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处深秋的山,在和煦阳光的耀映下,满山红得似火,红得似锦,红得令人心旷神怡。
这几天来,市区几条主干大道,是早晚两趟洒水车洒洗,使久处燥闷的城市上空,多少让人嗅到润湿的清新的空气,而少了许多油污之味。
到处的楼房虽然都是灰暗,但因为大街上洒水的缘故,使灰暗的建筑也多了几许光泽的鲜亮,就连大街两旁的市容树也焕发出青的活力。
长安街更是格外的整洁。十里长街两边的路灯,在幕下显得格外的鲜亮。
城楼更雄伟了。城门楼上的红旗、宫灯似乎都是新的。
平日里难得放彩的霓虹灯,也在几条主干道,几座大的主要建筑物上辉亮起来。
首都北京正在接待来自日本国的首相——田中角荣访华代表团。
首都各大报纸均以第一时间,头版头条报道着这一动魄人心的消息。
中国人已经习惯了政治上人心的撼动。但自文化大革命以来,如此重视的报道一个来自资本主义国家,来自第一世界大国,且又是对中国人民在历史上曾经造成百年屈辱、百年灾难的敌对国家的领导人。这种外交上的政治事件更是极大地撼动着中国六亿人民的心。这种撼动远比国总统尼克松访华还要震撼人心。
中国人隐约地感到,中国要变了,要进行新的变化了。但是中国人民都坚定不移地相信党中央,相信伟大领袖的英明决策——和日本国打交道,是的伟大战略部署。
日本首相田中角荣一行下榻北京钓鱼台国宾馆。
那里是个神秘的地方。
那里只接待外国国家最高领导人或元首。老百姓根本不知道那里面是个啥园林。远远望去两三层的红瓦房,幽隐在一片郁郁葱葱的树林里。里头有湖、有亭、有景。每日大门口的卫兵就有两三个,今天就更多了。老百姓稍一接近就会被劝开。
自从事件暴露,其罪行大白于天下后,老百姓才知道一家所住的地方叫什么“林家湾”,竟是一大片公馆别墅。忽然一听?还以为这位“林副统帅”就是住在像家乡一样的土不拉叽的瓦房里。原来这“林家湾”就在北京,也是一处幽静景致的地方,里面还是象帝王住的宫殿呐!
于是老百姓知道,钓鱼台这地方更是要豪华气派得多。只不过它是用来接待外国的国家元首和贵宾的。
国宾馆大门口不远处,有一位中年带着三个半大不小的孩子,正徘徊着,不时地伸长着脖子探望着,神情显得有些焦虑地等待着。
中年四十多岁,中等个儿,但从神情表相上看却显得苍老多了。消瘦的脸,虽还隐约地显现丽的影子。但无情岁月的剥蚀,使这副丽的骨架正在被贫困无情地褪着。头发虽还黑,却无半点儿润泽,还显得几分蓬乱,或许是长途旅行颠簸所至。穿着藏青便装。幸亏耐脏,却已无藏青只有黑。衣裤上已有些许油污,有点象乞讨样。不知是有病还是激动,她的身子总是在不停地哆嗦着。眼眶里饱含着滴的泪。
另一位自然是她的儿,长得和她象极了。中年丽的影子有一大半已经影印在这位少的脸庞和神态中。穿着早已褪成淡白的军装,身材略显高挑。二十岁左右的她,显的庄秀纯洁。她好像怕母亲会摔倒,紧紧地搀扶着她。两个小孩一男一,男的十二三岁,的六七岁的样子,也一同围簇着母亲。
尽管她们已经有些饥饿,而且还很疲劳。可是她们的眼珠却始终紧盯着进出的车辆,生怕从眼眶里丢失了一辆进出的轿车,会对她们造成可怕的灾难似的。
显然,她们是一伙从外地进京要上告什么冤案的。可是,每当首都北京一有重大政治活动或外事活动,进京的人就会被牢牢地盯死在各自的家乡或出发地,根本无法进得了首都。可见,她们能进得了京,还能摸索到钓鱼台国宾馆,是经历了常人难以想象的困难的。
可钓鱼台国宾馆不是告状喊冤的地方哪!
她们在国宾馆大门口已经等了近两个钟头。
薄暮时分,夕阳的余晖飘撒在她们的身上,虽然还是暖烘烘的,但北京深秋季节的寒朔之风,如刀子一样放肆地在她们的脸上吹割着,两个孩子不住入秋后来自西方阊阖风的侵袭,抖抖索索地依偎着母亲和。
这位中年知道,这样等下去不是办法。
这里可不是随便什么人能久留的。尽管她们处在警戒线之外,但卫兵看到这些人久呆此处不走,眼睛总瞄着国宾馆里头和进出的车辆,肯定是有问题的。于是,一个卫兵向她们走来……。
突然,这四个人从口袋里掏出写着红字的白布条往额头上绑好,齐刷制地向卫兵跪了下来。
卫兵一上子呆愕了。只见布条上用日文和中文写道:
求见日本首相田中角荣!
中年手上还高举着一块布条,上面用日文写道:
“深草茂,田中河野”
过路者一看,纷纷拥上前来看个热闹。北京新闻多,北京人爱看新闻。见这些子每人在头上绑扎着布条,还写着要求见田中角荣,这不是把状子都告到日本首相的头上去了吗?这不是特大新闻麽?顿时,人群中唧唧喳喳,交头接耳。看到卫兵走来,怕惹事的赶紧走开。
卫兵紧张地问这些人:“你们要干什么?”
“我们请求见到日本首相田中角荣先生!“中年满怀愿望急切地说。
卫兵怔了怔,有点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和眼睛。这位穿戴的样子与农村差不多,还显出营养不良的症状,也并未观察出是精神有问题者。何况身后的三个孩子高一矮二地齐刷刷地跪在她身后,眼神同样充满着一种渴望。
“什么?你要找谁?!”卫兵再一次大声地问。
“我要找日本首相田中角荣先生,他是我的叔叔!”
“什么!他是你叔叔?!”卫兵眼睛都直了。简直是天方谭。围观者更是炸开了锅。
“不得了!邪门儿了,这鬼子的首相在中国还有侄儿。”
“该不会是鬼子投降时留下的弃儿吧?”人群中一位老北京扯了这么一句。有的则说:哟!瞧着这副穷酸样儿,还敢和首相攀亲粘故的。这骗人都骗到日本去了。
有的说这世道啊,啥样的人都有。有冒充首长的儿子骗吃骗喝的,有冒充假华侨的,骗地方革委会领导的资金倒买倒卖紧俏物资的。哎,还就没有冒充这东洋人的皇上要吃要喝的。这胆儿可是海去了,邪门儿了噢。
这位听着人们的议论,心里痛苦极了。苍白的脸顿时涨得猪肝样的红,大声地对人群说;
“我们不是骗子!不是!的确不是啊!我真的是田中角荣先生的侄儿啊!”
孩子们也急嚷嚷说;“你们胡说!不准你们侮辱我的妈妈!”
卫兵示意旁人不要喧闹。问这位:“你说田中角荣首相是你的叔叔?”
“是的。但不是亲叔叔,是世交叔叔。我的父亲和他是世交。”颤声对卫兵说。
“什么?世交?!”卫兵紧了紧军装疑问道:“这怎么可能?他是日本首相,你是中国,这怎么可能扯上号呢?”
卫兵的疑窦大开,声调显然有些激烈起来。但警卫纪律规定,卫兵与来访者交谈不得超过六十秒,也不准高声叫喊!本想再高声反驳下去,因规定在提醒着他。他决定予以劝散。
“不!我不是中国人!我是日本人!”
“啊!你是日本人,你叫什么?”卫兵大吃一惊,惊愕地问她。
“是的,我是日本人。我叫河野芝子。我的父亲叫河野卬唐,和田中角荣先生是八拜之交。我是嫁给中国人的日本媳。请您转告进去,我们请求拜见田中角荣先生。”中年更迫切地更颤声地对卫兵说出一大串话。汗从颜面上,泪从眼眶里,一并在脸上淌流。虚弱的身子晃晃倒下。
孩子们在后面紧紧地搀着簇拥着自己的母亲,嘴上心里哭着喊着:“妈妈!您别倒下呀!”
卫兵知道遇上特殊情况了。他不敢怠慢,更不敢擅自作主。顾不得她们,转身飞跑进大门报告去了。不一会,卫兵带来了一位中年模样的穿着有四个口袋军装瘄领导,红五星和红领章在夕阳余辉的照耀下熠熠生辉。
首长和蔼地请久跪在地的和孩子们起身说话。问道:“这位大嫂,您说您的父亲与田中角荣首相是世交,这么说来您是日本人,可有什么凭信?”
“有!有!有!”中年一听首长的慈祥的目光和语气,仿佛是在黑暗中看到一丝光明,风雨狂涛中望见灯塔一样的激动。她一边忙着点头说话,一边从挎包里掏出一包用红布包裹着的小红包。用颤抖的手打开层层丝绢,最后一层用洁白的丝巾包着一样信物,打开一看,是半片玉马!
这半片玉马巴掌大小。看去此玉乃和田所产,光泽圆润,乳白剔透。马被雕琢的极为精细,鬃毛缕缕清晰,马尾迎风飘舞。尤其是马首向上激昂,奋起前蹄,嘶鸣飞的样子,真是栩栩如生,无以言表。
玉马剖面有篆体中文字。从右至左刻现“田中角荣河野卬唐结盟“的字样。主人对玉马显然是爱不释手,日日时时把玩,使得人之灵气沁,以至玉马能如此滑润。
首长知道,互赠信物的确是日本人的习惯。日本人常用鹤龟作为信物,尤玉石雕琢的为至尊所爱。日本不产玉,却耗尽千般辛苦从中国购换,而不惜耗费毕生积蓄。而用玉制成飞马,却为少见。
首长问道:“日本常以龟鹤为信物,而您这块玉马寓意何为?
这位叫芝子的回答道:“因为我父亲与田中角荣先生都是戊午年生,属马。我父亲比田中叔叔大整整一轮。故以玉马为盟誓信物。”
“哦。”首长知道这不是一般的关系了。他又问道:“大嫂,您手举此布条是什么意思?”
“这是我父亲河野卬唐与田中角荣先生在结盟时相互吟诵的十句离体诗句。”
“哦!能否吟诵全诗?”
“好的,好的!”芝子静了静心情,神往地吟诵道:
深草茂,
田中河野。
追吾兮日光,
愿吾兮情长。
朝曦含辉,
樱蕾沁。
田河兮共盟,
河田兮履尚。
展吾兮夙愿,
焕吾兮扶桑。
首长听了不觉心动,不脱口说:“好诗!”
孩子们簇拥着母亲,母亲饱含着热泪向首长鞠躬,用汉语和日语不停地说:“谢谢!”
首长确信了她们的身份。因为这是一个看去极其善良的子。他思索了一下,对子说:
“这样吧!大嫂,你们先找个地方住下来,我必须首先向有关领导汇报同意之后再与田中首相代表团联系,帮你们接上关系。好吗?”
“谢谢首长的关心。我们不需要住了。我们吃惯了苦,这点算不了什么。我们就在这人行道上休息静候就可以了。”芝子平静地对首长说。
首长说:“这怎么能行呢?外面天冷,又入深秋,北京入秋的是很冷的。您看,您的孩子们冷得都在发抖。”
“首长,我们不怕,我们不怕冷。”孩子们异口同声响亮地说。
首长知道她们是想尽快见到田中首相。恻隐之心使他思索片刻,对她们说:“既然你们想尽快见到田中首相。我能否把您的这块信物先交给我,一经首长同意,带进去给首相看看。我们就交给田中首相,看他有什么反应。如果他确认此物,并问起你们,我就把你们的意思予以转达。如果……如果首相不予认可或拒绝接见,则请你们见谅了。这样做,行吗,大嫂?”
“好的!好的!”芝子激动地鞠躬答应。连忙包好玉马,双手轻轻地捧送到首长面前。“田中叔叔一定会见我们的!”芝子眼睛看着首长,确信地说。
这位警卫首长以最快的速度向有关部门领导作了汇报。
这可是一层转一层的事儿。
电话从警卫部队打到外交部起,再由外交部转到国务院外事办,再转到公安部,……。有关部门终于落实了这位自称是“芝子”的人。的确是来自东南沿海M省晋安市的日本人;的确是嫁给了晋安市原政协委员归国知识分子尹慕白的老婆;的确是日本原民主党议员河野卬唐先生的儿;河野卬唐的确是与田中角荣首相有八拜之交的情谊。
晋安市革委会保卫组的领导,一个劲儿地在电话里向公安部有关领导作检讨,谴责自己的疏忽,让这个日本大特务婆溜到首都北京,竟然还带着儿来!简直是极其严重的阶级斗争新动向。并汇报说,已经立即安排五位同志漏液乘坐航班赶来北京把人押回去好好管教。
国务院外事办和外交部的领导们赶紧碰了碰头,觉得这位芝子带着儿们来北京,不一定是来搞破坏的,只是想来见一见田中首相而已罢了。况且又是田中首相的结盟侄,他父亲又是致力日中民间友好事业的亲华人士,没有任何倾向。不妨让她们见一见也未尝不可。
在确保田中首相绝对安全的前提下,决定让芝子她们见上一见。
当这位警卫首长来到大门口时,已是里亥时近十点的时间了。这时,从晋安市赶来的五位公安也乘着二辆吉普赶到钓鱼台国宾馆门口,正准备对芝子她们实施抓捕押解。被正好赶到的警卫首长严厉制止住了。
惊恐万分的芝子和孩子们又累又饿又冷又怕,一个个就像待宰羔羊,惊吓着哭着裹成一团,畏畏缩缩,颤颤抖抖。首长看着她们实在可怜,吩咐哨兵将她们带到值班室里取暖,并交代连队伙房送来姜汤和热馒头热汤汁充饥,芝子含着热泪万分感激。
钓鱼台国宾馆的白天和黑总是充满着安详的静谧。好奇的天眼总想窥视这块方圆不到十几二十亩土地的奥秘。
它,既神圣又神秘,既祥和又充满着。
A号楼主楼二层的硕大的会客厅,是总统套房的一个重要组成部分。外国首相只要有闲暇,除了到园林中踱步散心,就是留连于这充满温馨又摆设着件件都是上乘国宝的客厅里,尽情地享受着博大中华文化的精妙,或坐在沙发里品嚼中国极品龙井或顶尖武夷山大红袍茶,也足以赏心悦目,沁人心裨。
田中首相既爱喝茶,也爱品尝中国的绝名酒——茅台。
首相先生今年五十七虚岁,魁梧壮实的身材,略呈四方的脸庞,透射着一份刚毅。这种脸庞正应验着中日传统文化所崇尚的“外圆内方,处事柔刚”。
他手上捧着刚由警卫团首长通过代表团干事长同意后呈送上来的玉马信物。脸上充满着惊愕和庄重。他的手有点颤抖。他连忙走进卧室,从衣箱里取出另一半玉马,双璧对合,天衣无缝!两块玉马剖面上的篆体字清晰可见。只是送上来的这一片比他保留的这片显得更温润泽亮,说明其主人是经常润握在手,而且是倾注心血滋润了这块玉马的通灵。“怎么会在中国出现?……?难道,噢……不,不对!难道……难道是芝子?&8226;&8226;&8226;&8226;&8226;&8226;是的,是芝子!”田中首相从卧室里冲出来,忙问警卫首长:“这是什么人托你带进来的?”
“首相先生,这是由一位士送进来的。”首长赶忙回答,翻译一边同声翻译着。
“啊!难道真是芝子么?!”
“对!对!她说她叫河野芝子。她还呤诵了一首您写的诗:
深草茂,田中河野……”。
不等首长说完,田中激动地对首长说:
“快快快!快带我去见我的侄儿,我们已经十多年没有见面了。”
“首相先生,请您原谅,您不方便外出。我们马上去把您侄请进来。”
首长见一位国家首相能如此地念顾亲情,而且还是朋友的儿。他总认为大凡外国的政治人物都是冷血动物。看到田中首相如此情切,他大受感动,以军人特有的大跨度的步伐走出客厅,飞快地下楼向大门值班室跑去。
……。
不到二十分钟。首长满头大汗地把芝子母四人带到田中角荣首相的面前。
两双眼睛对视不到三秒钟,田中角荣首相伸出双臂,子也张开双臂迎了上去,颤声叫着“田中叔叔!”“芝子!”的悲呼中紧紧地拥抱在一起。
芝子孩子般地沉在亲人的怀抱里恸哭!哭得窗外的路灯都蒙上悲哀的泪眼。
十多年的悲欢离合,芝子以为人生就此苍凉度过。没有想到命运之神还会降临给这位苦命的子。在这里,既是异乡又是故土,见到自己故土的亲人,怎能不悲喜交集!
芝子的哭是一种情感的渲泄,是多年积淀的伤悲之情,如洪流开闸而泄。因为她太久太久都没有被亲人拥在怀里享受安抚。
自打她丈夫去世以后,她以柔弱的身躯却以伟大母亲的胸怀藏敛起子的柔情和人的秋泓。在子面前她竟表现得那么坚强那么自信。因为她知道,她若一哭,那止不住的泪水一定会冲垮弱不风的堤坝。
今天,她终于可以哭了,可以尽情地哭了,可以畅怀地哭了。
周围安静极了,整个世界都在倾听着这个子悲喜交集,否极泰来的哭声。
服务员站在屋角,看到如此感人的场景,不住也悄悄地掩面落泪。
三个儿不知所措,她(他)们从来都未见过自己的母亲有哭过,哪怕是落一滴泪呀!见到的总是一种自信的微笑,或是一种冷峻的严肃,却总能从母亲的身上汲取一种坚强的力量。今天,自己的母亲在一位不认识的虽是日本国首相的怀里哭得如此恸切,如此忘情。两个年纪小的孩子,愣愣地站在那里。大儿毕竟是与母亲风雨共渡,知道母亲的悲喜之情,拉着母亲的衣襟在陪着流泪。
“芝子,你吃苦了!”田中首相动情地噙着泪喃喃地说。
……
“芝子啊!你可否知道,你的父母是多么地想念你哟!今天我看到你们都平安,我放心了,你的父母也会万分高兴呀!”
听到田中首相说到父母的牵肠挂肚,芝子哭得更是伤心动情。
……
田中首相悄悄擦去眼角的泪水,用慈父般的温暖的手拭去芝子脸上的泪痕,笑着对她说:
“芝子啊!你应当高兴呀!在异国他乡能见到我这个田中叔叔,你真有本事呀!哈哈!”
……
“芝子,你还没有给我介绍你带来的小贵客呀!可不能光顾着自己忘情,而冷落了我的小贵客们哟。”田中首相努力着找话茬,来冲淡芝子这全身心的悲苦和喜极之泣。
这一句话果然生效。芝子破泣而笑。
一个丽的饱受苦难洗礼的人,一旦能够发自内心的笑。她内心的潜质就一定会重新展现出来,而且更加熠熠生辉。就像一块玉深埋于泥泞污底,一旦出土,拭去其污垢,其质地就会更加地浑厚泽亮。
芝子灿烂地笑了。
十几年了,从未有过今天这样的舒畅。她习惯地提起衣角揩去泪水。这一中国农村拙朴的动作,她做得如此娴熟自然,分明她已经融入了这个大家庭。
“孩子们,快来认识你们的田中叔外公。”
芝子用双手捋了捋凌乱的头发。兴奋地张罗着把孩子们介绍给田中首相。
田中角荣首相饶有兴致地端详着这三个孩子,连声夸奖说:
“好!好!好!个个眉清目秀,端庄有相。看样子都吃过苦,受过难,但仍不失大家风范。河野家族有德呀!你们的外公外婆在家里是多么地盼望着能见到你们呐!”
此时得田中首相,俨然像一个家庭的长者,高兴地把这个男娃抱坐在自己的大腿上,另一手拉着小孩的小手说:
“像她外公!简直就是河野卬唐。”
当他端详着这个大儿,看着这娃儿清秀的典型的中国人的瓜子脸,双眼皮,高额柳眉,他颤声说:“啊!这孩子太像她父亲了。”
田中忙问芝子:“芝子,你丈夫叫尹慕白君吧?怎么没有一同来?难道忙吗?”
大家一听首相提及自己亲人的名字,都凝住神情,悲哀地低下头。眼眶里又聚满辛酸的泪水。
芝子转身拭去泪,坚强地轻声地对首相说:“慕白吾夫君,已经仙逝六冥岁有余了。”
“何因何故殁亡?”
“无名殉节,有罪伐身!”,
田中惊疑,语气凝重地起身问:
“何谓‘无名’?何谓‘有罪’?”
芝子只是摇头,强忍着泪水不说。
敏锐的田中首相似乎知道了些端倪。因为他从中国的周总理身上看到他疲惫的身心和有时微露出忧郁的神情,又从一大批被打倒的老干部的信息中,他知道中国的政治斗争正进行得让西方人看了都深感不解。
他不再说什么,只是深深地叹了口气。
屋里安静极了。仿佛只听得见田中首相一人的喘息声,仿佛世界只为他而存在。窗外一排万年青松柏如矗立的丰碑,溜长整方的灌木如幽绿的地毯,连窗外的小神灵们也都静静地倾听着屋里悲伤人倾诉着悲伤的往事。
“芝子,你们这次来找我,可有什么要我做的事情?”首相动情地对她说。
“有!”芝子轻声回答。
“尽管说!”首相挥了挥有力的手。
“我想回家!想爸爸妈妈!”芝子再次轻声地说,头埋得更低,几乎埋在沙发里。两行热泪又一次洒滴在高贵大红绣满丽图案的地毯上。
“好!我来替你办!”田中首相不加思索,果断地答应说。
……。
田中首相访华代表团一行的访问相当的圆满。
凝结在仇恨敌视冰点上的中日两国外交关系,在两国富有政治远见的伟大领导人,真诚的暖风吹拂下迅速解冻,热度开始迅速上升。
田中首相代表日本政府和日本人民就日本帝国主义者侵华的罪过,向中国政府和中国人民诚挚地道了歉。两国不仅恢复了外交关系,还发表了联合公报,还提出了一系列发展交流两国经贸、文化、扩大对中国经济技术援助的措施政策。田中首相高兴。
中国的和周总理也一样的高兴。
两国人民在同一时间都为之喜悦。
田中首相多喝了几杯中国的茅台酒。回到下榻处,交代秘书,立刻向中国周恩来总理请求,要求登总理贵府,有私事拜会。
周总理很爽快地回复:“欢迎首相造访。”
田中首相来到中南海菊厅周总理的住处,看到一个六万万中国人民爱戴的总理,居住的条件竟然如此简朴如此简单,深深地为周总理的清廉而感动。
他开门见山,快人快语地问周总理提出,要把他的结盟兄弟,日本前国会议员,老政治家河野卬唐的儿芝子和她的三个儿一并带回日本。
田中首相派人在很短的时间里了解到芝子一家人在中国的不幸遭遇,加上茅台酒之后劲,使他有点激动地向中国的周总理直截了当的提出要求。
周总理也已经知道了这些情况。他很沉重地对田中首相说:河野先生是一位坚定不移地致力于中日友好的著名政治家,是中国人民的好朋友。他的爱婿尹慕白先生,是中国台湾省的著名社会活动家。一九四七年在台湾组织和领导著名的“二二八起义”,反对国民党反动派的黑暗统治。起义失败后响应祖国的号召,携爱从日本碾转回到祖国参加新中国的社会主义建设。他是一位难得的爱国民主人士。他和他的家人的不幸遭遇,我很难过。我们没有保护好尹慕白先生,内心很愧疚。经过研究,我们同意尹慕白先生遗孀河野芝子士的请求。我会交待我国的外事部门尽快为她们办理出国手续,让她们早日见到父母和外公外婆。
田中首相说:“亲爱的周总理先生,能否特事特办。我打算在访问结束时,一并带她们同机回国。
总理沉呤一会,爽朗地说:“行!我们特事特办!”
田中首相感动地用刚学会的中国话“谢谢”,连声致谢告退。
离开中国的前几天。芝子只带着儿们回到晋安市。晋安市的领导以及负责办理出国的革委会保卫组和外事组人员惊愕地照办,也不敢多问,更不敢往阶级斗争的路线上靠。乖乖地为这位曾是“大特务、大内奸尹慕白”的老婆——无产阶级专政的对象及其子办理了出国手续。并为她们提供临行前的任何服务和要求。
她什么都不要。也不要平反,更不要清算回被抄没的家产和物件。她只向保卫组提出一个请求,借一辆吉普车和一条渔船。
她和儿们手捧着丈夫尹慕白的骨灰,和着菊瓣,在晋安市入海口,朝海潮流向台湾海峡的方向慢慢地、细细地,含着悲恸的泪水,默默地抛洒着尹慕白的骨灰。芝子心里默默地祷念:慕白,我亲爱的夫君,愿老天保佑您的灵魂能随着海潮魂归您的故里吧!
这天深,芝子带着一家人,悄悄来到一对中年夫的家里,她们是尹慕白的挚友,也是过去住在一起的隔壁邻居,还是指腹为婚的未来的亲家。
男主人名叫关山复,主人名叫严德馨。
他们见面后寒暄无语。芝子和她的孩子们双膝跪下,向这对夫表示深沉的感谢。在她和她的丈夫最困难的时候,这对夫一家人无私地勇敢地伸出关爱之手,不时地接济着她和她的幼小的孩子们。关严夫悲喜交集,深为芝子在万般劫难之中,能改变命运回归父母身边,感到万分庆幸。
芝子庄重地捧出包裹着红绸布的玉马信物,交给关山复和严德馨夫说:“这是我河野家传世的信物,我出嫁到中国,我的父亲将此信物托付给了我。此信物竟成为我和我的孩子们解困的宝物,它显得十分珍贵。今天,我把此信物托付给您们。等待贞儿年满二十五岁待聘之时,如果尹家有福气,能与关家结为儿亲家,则请将这半片玉马就传给含章和可贞,由他们传承下去;如果尹家无福,不能与关家结亲,则烦请将此信物完璧归赵,璧随人归吧!”
离开中国的日子终于来临了。
芝子及儿们早已由外事办的同志和首相代表团的工作人员提前进入机场登机。
再过半个小时,机场就会站满欢送首相的队伍。周恩来总理,副总理等一大批国家领导人也会按时到机场来,欢送田中首相一行圆满回国。
芝子在登机前,请求机场工作人员特许她和她的儿们到机场的草坪向中国告别。她们来到草坪,面向晋安方向、面向宝岛台湾方向,全身匍匐跪在地上,泣声道别。只听见芝子喃喃地颤抖地诵念道:“慕白!我亲爱的夫君,我不得不和孩子们回归故国去了,撇下您一个人在您的故土,我的心不安呐!呜呜……!”
孩子们哽咽着,异口同声地哭喊道:“亲爱的爸爸!我们走了,和您永别了……!”
芝子跪着直起身子吟哦:
“我,以您为恋,
以为能以我的一生相伴。
您却视我为异类,
使我多么地枯萎。
呵!
我的爱人,
我的中国,
失去您,我不知何从;
离您而去,
我则终生苦累。
您为什么要弃却我的心,
刺痛我的灵魂!
使我在死生之中徘徊,
使我一生梦绕魂牵?!
……
她哭无声。几乎不能站起。孩子们要去搀扶妈妈。妈妈挣开她们,从口袋里掏出一块红绸布,不顾草坪根茎硬结,使劲地用手抠挖出一抔黑黄之土,盛进丝帛里,包好藏入内衣。然后深情地亲吻了这块博大的土地,起身带着孩子坚定地走向飞机。
莽莽的远山静静地,沉重地为她们送行,看着她们乘坐的飞机,昂着头,轰鸣地冲上蓝天,飞向新的未来。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