镜子梳理打扮,因为要迎接的是省城里来的姑娘小伙子。乡下人不知道大城市里的姑娘们长得是啥模样,打理的是啥行头,自然要慌忙慌忙。
学生们下了车。公社领队的忙给祝支书、邱主任介绍。祝老头子今天特意理了个发,齐刷刷的平头,灰白相间,在余阳下精神抖擞。
祝老头笑呵呵地对学生们说:“欢迎!欢迎!欢迎革命知青来农村锻炼,来抓革命,促生产。嘿嘿嘿!”
公社领队的老张知道,今晚大队食堂安排接风洗尘,有肉有鱼还有酒喝,特别是全公社时髦的红烧目鱼炖猪脚、粉丝炒三鲜以及菬菜泥鳅煲,当数溪村烧制的最有名气。觉得时间还早,不顾路途辛劳,鼓噪老支书多讲两句。
祝老头嘿嘿地笑了笑,摸着新理的头,不知说什么好。习惯地把烟斗塞进嘴里又取下,想了想说:“咱们这个大队好久好久都没有这么热闹过了。土改分田分地热闹过,抗援朝热闹过,嘿嘿!再就是五八年大跃进大炼钢铁大办食堂43热闹过。”
老支书又摸了摸头笑一笑自嘲地说:“那时,天天都是放卫星、放大炮,那是自个儿跟自个儿过不去,瞎热闹。今天嘛,是土不拉叽的农村来了这么些大城市来的,还是省会来的知识青年。这是咱们这个穷山村的福气呀!欢迎呀!真正的欢迎呀!”
祝老头说完又嘿嘿笑着把烟斗塞进嘴里。见到邱德彪,知道他这小子也想要表现。就对大伙说:“这是大队革委会主任,邱德彪!”
“不!我叫邱志革。”邱德彪来了劲,咳了咳,润了润嗓子,响亮地说:“革命的知识青年们!红卫兵小将们!今天你们响应伟大领袖关于知识青年上山下乡闹革命的伟大号召,来到我们溪生产大队参加农村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我代表溪大队党支部、革委会和广大的贫下中农表示热烈的欢迎!……”
公社领队老张也知道这小子好表现,平日里就知道托领导的马屁,对公社一般干部有点瞧不上,爱理不理似的。每次走进公社大院,头像红冠公鸡一样仰着看上不看下。大家都挺厌恶他的。
老张不容他要往下说,就忙不迭地对邱志革说:“我说邱大主任,这太阳要落山了,再讲下去就要点火把了。这样吧,我们大家先吃晚饭。晚上有开会时再请您作大报告吧。”
支书心领神会,就对邱主任说:“彪仔,学生们坐了一天的车,已经很累了,就让大家散伙回家,我们安排老张领队和知青们吃饭吧!
邱德彪像泄气的皮球,只的把那高涨勃起的演说热情打入九转肥肠里,没好气地说:“好吧。那就开饭吧。”
……
五位知青都是来自省城晋安市,却是两所中学。关林含章和吴可、陈萍、曾淑芬是同一所中学,只有林志耕是另一所中学。曾淑芬是这个村曾家的远房堂侄,因此,就住到亲戚家去了。剩下的两个孩,被安排在村大队部小仓库的二楼上住。
所谓二楼,其实就是阁楼,就是在仓库里用顶木横木多架一层空阁楼以堆放谷种干物之类的。知青要来了,就临时叫木工把阁楼加了壁板和门,上面加一成旧的晒谷席遮顶,防止屋瓦上的脏物落下,就这样变成了住房。
库房门口房梁上正好垒着一个燕子窝。入了,燕子们从北方飞来开始了新的营垒。叽叽喳喳的闹声给这个平日里静默的仓库顿时有了生气。
二个孩子二张铺中间一张书桌,虽暂不认识,却因有伴也感到高兴。房间虽暗了一点,所幸有电灯,是村里用拖拉机发的电。每天傍晚天一黑就发电,到晚上十点关机停电。因此煤油灯少不了。
二个男生小伙子就住在大队部的楼下靠厨房旁的一间屋子里。村部四周明清砖墙,木架成屋,是个明清时祝家大祠堂。二层楼有个房间,中间天井。一楼有伙房、食堂,还有联,民兵连部,还有合作医疗室及赤脚医生值班室。二楼就是会计室,两委办,武器间连着值班室。中间宽敞的楼道就是会议室。
主任有意见,说祝老头歧视。祝老头笑着对主任说:古话说嘛,男为乾,为坤,乾为阳,坤为阴,一楼属阴,当然应是主楼下嘛。主任拿他没办法。
大队部的食堂,由老支书亲自监督,谁也别想在里面捞得什么好处。大队历来规定,每半个月开一次两委会,会开到十二点以后才有宵吃。可是这祝老头极少有把会议开到十一点的。就是宵,了不起只有青菜煮面条,上面浮些许葱油星。平时只供在大队部值班的民兵,医生和开拖拉机发电的宵。现在增加了知青,规定他们可以在大队厨房开灶,但他们必须自己买自己煮来吃。如有开会,则交伙食费搭个伙。
大队部楼堂中间的天井,明清方砖砌成,古古。中间一条长石隔成两个天池。每个天池架有人高的石条架,上面种有几钵幽兰,郁郁葱葱。谁也不在意,谁也无意去伤害它,因为大家觉得它还不是毒草,它是打自土改以来就有的。倒觉得方砖的墙面,烟褐的柱梁,几钵苍绿点缀其间,反而使这厅堂鲜活了许多。只有祝老头知道这草是这屋子的主人的祖上种的——这个村最大的财主祝本龢。如果被邱德彪这伙人知道,肯定被列入毒草,早就消玉陨了。
一切安顿好。知青们的第一课就是参观村里的阶级斗争展览馆和听贫下中农们的忆苦思甜活动。这村里的阶级斗争展览馆是临时拼凑的。是为了迎接知青们而准备的。
他们看了溪村在旧社会里姓祝的大财主祝本龢是怎样地剥削广大的贫下中农的。他们大斗进小斗出的剥削的斗称实物,地契……等等,让知青们看了后更痛恨万恶的旧社会。
请贫下中农忆苦思甜。讲在旧社会,他们是怎样地受地主们的剥削的,是怎样的因为受苦受压迫而当童养媳的,这是知青们接受阶级斗争教育的活教材。请来控诉的是民兵连长阿胜的父亲老牛伯。他是这个村最穷最老实巴交,三代都是贫雇农的庄稼汉。
他说,旧社会啊,我们农民啊,苦啊!苦什么呢?苦没有好日子过,一天到晚都磨在田里,面朝黄土背朝天。苦在国民党反动派不把我们农民当人看,见到年轻的就抓壮丁,绑着就走,连家里的父母都没能见上一面,就五大绑地一串一串地绑走了。哪里像现在,一人参军全家光荣啊。
又是吴可瓮声瓮气地问阿伯,旧社会您们贫下中农都是吃一些什么野菜啊苦果啊什么的?
阿伯磕了磕烟斗说:吃野菜苦果?谁说的?哪有的事哟。农民种田打粮连自己都没得米吃,这人肯定是懒汉一个哟。那时候啊你只要勤劳,是饿不死的咧。那时一个圩日,我有二三天的每个早上,砍一挑柴挑到十五里外的镇子上卖了,还可以割斤把肉和买半斤盐回家呢,哪像六0年会饿死种田的人哟。
哎呀!这一下了不得了。邱德彪大吼着说,你这个死老头,旧社会地主给了你什么好处,你竟敢为剥削阶级说好话唱赞歌啊!老支书赶忙把这位苦大仇深的老雇农请下台,叫他再也不要胡说八道了,小心被批斗。
老伯不解地说,咦?我就是说旧社会不好嘛,地主是有剥削我们的嘛。可是我们并没有饿过肚子啊。饭还是有的吃的嘛。没有饭吃,怎麽有力气干活呢?这……这……。儿子阿胜连拖带拽地把老父亲领回家。气急败坏地说:阿爸,叫你给知青忆苦思甜,你可好,竟然说起旧社会的好来,你不想过日子啦,你想害了我们这些儿孙呀?!
老头知道大事不好,老实人说的话犯了忌。吓得连门都不敢出了。索卷起铺盖带着心爱的黄狗儿和锅碗饭勺,到山场看地瓜地去了。
溪村是老区。是二十世纪三十年代崇安苏区红军闹革命的边区。与国民党反动派经常割据打战的地方。
党支部请来了村里的一位老奶奶讲苏区革命的事儿,倒是让知青们听了深受教育。老人家七十多岁了,身子骨还很硬朗。她重视对年轻的一代的革命传统的教育,不但对村里的年青人、少先队员门讲红革命的历史,还经常到镇子上的小学中学里对学生们讲红军闹革命的英勇斗争故事。村里镇子上的人们都亲切地叫她“革命老妈妈”。
特别是她讲到红军北上抗日后,红军游击队被迫隐蔽到深山老林里打游击。红军家属和战士们躲在深山,遭受国民党地方武装民团以及大刀会的搜捕。人躲在荆棘丛里,搜山的反动派用梭镖、刺刀往灌木丛里猛刺。如果有人中了刺,一定要强忍着剧痛,用双手把事先准备好的黄土紧紧地裹住刺刀,让刺刀慢慢地拔出,让反动派以为树丛里没有人乱捅一气后就走人了。……每当老妈妈讲到这些革命者英勇斗争的事迹时,知青们都报以热烈的掌声。
林志耕打听到,这位革命的老妈妈的丈夫为革命牺牲了,没有子,是村里的老烈属、老红军战士。她想,这样的革命老妈妈,一定需要个人去照顾她,尽管生产大队有定期派人去帮她做农活,可是屋里屋外的家务活总得有人去帮忙的。林志耕心里暗暗决定,不管自己是什么出身,照顾一个老人总不会有错的。
从那以后起,每天林志耕就早早地起,洗漱完毕,就立即到老妈妈的家里,见水缸里空了,立即挑起水桶到公井挑水去;见老人家的衣服脏了,拾掇了就浆洗缝补,堂屋脏了拿起梢帚就扫地;菜园子里的菜苗儿旱了,就去浇水施肥。
老妈妈见到有这样一位秀气的姑娘能这样的来照料自己。一到家,什么也不说,见活儿就做,做完了就走,不喝一口水不吃一餐饭。来来去去见到了总是甜甜地亲亲地叫声“老妈妈”,着实让老人家欢喜起这个来自省城的知青姑娘。一问才知道叫林志耕。有人对老妈妈说;这姑娘人是好,就是成分高啊,父母是个大,大封资修分子,大臭老九。您老可不能与她有什么纠葛,影响了您老的革命形象哟。
老人家放下脸沉沉地说:父母是大、大封资修、大臭老九又怎地啦?!犯着孩子有什么不是的哟。人家一个姑娘家,身子骨还没长全呢,就响应的号召,到农村来锻炼。这就已经了不起了。而且人家姑娘家还这么的勤劳,每天都来帮我做家活,连一口水一顿饭都不吃,你还能说她是坏人麽,是地富反坏右麽!?
听到一些人的议论,林志耕的心里很难受,听到老妈妈的回答,林志耕的心里充满了温暖和感激,更坚定了她想亲近老妈妈的心情。走动的次数也就慢慢地多了起来。只要一收工,她自然而然地就往老妈妈那里跑,不管有事儿还是没事儿。村里人渐渐地熟悉了,认可了。有的还说,嗬!瞧!老妈妈还真有福气,林志耕就像是老妈妈的小孙,又乖巧又勤劳。老妈妈多了一个帮手,多了一个伴儿,再也不孤独了,脸也更开朗了。老人家听了,呵呵地笑着说,哎哟,我哪有这好的福气哟,哪能有这么好的孙哟。人家可是大城市的子,终究是要回去的哟。
林志耕笑着对老人说:老妈妈,您只要不嫌弃我就行了。我只要好好地伺候您就心满意足了。我不会回去的,我一定会在这里好好扎根的。
知青来到溪村插队,自然是革命老妈妈关心的对象。老人家隔三差五地往知青点上走,看看被褥是不是薄了,煮饭时是不是用不来笊篱捞饭蒸饭啊。煮菜是不是盐放得太多或太少啊。
天气刚刚转热,年青人不知山里的天是啥个模样,有的就开始撤了棉被换薄被单,老妈妈就赶紧制止他们说,“没过端午,不敢拆被褥”,“粽子没吃完,厚衣不入箱”。知青的冷暖都记在她老人家的心里。
知青们都是来自省城,那里是海滨城市,口味清淡喜甜。知青们要过的第一关可是得学会吃辣椒。
山里人离不开辣,常年在水田里干活的农民就更离不开辣椒。建溪山区有三样宝:辣椒、姜汤和根草。辣椒祛湿,姜汤驱寒,根草治病。进到村子见到的房前屋后,门楼上悬挂的是一串串的红辣椒,屋檐下挂着的是一把一束的根叶草药。
知青们刚开始吃辣椒,那可是经受了一番口舌煎熬的。村里的孩子们看着他们那副被辣椒辣的满嘴红肿,哈喇子直流的丑态,乐的直笑。
看着村里的男男,老老少少,每碗菜里都放上辣椒,不是辣粉就是辣酱,不是辣椒油就是辣椒干,不是腌辣椒就是泡辣椒。有的家里没有菜,索往饭里拌上一大勺的红彤彤的辣椒酱,津津有味地往嘴里扒。老支书祝本勤对知青们说,我们农村有三大味,一是辣椒,无辣不成席;二是酸腌菜,无酸不下饭;三是红烧肉。不吃肥肉不长力气。嘿嘿。
知青们暗暗地叫苦不迭。幸好自己开伙食,也就不愿放辣椒了。革命老妈妈知道了,老支书知道了,都跑来一脸严肃地对他们说,你们一定要学会吃辣椒哟!
知青们问为什么?老支书说,山区水冷又潮湿,辣椒是副药哇。身子骨被水田的冷水侵,就容易得湿气病,比如关节炎啦、胃痛啦,甚至有的还会的心脏病。只有吃了辣椒,辣的身上出汗,才能有效地把寒气从毛孔血管里逼出来。
知青们幡然大悟,吃辣椒就成了无声的命令。不到半个月,一个个都能端起辣椒饭菜,吃的喷喷。老支书笑着对大伙说,你们完成了来农村接受再教育的第一个任务。不错,不错!只是啊?只是什么?老支书诡谲地眨了眨了眼睛说,这吃了辣椒后啊,有一样不好,……就是个个都会变成癞痢头。
啊!?不会吧?!知青们瞪圆了眼,吃惊地看了看支书满头的硬扎扎的黑灰头发,知道被老支书耍弄了,也都开心地哈哈大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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