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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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天已黑下来。四外无人。

  无星无月的晚,只有风,越刮越烈。夏天本不该有这烈风的。

  南宫傲与柳鸿飞沿山道向下走,那匹白马跟在他们身后,自由自在,像在大草原里闲游。

  突然,马轻轻打了个响鼻,停住了。

  动物对危险总有种特异的直觉。

  南宫傲与柳鸿飞也同时停步。他们是惯经沙场的人,他们的直觉更敏锐!

  两双眼睛同时望向山道的出口。

  那里没有什么特别,一大片石榴树在风中摇晃着黑丛丛的影子,除了风吹木叶的声音,四外什么声音都没有。南宫傲与柳鸿飞却能分明地感受到一片冷森森的杀气。

  柳鸿飞冷冷一笑,一粒银的弹丸脱手飞出,紧跟着,石榴丛上空爆起一朵绚丽的银,整个山口的一草一木便清晰地暴露在银光之内。柳鸿飞与南宫傲却同时一惊。

  五百名彪形大汉,五百张强弓硬弩,五百双……不,是五百零一双虎视眈眈的眼睛。柳鸿飞与南宫傲就被密密地包围在这五百人的中心。

  这五百人一样的黑衣装束,每一个都是武功高强、训练有素的神射手,柳鸿飞和南宫傲倘若稍有异动,立刻就会被射成刺猬。哪怕武功再强的人到了此刻也只有束手待毙了。

  柳鸿飞僵立着,鼻子上已渗出了冷汗。

  南宫傲却似乎无动于衷。那双丽如梦幻般的眼睛,默默地停留在对面一个锦衣玉冠的年轻人身上。

  他是唯一没穿黑衣的人,也是唯一坐着的人,就坐在一把巨大的太师椅上。这大热的天,他屁股下居然还垫着一张虎皮!

  京城的百姓大多数都认识这位服饰奢华的年轻人,他就是现任锦衣卫指挥使姜宁。

  提起这位姜大人,可说是无人不晓。不到三十岁的年纪,不学无术,因为精通各种游戏而成为小皇帝身边的心腹。因他姿容俊,不免引动了皇上的龙阳之兴,命他时常留宿宫中伴驾。姜宁伶俐乖觉,尽心侍奉,从此平步青云,不到半年便封了锦衣卫指挥使,以后又连连晋爵。

  满朝文武表面上对姜宁巴结奉承,背地里却十分瞧不起他。姜宁心知肚明,面子上却装聋作哑。只有钟山对他大力笼络,姜宁感念符王心意,这次搜捕刺客也就格外尽力。

  南宫傲在天门峰逗留两天,引起了密探的注意,立刻飞报姜宁。姜宁打听清楚刺客只有孤身一人,便亲率五百精锐部属赶到了天门峰。既然是钦犯,在绝对能保证人身安全的情况下,姜大人自然要亲自去抓。

  只是,姜宁没想到,刺客身边会多了一个人。更让他想不到的是,这刺客竟是如此一个具有魔幻般魅力的绝的男人!身为锦衣卫指挥使,姜宁见过的所谓“尤物”、“佳人”不计其数,可是和南宫傲一比,这些人简直就像是地狱里的小鬼!他冷冷清清地站在那儿,恰似海魔的漩涡,散发着谜一般的惑,任何一个生灵都难以抗拒他强烈的吸引,终将深陷其中,难以自拔!

  姜宁目瞪口呆地看了南宫傲半晌,忽然吃吃地笑了起来,在椅子里扭动着身子,一副乐不可支的样子。南宫傲静静地看着他,觉得他就像爬在沼泽地里的一条滑腻腻的蛇,心里不由得泛起一阵强烈的恶心。

  姜宁笑道:“大胆刺客,今日你落到本爵手里,还有何话讲?”神态语气完全像在与情人调笑。

  南宫傲淡淡道:“姜大人是在说我吗?”

  姜宁笑着:“哦,原来你认得本爵?不错,本爵说的就是你。你不是刺客吗?”

  “你说呢?”

  姜宁脸一沉:“不管你是不是真的刺客,本爵今天都要把你押回衙门,好好地审问审问。你要是不想现在就死,最好乖一点儿,也免得……皮肉受苦。”说到最后,他的眼睛不由得在南宫傲身上打了几个转,唇边又露出微笑,甜腻腻地道:“那真是太可惜了!”

  南宫傲眼中一缕寒光一闪即逝,淡淡笑道:“看来,我是别无选择了。”

  姜宁笑着点点头:“看来是这样。”

  南宫傲轻轻叹了口气:“好死总不如赖活着。”

  “你还算懂事。”

  “你一定更懂事!”南宫傲忽然笑了。笑容慢慢在他唇边绽开,如冰雪中突然绽放的蓓蕾,又似云海中新升的日出。那是一种无与伦比的绚丽,一种夺人心魄的。黑沉沉的大地山川仿佛因这一笑而变得明朗辉煌了。

  所有的眼睛都盯在南宫傲脸上,这一刹那是无边的静。五百名彪形大汉仍是手擎弓弩纹风不动,那一片腾腾杀气却早消弭于无形。

  柳鸿飞在旁望了南宫傲一会儿,忽然轻轻叹了口气:“一顾倾城,再顾倾国,若不亲见,谁会相信这话竟一点儿不错。”

  姜宁似乎早已忘了此行的目的,更忘了他此刻面对的是拥有一身绝世武功,能在四十名高手护卫及御前侍卫总管的围攻下脱身的刺客。现在这位指挥使大人的眼里,只有一个白衣胜雪、飘飘若仙的绝世佳人,而那双勾魂摄魄的星眸正仿佛含着万种柔情,诉还休,脉脉地凝视着他。

  姜宁的额头上已经渗出了汗珠,呼吸也在不知不觉间变得粗重起来,不停地咽着唾沫,仿佛一头饿狼突然看见一大块鲜肉,恨不能立刻就扑上去。他从太师椅上站了起来,咯咯笑着:“这小妖精……”一步三晃地向南宫傲走了过去。

  他身旁一人伸手挡住:“大人,小心!”这人一张扁平的麻脸,两只圆眼精光四射,显然武功不弱。

  南宫傲瞥了他一眼,冷笑:“麻五,给酸梅子罚跪打屁股的滋味想必很过瘾吧?今晚楼佳期幽会,你居然敢让他空等,往后这几天,只怕又坐不得、睡不得了!”

  周围人嘻嘻笑起来,麻五面皮紫涨,姜宁的眼睛愈发明亮了。小酸梅子,京城场中的当红明星,这刺客居然熟知其中,想必也是个中人,说不定他就是个……

  姜宁想到这儿,早已骨酥筋软,先前尚存的一点儿畏惧之心也早灰飞烟灭。他现在最想做的一件事就是把眼前这个迷人的小妖精抱进怀里,吞下肚里,痛痛快快地享受一番那蚀骨的滋味。此刻,他早已听不见麻五在他耳朵边都说了些什么,格格地笑着、喘着,扭动着身子向南宫傲走了过去,看样子已快支持不住了。

  柳鸿飞冷冷地瞧着。这场景,她早已见怪不怪了,可还是不由得心里作呕。不过她知道,她不用忍太久。

  五百精兵有多一半儿已放下了手里的弓弩,站在后面的使劲儿抻长了脖子。每一双眼睛都光芒灿烂,只不过已不再是充满了杀气的精光,而是满含了迷乱、和,也有嫉妒和鄙夷,兴奋和期待……

  两个人已越来越近……

  南宫傲突然张开双臂,把姜宁抱进怀里。

  第一排弓弩手的眼珠子差点儿掉了出来。

  紧跟着,一声惨叫,姜宁的身体突然飞上半空,下半身一大片殷红的血迹,空气中立刻弥漫着一股腥臭气。

  众人尚未反应过来,第一排弓弩手已纷纷惨叫着倒下。越来越浓的血腥与恶臭……

  一道闪电在人丛中穿梭。那是一个人影,白衣的人影。

  白光过处,黑衣人成片地倒下。不少人发足狂奔,还有一些人惊叫着瘫在了地上——那是被吓的。

  柳鸿飞也吓呆了。她做梦也想不到,这平日看来温文柔弱的男孩子出手竟会如此疯狂、残忍!他就像发自地狱的一道邪恶的闪电,要把这世上一切生灵都撕碎、灼毁!他的脸似乎在发着光,眼睛里有熊熊的烈焰,灼烧着狂热的杀气和无穷的悲愤!

  他已不再是人,而是个真正的魔鬼!

  直到现在,柳鸿飞才发现,她实在不了解这个人,一点儿都不了解。不过她终于明白,南宫傲这一身魔鬼般的气质是怎么来的了。

  一个人如果在地狱里炼烧了八年,忍耐了八年,当他终于凭着自己的力量冲出来之后,无论是谁都不会再温文良善了。

  那该需要怎样的坚毅和残忍才能做到啊!对敌人残忍,更要对自己残忍!否则,他绝不可能活下来!

  柳鸿飞开始呕吐,不停地吐。她也杀过人,她也出手狠辣,但她却从来没见过如此血腥的场面。

  鲜血把满地的石榴瓣浸透、凝结,血与合为一体。

  月出,天晴。

  惨淡的光晕照着满地的人体,死了的和半死的。到处是呻吟和哭泣,到处是湿漉漉的血污和瓣。

  这不乏声气的修罗场,如地狱般妖异、恐怖。

  柳鸿飞又听到一个人的呕吐声。

  月光下,他就半跪在屠场中心,白衣上血渍斑斑。

  他也在吐。

  他吐的是血。

  柳鸿飞挣扎着走近南宫傲的身边,恐惧使她的身体在不停地颤抖。

  他没抬头,他还在吐,吐血。他的身体也在颤抖,抖得甚至比柳鸿飞还要厉害。

  柳鸿飞吓慌了,急忙冲上去扶住了他:“你受伤了?”

  南宫傲一把推开了柳鸿飞,踉跄着站起来。白马奔到他的身边,用头轻轻地拱他。南宫傲奋力跃上马背,白马驮着他头也不回地飞驰而去,竟把柳鸿飞孤零零一个人扔在了屠宰场。

  柳鸿飞望着南宫傲远去的背影,不呆住了。

  此后好长一段时间,江湖中再也没有人看到过南宫傲,他仿佛突然从这个世界上消失了。

  柳鸿飞更是迷惑不解,以南宫傲的武功,那些锦衣卫根本伤不了他,可他为什么会突然吐血?又为什么要不辞而别,或者说,落荒而逃?

  就在这天深,西山万绝谷的荒林中,出现了一个满身血污的白衣青年。他那如仙子的脸惨白似雪,仿佛身染重病。在他身后,跟着一匹没有鞍辔的雄骏的白马。

  从此,在这座荒无人迹的山谷里,住下了一个世间最的男人,他就是南宫傲。

  他躲避着人类的社会,情愿与毒虫恶瘴为伍,似乎在他心目中,这荆棘丛生的死亡之谷,远远比繁华都市可爱得多。在这片文明的荒漠中,他慢慢地调养着身与心的创伤。似乎只有在与世隔绝的时候,他的心才能得到一些安宁。

  他真的得到了吗?

  天门峰下那一场疯狂的杀戮,不仅引发了他吐血的痼疾,更撕开了他在内心深处封存已久的记忆。这沉寂的死亡荒谷,非但没能让他的灵魂得到平静,反而放纵了记忆的,让它们一刻不停地活跃着,折磨着他。

  其实,那些往事,他是无法忘记的。那血泪堆积成的苦难岁月,本就是他生命的一部分。

  他这吐血的毛病,就是那段岁月留给他的纪念。

  南宫傲初入极乐堂时,已经十四岁了。虽然年纪稍大了些,但因为他出众的貌和才艺,还是成了童班首,也成了师父阎棘觋的专宠。“强者为尊”是极乐堂的法规,弱肉强食是天经地义,如果你没有能力去欺压别人,就只有任人宰割。南宫傲不甘成为任人欺凌的玩物,怀着满腔仇恨,自虐一般拼命苦练武功。可是不久,他却惊恐地发现,自己的身体起了一些微妙的变化,变得越来越像个孩子。他暗中查访,才知道师父所教的极阴内功根本就是男人不该练的。他又恨又怕,却又不敢让所练的功夫半途而废,因为那样只有死路一条。于是,他学了朱砂指。

  练朱砂指凭的是纯阳正气。南宫傲明知阴阳同修终必走火入魔,但他宁死也不愿变成半阴半阳的怪物。随着功力日深,他的内伤便逐渐显露出来。

  南宫傲幼年做相姑,过度,起居无常,再加上年龄太小,不懂得自己保养,早就有气血虚亏之症。进入极乐堂后,他长年积郁着一腔愤懑,还要强颜欢笑,与师父及那一班中饿鬼们周旋,练功太过苛刻而又不得其法,正是内忧外患齐集,终于走火入魔,险些吐血而死。恰在这时,他却偶然发现了师父私藏的一本武功秘笈。他不敢录副本,只是凭着惊人的记忆,在最短的时间内将其内容背熟,习练。

  在南宫傲进入极乐堂后的第八年,他终于武功有成,乘阎棘觋疏于防范,一击得手,最终将其杀死。但他自己在交手时也受了重伤,险些丧命,这吐血症从此便落下了根。每当他情绪过于急怒忧伤时,便会内息岔乱呕血不止。他必须让自己永远保持平静,以免给那些随时都可能出现的敌手以可乘之机。

  他忍受的屈辱和痛苦已经太多,他的心本已死了,他本不会再为了横遭羞辱而痛苦冲动。如果,他不曾遇上玉冰,这一切也许根本不会发生。

  但是,如果没有玉冰,他现在岂非已不在人世了?

  南宫傲忽然发现,玉冰的影子已经深深地铭刻在他心上,成了他灵魂的一部分,再难割舍丢弃。她没有因他低贱的身份而对他有丝毫的鄙薄轻视,她尊重他就如同尊重自己。在与她相处的那段日子里,南宫傲平生第一次觉得,自己活得真正像个人。

  那是多么好的一段时光啊!他决心今后好好做人,不让她失望。他要用自己的行动来告诉她,她没有救错了人。

  然而,无情的现实把他这天真的梦想彻底打碎了。他终于明白,无论他怎么做,在世人的眼里,他永远都是一个娼妓,他活着的唯一价值就是这张脸,和这一身的细皮白肉!

  他绝望地躲避着这个世界,希望这无人的荒谷能给他痛苦的心以安宁。然而,他却躲不开对玉冰日益强烈的思恋。在那个属于人的社会里,只有她才能让他看到自己生存的意义。他忽然那么强烈地渴望见到她,哪怕只看她一眼也好。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