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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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已深。

  街上依旧灯彩绚丽,喧闹繁华。店铺小摊的生意正红火,妓院和赌场到这时候才算正式开始营业。位于闹市中心的几家著名的大酒楼更是高朋满座,飞觥限斝,笑语笙歌,二里地外都能听得到。毕竟是天子脚下,大都气派,乌烟瘴气的繁华中,连那些穿梭来往于宝马车之间的叫子都格外透着精神。这一切,哪里看得出半分乱世的萧条与衰败!

  一乘华的大轿前呼后拥喝道而来,看这排场,非公侯即王孙,路人纷纷躲闪避让。

  道旁小摊上,一白衣瘦汉正坐着吃面,筷子把面条一根根挑起来,又一根根送进嘴里,那吃相,真比一个大家闺秀还精细斯文。再看瘦汉那张脸,面灰白,表情呆滞,倒挂的双眉似带着无限愁苦,活像个新遭丧事的苦主,那满身阴惨惨的气质,又像是刚从阴间跑出来的无常鬼。

  大轿呼喝着经过,白衣瘦汉抬起眼,若不经意地向微微掀起一隙的轿帘瞟了一下,垂下头,继续数他的面条。他,就是当今江湖上名与恶名齐著的极乐堂媚童子,号称“千手观音”的南宫傲。虽然,他早在两年前便已弑师叛门,不再是极乐堂中的“小童”,但在世人的眼里,他永远都是一个出卖相、贱无耻的“妖精”,一个不男不的玩物!也许正因如此,南宫傲很少以自己的真面目示人。他常常把自己装扮成各式各样的人,或男或,或老或少,或绅商贾,或贩夫走卒,以各种不同的身份,去体验不同的生活,这已经成了他的嗜好。渐渐地,他的化装术与演技变得出神入化,再也没有人能识破他的伪装。

  没有人知道南宫傲有这种才能,这是他的秘密,也是他在生活中唯一的乐趣。然而,这种爱好也常常给他带来深深的痛苦。因为他发现,无论做什么人都比做南宫傲更快乐,而他偏偏就是南宫傲,而不是别的什么人。有的时候,连他自己也弄糊涂了,以为自己真的不是南宫傲了。也只有在这个时候,他才会暂时忘却痛苦,神经质般地欢悦起来。

  那么今天,他所扮演的又是一个什么人呢?

  轿子不紧不慢地向前走。钟山半闭着眼,仰靠在轿中,似在打盹。而事实上,他的脑子可丝毫没闲着。

  自从二十年前那一次,钟山听说了平南王及那批宝藏的传闻,他就开始留了心。据说,这批宝藏是前朝一个藩王留下的。那藩王为夺天下,囤积了无数奇珍异宝,以做招兵买马之资。这倒还没什么希奇,最让符王爷动心的是:据传,那宝藏中有一神物,得之便可得天下。偏偏那位藩王时运不济,尚未举事便遭暴死,而那批宝藏也就此下落不明,江湖传言是落在一个神秘的门派——极乐堂的掌握之中。平南王的那位柳王与极乐堂的渊源,钟山是早有耳闻,他派出的密探也确凿无误地证实了这个传说,从此,这位符王爷的心开始不塌实了。

  世上真的有这种宝物吗?钟山不是那种好听小道消息的糊涂虫,他知道,世上确实有过这么一位夺天下的藩王,为招兵买马而囤积财富也是势所必然,关键是,什么东西得之便可得天下呢?真有这种东西吗?钟山是相信强权与暴力的,历朝历代那些开国君主,他们的江山不都是打出来的吗?倘若真有这么一件所谓的“神物”(他对此说法嗤之以鼻),那应该是一种极具威力的神秘武器。玉明达表面上荒唐,实则老奸巨滑,手中又掌握兵权,左右朝政,钟山对其深为忌惮,倘若这件武器为他所得,那可就不妙得很了。

  以己度人,钟山以为,玉明达未必没有问鼎的野心。方今天下大乱,各地造反起义如风起云涌,而北方的瓦剌与鞑靼兵马又时常在边境扰,看来颇有南犯之意,正是他夺取天下的大好时机,玉明达却是一个心腹大患,然而要除掉此人又着实的不易。

  不久前,钟山派去追踪宝藏的人在那座假的藩王陵中,险些被那些夺宝的江湖群雄杀得全军覆没,这帮蠢材!下一步该怎么办呢?

  正想着,座下“砰”的一声剧震,轿子仿佛突然撞在一块巨石上,钟山险些从座上栽了出去,只觉五脏六腑翻江倒海,几乎都要从嘴里呕了出来。正要破口大骂,就听外面一阵嘈杂的呼叱及兵刃相击声,护卫统领戴正大喊:“有刺客!保护王爷!”钟山一惊,急忙缄口,一颗心怦怦乱跳,猜度到底是什么人如此大胆,竟敢在天子脚下闹市之中行刺!他毕竟不是个胆小的人,抬手将轿帘掀开一角向外窥看。

  四十名护卫正围着一个白衣瘦汉打斗,钟山立刻认出,这正是方才路边小摊上吃面那位。因为此人形象特别,所以他留意多看了几眼,没想到竟是个刺客。只是遍翻记忆,钟山说什么也想不起曾结过这样一个仇家。“难道此人是个杀手?”他知道,江湖上有这么一些以杀人为业的人,其中的佼佼者是一个名叫冷超的年轻人,江湖人称“白无常”,因其好穿白衣,而且杀人从不失手……钟山突然心头一凛:“白无常?难道是他?”顿时,冷汗从额头冒了出来。

  钟山猜错了,来者不是冷超,而是南宫傲。

  南宫傲认识冷超。在他刚反出极乐堂时,一个偶然的机遇,二人不打不相识,成了朋友,这也是南宫傲在世上唯一的一个朋友。他们二人颇有相似之处,都喜穿白衣,都有洁癖,都冷漠孤僻。只是冷超刚毅冷酷,出手狠辣无情,他的剑下从没留过活口,所以他成了当代最出的杀手。南宫傲却情软弱,虽然出手也够狠,却很少真正地杀人,所以他成了当今挨骂最多的大魔头。南宫傲十分羡慕冷超狠厉果决的个,觉得颇具男子气;冷超也十分佩服南宫傲的武功和他的灵慧多才,就这么,两人成了朋友。

  南宫傲行刺钟山,并非想仿效冷超扮演一个杀手,他是为了报仇。虽然,太多的苦难与坎坷早已让他的心因习惯痛苦而麻木,早已让他的大脑学会了遗忘,然而,钟山,却是他心中抹不去的记忆。倘若没有这个人,他不会小小年纪就成了孤儿,他至今还清楚地记得父亲被拖在马后肚破肠流的惨景,记得母亲跪在钟山脚下疯狂的哀求,记得钟山看着母亲时异样的目光和得意的狞笑。那时,他只有十岁。后来,母亲被人捆绑着塞进一顶轿,再后来,有人在乱葬岗发现了他母亲遍体鳞伤的尸身,还穿着浸透了血污的新娘吉服。

  十岁的南宫傲亲手埋葬了自己的父母,从此流浪街头成了小叫。然而,钟山却要斩草除根!他被钟山的手下抓住,带进符王府,钟山要杀了他以绝后患。跟随在钟山身边的相姑如看他年幼可怜,极力为他讲情。钟山以为如看上他貌,要拿他做棵摇钱树,欣然答应。

  南宫傲随如到了谪仙堂,才明白所谓“相姑”的真正含义。如并没把南宫傲当摇钱树,他虽操贱业,却心地善良,博学多才。他同情南宫傲的遭遇,处处照顾他,教他读书,教他琴棋诗画。然而谪仙堂毕竟不是避风港,他被一个军强暴,最终没能逃脱卖身为娼的命运。到他十四岁那年,已经名满京城,成了王孙贵胄们争捧的宠物。他出众的貌和才艺,终于引来了符王钟山。此时,他早已改名换姓,钟山也早不记得这个风情万种的“尤物”,就是南宫家的“孽种”。南宫傲假意殷勤,借机行刺未遂,如为掩护他逃走,被钟山一剑刺死。

  他逃进深山,遇上了极乐堂的大弟子赤练魈阎棘觋。这个童班首一眼便看出了南宫傲的身份来历,将他抓回了极乐堂。从此,南宫傲才真的堕入了人间地狱。他彻底绝望了。

  极乐堂的武功诡谲阴毒,极乐堂建在地下墓穴里不见天日,极乐堂的弟子更没有丝毫人气!极乐堂门下武功未成不得行走江湖,极乐堂豢养的童就是这些弟子的玩具,以使他们能够安心留在堂中练功。而童绝没有资格拜师学武,如果想学便只能用自己的去向师兄师们交换。负责调教童的的阎棘觋不仅有“断袖”之癖,而且是个虐待狂,南宫傲自入门之始便被他据为“专宠”,忍受了八年非人所堪的折磨。到他终于以自己学来的武功杀死了阎棘觋,反出了极乐堂时,才知道,人世间已根本没有他的容身之地!

  他像个孤魂野鬼,在人间游荡,忘记了过去,也不希冀将来,对于生存,他早已厌倦了。就这么茫无目的的在世间走过,走到哪儿算哪儿,死了便一了百了。

  明湖上,柳鸿飞偶然提起了钟山,唤醒了南宫傲的记忆。他今天的一切,全都是拜这个人所赐,此仇焉可不报!今天是平南王五十大寿,钟山去平南王府贺寿必会从此经过,南宫傲瞅准时机,便在这里动手了。

  街上的行人早已跑光。此处远离市中心,正处在西城权贵的豪宅与南城贫民区的夹角,接近平南王府。实在说,这并不是一个适宜行刺的地方,因为一旦打起来,很快就会惊动平南王府,玉明达决不会袖手不管。更何况,朝中文武百几乎都在今天赶来这里为平南王贺寿,这就使得他在行刺之后更加难以脱身。

  杀人是一门艺术,需要天时、地利、人和,需要心机和手段,仅有功夫和热情是远远不够的。每一个好的杀手都懂得这道理,南宫傲却不懂,因为他不是一个杀手。不过,他很快也就懂了。

  四十名护卫将南宫傲团团围困。这四十人是钟山多年来精心筛选和培养出来的“死士”,若放诸江湖,均可算得一流高手。南宫傲发现,自己陷入了一个攻防严密的天罗地网,织网的人已经由四十个变成了无穷无尽。源源不绝的攻击在身围展开,带起的锐风似穿透了他的身体,各种金属兵器摩擦相击发出尖锐嘈杂的寒声,刺激得他头皮发乍,牙根奇痒,只想一口把袭来的兵刃咬断。

  钟山躲在轿子里越看越惊,只见一团白影蝴蝶穿般在人丛中翩然来去,随着“哼”“啊”“哎哟”的痛呼,不时地血光飞溅,一两个护卫倒了下去,后继者立刻跟上,接着,又倒下了……

  阵势有些凌乱,护卫统领戴正指挥众护卫翻头去包抄刺客的后路,南宫傲抓住这瞬间的机会,纵出包围圈欺到戴正跟前,捏住穴道顺势一提,将偌大一个活人当成兵器抡了起来。

  袭来的兵刃慌不迭避让,情势立刻急转直下,四十名护卫瞬间倒下一大片。钟山冷汗涔涔:“我命休矣!”

  一阵清脆的马踏銮铃声远远地自黑暗的街道尽头传来,快速逼近,眨眼的工夫,两匹骏健黑马神龙天降般扑进兵刃交织的光影里。马上两个英姿飒爽的银装少年和两匹马犹如一个图像的两个重影,看不出丝毫差别。

  钟山狂喜而呼:“雪樵,月樵,快来救我!”

  话音未落,两个银装少年已如两道银闪电,自马背凌空而起射向南宫傲,一样的姿势,一样的速度!两个少年各持一柄一模一样的银长剑,人未到,一股冷森森的剑气已扑面而来。

  南宫傲立刻掂出了对手的分量,全身的每一个细胞都亢奋起来。

  众护卫顿时大感轻松,千疮百孔的罗网重新织补严密,展开了有序的进攻。南宫傲发现,虽然只增加了两个人,对方攻击的威力却成倍的递增。银的人,银的剑,人与剑合为一体,两个少年本身就像是两柄剑,不,他们是剑的灵魂!剑在手,剑气却发自他们本身。他们已不须用剑,剑的光芒,剑的气质,剑的境界,已自他们全身每一个毛孔弥散开来,璀璨逼人!

  南宫傲的身姿突然改变了,柔若无骨,聚散无形,婀娜缥缈。冷锐的剑气自由地穿过他的身体,就像冰入水,被舒适地融化,融合,偶一瞬间,又突然凝聚,犀利地刺穿了身边敌手的心脏!

  雪樵、月樵的剑气不再凌厉了,他们有些疑惑,有些不敢确定,自己的攻击是否真的到了刺客身上,还是传递给了别人?自学剑以来,他们还从未遇见过这种莫名其妙的状况。也许,他们的剑术已经练得出神入化,但要论临敌经验,却怎能与时刻在刀尖上过日子的南宫傲相比!

  钟山在轿中早已看呆了。那白衣人究竟是谁?就像月宫仙子在翩然起舞,刀光剑影仿佛也演化成了优的乐音,险象环生的黑暗街道成了华丽的舞台,那台上光彩照人的演员却只有一个——南宫傲。

  “世上竟有如此妙的武功,这原该是个绝代佳人的身手啊!”钟山不由自主地绮思绵绵,恍惚间竟已神魂飘荡,不知身之所在。

  仿佛洞穿了他的思想,刺客那两道冷电般的目光突然射来。四目相对,钟山的心“忽悠”一下,整个人似乎要飘起来,那丑脸上的一双眼睛竟是勾魂摄魄,砭肌裂骨。钟山身上一阵乍冷乍热,一时几乎难以自持,急忙收回目光,心下骇然:“难道此人会妖法?”

  雪樵、月樵开始焦躁起来。在他们的人生经历中,还从未遇到过这么难收拾的对手,何况现在是以众击寡!这刺客究竟是什么人?

  不知何时,钟山的轿旁出现了一个衣着华丽的干瘦老者,留着雪白整洁的山羊胡须,白发上罩了一个细密金丝编就的束发冠,正中嵌着一颗雀卵大小的明珠,映着黑的灯火宝光四射。只看这一身的穿戴,便可知来者绝非凡俗。钟山无意中扭脸,立即露出无比惊讶的神:“丘总管?”

  这瘦老者,便是御前侍卫总管丘元机。说起这丘总管,年岁不小,品级不高,却是小皇帝跟前最得宠信的人,无论朝廷政务还是日常起居,都有这位总管在皇帝身边出谋划策,小皇帝也愿意听他的,对他甚至比皇太后还要亲近得多。有这一层原因,朝中百自也不敢对丘总管稍有怠慢,就连那大权在握的玉王爷见了他也得笑颜相对,礼让三分。不过,千万不要以为丘总管是寻常的厚颜谄媚之徒,此人不但满腹经纶,据说武功也是深不可测,传闻就连当世的武林泰斗——前紫薇堂掌门紫极仙翁都曾在他手下吃过亏,因而闭关退隐,从此不问江湖是非。

  丘元机向钟山微笑着点了点头,“我奉圣上差遣去平南王府送赏赐的寿礼,没想到赶上符王爷这场热闹。那穿白衣服的王爷可认得他吗?”

  钟山苦笑:“不瞒丘总管,本王以前从未见过此人。想必,这是什么人雇来的杀手。”

  丘元机微微摇头:“若是杀手,就不会在此时此地动手了。一个杀手也绝不会练这样的武功。”

  “如此说来,丘总管已看出了此人来历?”

  丘元机道:“当世有名的杀手,以白无常冷超的武功为最高,但比起此人来,冷超却又颇有不及了。此子武功虽然未臻化境,也已非同凡响,倘能得高人指点,不出数年,必将睥睨天下矣!”

  钟山心里一寒。丘元机笑道:“王爷不必害怕,此人武功虽高,却杀不得王爷,若换了冷超,那倒难说得很了。”

  钟山皱起眉头,正要说话,忽见一条细长的黑影鬼魅一样无声无息地出现在丘元机身后,不吓了一跳,险些惊叫出声。丘元机却似早有所知,指着正在打斗的南宫傲头也不回地道:“老四,你看这个人的武功如何?”

  黑影向前跨了一步,站在丘元机身边往场中观望。钟山这才看清,这是个身材瘦高的中年汉子,也穿着御前侍卫的服,只是奇怪他以前竟从未见过此人。

  “老四”翻起一对白多黑少的三角眼打量了南宫傲一会儿,撇了撇本已撇得厉害的嘴角,颇似不屑地道:“根基不错,想不到极乐堂还能调教出这么厉害的弟子。”

  丘元机笑了:“别小瞧了这孩子。百阴老儿最爱藏私,他调教出的弟子全都和他一样小家子气,这孩子出手却很气派。他的武功一半儿是学,一半儿是自创。这样资质绝佳的人才,如今可不好找啦!”

  “老四”似乎被触动了心事,眯起眼睛细细地对南宫傲研究了半天,摇摇头,叹了口气:“可惜,他已不是童子之身了!”

  丘元机哈哈大笑:“不错,他修炼你的先天绝煞掌已经不够格了,那就由老夫代为管教这个弟子吧!”

  “老四”白了丘元机一眼:“大哥早有此意,何必拐弯抹角?”

  丘元机以及“老四”的到来,南宫傲看得清清楚楚,也听见了他们的谈话。尤其“老四”说他已不是童身,还有丘元机那一阵大笑,让他感到一阵刺心的痛楚,深埋心底的强烈的屈辱和自卑感被蓦然激起,不由得对这些人产生了深刻的憎恶。瞥见丘元机向自己这边踱了过来,南宫傲猝然转身,从袖中抽出短剑,迎着丘元机扑了过去。这是他行走江湖以来第一次使用兵器,也是第一次他明知必败而不肯收手。

  丘元机微笑摇头:“这就不对了,年轻人,你的武功走的是极阴一路,对敌时最忌动火,否则必败无疑,回去重来!”言毕,袍袖一挥。南宫傲飞扑过来的身形仿佛在半空中被一张无形的网兜住,猛地向原地弹了回去。幸而他应变奇速,依着那股巨力调整身姿,空中几个翻折动作,稳稳地落在原地,长发披散,姿态却是不胜收。

  周围一片惊呼赞叹。这十分狼狈的一刹那,看在旁观者的眼里竟都情不自地怦然心动,人们似乎已经忘记,这里是生死拼杀的战场。

  丘元机微微颔首表示赞赏,脸上的表情看来十分慈祥。“年轻人,你资质甚佳,武学的根基也不错,倘肯拜在老夫门下,只消一两年,便可睥睨武林,成为当世数一数二的高手。似你这般材质,又何必屈身在极乐堂,做那种皮肉生意呢?”

  众护卫早已住手,包括雪樵、月樵在内,所有的目光都集中在南宫傲身上。众目睽睽之下,南宫傲被揭穿了伪装,听着在场众人发出的惊叹和窃窃私语,他突然觉得,自己象是一头被剥光了皮毛丢在闹市中展览的野兽,无尽的羞辱与痛苦刹那间撕碎了他那颗原已伤痕累累的心,此时此刻,他真是生不如死。悲愤似将他的全身炸裂,他疯了一般狂吼:“你住口!”带着惊涛骇浪般的声势向丘元机猛扑了过去……

  平南王府的寿堂上,灯彩绚丽,锦绣铺排。平南王玉明达身着吉服,与前来贺寿的达显贵们寒暄应酬,玉麟和夏雨卿忙而有序地招呼来宾。

  内堂,平南王阿娇与平南王新收的侧室兰雪漪在招待眷。而东厢的暖阁里,两名贵族少在闹中取静地下围棋。那穿银红罗衫的年龄看来已不小,却还是未嫁儿的装扮,柳眉杏目,明逼人,亮丽得令人几乎不敢仰视,虽然倚桌而坐,也能看得出身材高大丰腴,曲线完,充满了的魅力。她就是素有“京城第一”之称的符王府郡主——钟玉鸾。

  玉鸾的对面横放一张人榻,一个身着淡紫罗衫的少慵懒地倚在榻上,星眸半垂,似梦似醒。与玉鸾的丰满健康形成鲜明的对比,她看来苍白而疲倦,了无生气,身材十分纤秀,似尚未成年,尖尖的一张瓜子脸,虽带病容,五却极清丽端庄。她很容易使人联想起“楚楚动人”、“我见犹怜”等等诸如此类的词汇,只是当那浓密的长睫偶尔撩起时,那深邃冷静的眼睛,才让人感到,她的心智远不像外表所显示的那么柔弱年轻。这孩子,就是平南王的儿玉冰郡主。

  玉鸾手中摩挲了半天的黑子终于落下,同时向外厢瞟了一眼道:“你家这位新姨奶奶看来厉害得很,只怕天长日久,你们娘娘免不了要受她的气。”

  “她人倒还好。”玉冰懒懒地支起身子,拈起一粒白子。

  “再好的人也会嫉妒,何况男人都是怜新弃旧的,还是劝你们娘娘防着她些。哎哟!”玉鸾脆快的声音忽然折断,拿起玉冰刚落下的白子,“不行,这回不算,刚才我走神了!”

  玉冰宽容地笑笑,重新倚回榻上耐心等待。一旁伺候的丫鬟小倩向玉鸾笑道:“这可是第六回了。”

  玉鸾赖皮地一笑:“我又不想做大丈夫,用不着举手无悔。”皱眉对着棋盘呆了半晌,终于不耐烦地吁了口气:“累死了,我不玩了!”顺手“哗啦”一下把盘上的棋子拂乱了。

  玉冰在榻上长长地伸了个懒腰,笑道:“我算也差不多了,每次跟你下棋都超不过一柱。”

  小倩过来收拾棋子,笑着接口:“不过今日工夫大了些,那支百合刚好烧完。其实鸾姑娘这一盘棋布局是很好的,只可惜中盘时大意了,没留神左上角那步杀着。”

  玉鸾打了个哈欠,笑道:“用不着拍我马屁!就算不大意我也下不过她。这种劳心费神的玩意儿最伤身,你家就是用心太多,用力太少,才会这么弱。你应该多活动活动,去跟雨卿练武吧!”这最后一句话是冲着玉冰说的。

  “拿刀动剑有什么意思!不过,我也是该出去走走了。”玉冰笑着站了起来,“坐了这半天,浑身酸疼。你去不去?”

  玉鸾伸着懒腰也站起身:“你自己去吧,我操劳过度,需要休息。”说着,走到玉冰刚躺过的榻旁,也躺了下去。

  玉冰“嗤”地一笑:“那你好好睡吧,留神别误了晚饭。”

  “去去去!”玉鸾闭目做了个轰赶的手势。

  小倩拿来披风。玉冰蹙了蹙眉:“已经不冷了,还拿这个。”

  小倩圆脸上现出两个深深的酒窝,抿嘴一笑:“就这么薄薄的一层,热不到哪儿去。俗话说‘捂秋冻’,多穿一件没坏处,身子弱,万一着了凉,娘娘又不准下楼了。还是请受累披上吧!”

  玉冰无奈笑嗔:“好丫头,现在连你也学着管我了。”由着小倩替她系好了披风,边向外走边道:“我就在这边廊下走走,你们不用跟着。”

  小倩在后殷殷叮嘱:“早些回来。”

  前面寿堂上灯火通明,喧笑声不绝于耳,端着大盘小碗的奴仆进进出出,川流不息。玉冰沿着回廊慢慢地踱到了房后,竹木萧森,影寂寞,暗浮动。她背倚廊柱,听着不远处传来的丝竹声,那是佳音馆的乐伎们在为嘉宾助兴。

  突然,一串刺耳的哨音扯碎了悠扬的乐曲钻进她的耳膜。玉冰惊得一颤,循声望去。恰这时,一道白影闪电般掠至,紧跟着身上一麻,耳边一声低喝:“带我离开,不然要你的命!”

  玉冰张口就喊,却发不出声音。这才看清,面前是一个披头散发、面如僵尸的白衣男子,一双光华璀璨的眼睛宛如两柄利刃直刺在自己脸上。

  寿堂方向传来宾客的惊呼叫喊声,护卫们招呼示警的哨音连成了一片,可以听见嘈杂的脚步正向这里急速奔来。

  玉冰肩头骤然一阵剧痛,原来已被白衣人捏住,身不由己地随着对方朝园方向飞掠而去。耳边风呼呼作哨,眼前景物飞一般倒退,刹那间追踪的护卫被远远地甩在了背后。玉冰头晕目眩,几乎作呕,忙闭上了眼睛。

  过了一会儿,四围渐寂,白衣人的脚步逐渐慢了下来。玉冰缓缓睁开眼睛,发现已进了园。回头一望,到处是灯笼火把的亮光,不心中一动,暗自疑惑:“这些护卫平日各司其职,各有自己负责的地盘,要抓人只须守株待兔即可,何必这么乱哄哄地瞎撞?难道爹只是要借灯火把这人惊走,而无意抓他?”

  忽然,白衣人脚步踉跄,似乎要摔倒。玉冰一怔,转头看去,这才发现,原来这人的腰间钉着一枚飞镖,镖身已全部插入身体,只有短短的尾羽留在外面,周围有一大片血渍。

  “戴正的凤尾镖?”玉冰有些惊讶,“戴正是钟王爷的护卫统领,一向和他主子形影不离,这个人会和他打了起来,难道是个刺客?”正在疑惑,白衣人身子晃了晃,向前就倒。玉冰吃了一惊,本能地赶上一步,伸手扶住了他。

  白衣人稍稍清醒,诧异地看了她一眼,略一犹豫,拍开了她被封的穴道,低声道:“你走吧!”

  玉冰有些意外:“你不怕我喊人来抓你?”

  白衣人冷涩地一笑:“我反正死定了,用不着再拉个人垫背。”

  玉冰不由得将他上下打量一番,心想:“原以为刺客都是些穷凶极恶的亡命徒,想不到这人倒还有些善心……”看看远处的灯火信号,略一思忖,有了主意,低声道:“你坚持一会儿,跟我走!”

  白衣人微微一愣,看看玉冰。黑暗中,那目光柔和而坚定,坦荡无畏地望着他,似乎并无恶意。他想了想,点点头。

  两个人一前一后穿过小径走向天镜湖边,玉冰中途几次停下来等待白衣人跟上。此时,他走路已明显地十分吃力了,最后,她不得不过去架住了他。

  他们上了靠在岸边的一条采莲小船,玉冰沿着岸边柳荫处将船划进小蓬莱岛与灵翠山之间的流渠,在小岛背面的峭壁下弃舟登岸,沿着藤萝漫掩的小径直上到峭壁顶端。这里,一幢构筑精的广厦临渊峭峙。白衣人这时再也支持不住,一头栽倒在地上。

  烛光摇曳。

  南宫傲朦胧醒来,心神飘渺,不知身在何处。只觉得全身撕裂般地疼,腰间有些麻木发热,下半身却像泡在冰水里,冷的难受。嗓子里如同在冒火,头也是昏沉沉的。

  “这是哪儿?我死了吗?怎么这么冷?”他吃力地转动头颈,想看看周围的环境。一只柔软的手托住了他的头,一股淡淡的幽,接着,眼前出现了一个模糊的人影,白衣的身影,笼罩在一团温暖的光晕中。是菩萨?

  另一只手伸过来,绕过他的头摆弄了一下,他的上半身被垫高了些。接着,什么东西凉凉的碰着他干裂发烫的嘴唇,挺舒适的感觉。他不由得张开了嘴,清凉甘甜的汁液送入他的口中,飘散着一股馥郁的浓。他闭上眼,贪婪地吞咽着。甜汁不停地流进嘴里,直到他喝饱了,才满足地摇了摇头,便又沉沉地睡去。

  再次醒来时,天光已发白。南宫傲觉得头已不那么昏沉,腰间麻木的感觉也消失了。只是身上依旧疼得厉害,两腿似乎全无知觉。

  他抬眼环顾四周。这似是一间书房,阔朗雅洁,三壁书架,满列着书籍古玩。正中一张巨大画案,陈设着文房四宝,看样子都十分名贵。几个笔筒和笔架中,高矮胖瘦的毛笔足有上百支。案首一侧,白玉盘中盛满了新鲜荔枝,南宫傲看在眼里,忍不住咽了口唾沫。

  卧榻靠窗,十几只颜各异大小不一的鹦鹉正蹲在窗前的架上瞌睡。榻的另一侧摆放着一张梅小几和一把很舒适的圈椅,椅垫有些凌乱,似才有人坐过。几上有个小水晶杯和一把水晶匙,杯底还残留着些淡黄的透明液体。室内弥漫着果的清。

  望着这一切,南宫傲心中一片茫然:“我怎么会在这儿?”

  渐渐地,记忆回到脑海中:行刺钟山,遇到丘元机,众目睽睽之下的羞辱……他的心猛地痉挛了一下,记起来,他疯了似的和丘元机缠打,说宁肯做鬼也不做他的弟子,丘元机好象说了些“以绝后患”之类的话。然后,他被打伤了,吐了很多血,腰上还中了一枚不知是谁发的毒镖。丘元机下令活捉他,他拼死突围,那些人在后面追。他记得自己跃过一带高墙,跑进了一座大宅院,遇到了一个少。他挟持那少带路,上了一座小岛……

  以后呢?他不知道了。只记得朦胧中有个白衣的身影,一缕缥缈的幽,仿佛还有一双手搬动他的身体,替他敷药包扎,喂他喝水……他下意识地看了一眼身旁几上的水晶杯。

  门“吱”地一声开了,一个白衣少轻盈地走了进来,手里还拿了一个描金提盒,走至榻旁,将提盒放在梅小几上。

  南宫傲嗅到了那似曾相识的气。“就是她吗?”

  少将提盒打开,从里面拿出一份餐具,偶一扭脸,正遇上南宫傲定定的目光,吓了一跳:“哟,醒了?”

  南宫傲打量着这张脸,清秀、苍白,有股浓浓的书卷气,深邃冷静的眸子,透露着睿智与安详。宽大的白袍裹着纤秀窈窕的身躯,背后灯光的映衬下,有种出尘绝世的。他认出来,这正是被自己挟持带路的那个紫衣少,只是这会儿换了身衣服。

  “饿坏了吧?”少将提盒打开,从里面端出一大碗热气腾腾的汤来。“你伤得太重,暂时还不能吃什么东西。这一碗八宝鸡珍汤,是用野鸡加八种山珍和草药炖制成的,可以给你补补身体。我在里面下了几根银丝长寿面,你爱吃呢就吃一点儿,要吃不下也就算了。”她淡淡说来,神态随意而安详。

  “是你救了我?”南宫傲的声音中含了几许迷惘。

  少看了他一眼,“总不能让你死在园里。”

  南宫傲冷冷一笑:“不错,那未免太煞风景。”语调中不无凄然。

  少略带诧异的目光在他脸上停了一会儿,便若无其事地在椅子上坐下,端起冒着热气的汤碗,用小匙搅动了一下,舀起一匙汤,放在唇边轻轻吹了吹,递到南宫傲嘴边:“喝吧,凉暖正好。”

  南宫傲把脸扭开了,再次打量这少:华贵而不失清雅的服饰,雍容又隐含威仪的气度,显然身份非凡。这样一个贵族千金,怎么会救助一个穷途末路的刺客?她到底是何居心?

  少等了一会儿,将碗匙放回几上,喃喃自语:“看来,你的伤不只是在身上。”

  南宫傲心里微微一震。四目相视,那双丽的眼睛含蓄着几分怜悯,若有所思地注视着他。

  “我听到护卫们议论你的事。你刺杀钟山,跟丘总管拚命,不想活了是吗?可是你在重伤之后还是选择了逃走!你不相信我,却又逼我带你逃生。可当你的伤发作的时候,你又放弃了求生的打算,因为你明知道我有可能带人来抓你,还是放我离开!你毫无戒备地跟我走了这么远,说明你还抱着一线求生的希望相信我。可现在你真的被我救活了,却又怀疑我的居心,不肯接受我的帮助。”她摇摇头,“我从没见过像你这么矛盾的人。”

  南宫傲转过头去闭上了眼睛,心底对这少生出强烈的反感。这种居高临下的姿态!这种说话的口气!她以为她是谁?她凭什么?他仿佛重又回到了街头战场,重又体验到了被人剥皮见骨的难堪。虽然少的语调温和,全无恶意,但在南宫傲的感受中,这一番话却比当众的羞辱更令他心寒。假如他现在还能动,说不定真会在愤怒之下扑上去掐住少的脖子。

  少眼里闪着光,注视着南宫傲的神情,唇边掠过一丝揶揄的微笑:“你放心,我不会活得太久了,所以,你用不着自悔一时手软。”

  南宫傲一愕,不张开眼睛,向少的脸上望去。这时他才发现,在少苍白的前额正中,有一条细长如悬针状的暗紫血痕,深入肌肤,直耸发际。这分明是受了一种独特的内伤之后所显出的病危之象,而世上唯一能给人造成这种内伤的,便是极乐堂的“雷音掌”。

  “她中了雷音掌?怎么会?她究竟是谁?”南宫傲震惊了。

  少看出了南宫傲眼中的惊疑,淡淡一笑:“我不相信会有哪个活着的人真的愿意放弃生命,活着虽然会有痛苦,但痛苦毕竟不是生命的全部。”她的眼睛注视着他,仿佛穿越了他的心,“其实,你也不想死,是吗?你不甘心!也许,你经历过太多的挫折,有过太多的痛苦,使你不相信这个世界。但你毕竟还在留恋它,你还有所不满,还有所希望,还有一些牵挂,对吗?”她轻轻叹了口气,身子靠在椅背上,眼光调向窗外,自语般地喃喃道:“为什么要寻死呢?这世界五彩缤纷,难道丝毫也不值得留恋?有的人想活而不能挽留生命,明明可以活下去的人却偏偏要寻死,这些人可有多傻!生命原本就是酸甜苦辣,百味俱全,又有哪一个活着的生命会一帆风顺呢?你看看那些草树木,它们安静祥和,与世无争,可是它们生命里也曾经历风霜雨雪!它们生机盎然、郁郁蓬勃,因为它们曾战胜了无数的挫折,所以它们才能骄傲地活着!”

  她把目光收回,停在南宫傲脸上。后者茫然怔忡地望着她,似乎被催眠了。

  “你还这么年轻,生命并没有厌弃你,你又有什么理由放弃它呢?”她重新把汤碗端了起来,“试着喝一点儿,好吗?都快凉了。好好吃饭,好好休息,养好了伤,我相信,你一定还有很多事情要做,对吗?”她的声音变得十分温柔,几乎像在哄孩子,舀起一匙汤送到南宫傲嘴边。

  南宫傲被动地张开嘴,乖乖地把汤喝了下去。汤味鲜异常,一下子把他的饥饿感和食全勾了起来。他大口地吞咽着送到嘴边的食物,平生头一次吃得这么不够“斯文”,不一会儿,一大碗鸡汤已去了一半儿。少将碗匙放下,微笑道:“好了,你重伤之下,暂时不宜吃得太多。先睡一会儿吧,等天快亮的时候我再来。”说着,从袖中取出一方天蓝丝帕,去擦拭他嘴边的狼藉,南宫傲本能地偏头急躲,同时一只手已经闪电般扼住了少的手腕。少“啊”地一声痛呼,丝帕坠落枕畔。南宫傲意识到误会,忙松开手,少跌倒边,俯身握着手腕,半天了无声息。

  南宫傲心中微感歉然,猜想那细骨头该不会断了?眼神一瞥之间,一朵洁白飘逸、轻灵飞舞的冰跃入眼帘:“好熟悉的图案,在哪儿见过?”定睛细看,原来是绣在那方丝帕上的,晶莹剔透的一朵冰,在天蓝的背景下,仿佛正凌空飞舞,一片孤高绝尘之气扑面而来。南宫傲恍然记起了明湖上飘来的那方淡绿丝帕,一模一样的冰图案,就连帕上的气也如出一辙。

  难道,她是玉冰?平南王府的郡主?她……怎么可能?

  “你……是玉冰?”他犹疑地问。

  少始终低着头,一语不发,起身便走。

  南宫傲望着她转瞬即逝的背影,陷入一片长久的迷惘……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