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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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到过京城的人,大概都曾听说“南贫北贱、东富西贵”这句俗语。声威显赫的平南王府,正处在这“贫”与“贵”的夹角——京城西南隅。

  远离了都市的喧嚣,这座恢弘壮丽的园林别墅式王府,几乎有三分之二建在了城外。独占着明湖北岸的大片地域,王府园中的天镜湖与明湖有一条狭窄的水道相连,若从空中俯瞰,两湖正好形成一个不规则的葫芦状,那面积稍小的就是天镜湖。

  天镜湖西有一座并不高耸却颇形陡峭的小山,曰“灵翠”。山上奇异树、飞瀑鸣泉,楼台栈道一应俱全。山顶一座七级宝塔,名“擎天”。塔名是平南王亲自起的,是否有意以此自况不得而知。

  天镜湖水至灵翠山脚成一条小流自山阴环绕而过,抱山半周从西南侧转出汇入运河支流,整座平南王府就是围绕这一山一水建成的。

  所谓“穷居闹市无人问,富在深山有远亲”。平南王府并没因地居偏远、离群索处而寂寞,相反,自这座王府建成,明湖两岸由过去的杳无人烟骤然变为京城的风景名胜,不但王公权贵们的车驾常来常往,一些平头百姓、商贾艺人也逐渐在这里定居下来。更有些读书学子、游方隐士,这一带环境幽雅,也来此结庐而居。久之,以明湖为中心,便形成了一个五方杂处,三教九流荟萃的不城之城。这一发展,却是平南王在建府之初始料未及的。

  清明早过,明湖两岸仍可见三五成群的踏青的游人,湖面上大小船只往来络绎,其中运货商船最多,其次是游船,间或也可在南岸边见到几叶打渔小舟。客船是最少见的,以京城为中心,道路四通八达,常人往来出入,走旱路比走水路方便得多。

  在灵翠山半山腰的旷怡亭中,平南王玉明达与符王钟山正悠闲地对坐饮酒,一边隔栏欣赏着湖山。晓雾渐褪,金的晨光将这一片青山绿水点染得分外绚丽。

  玉明达已是年届五十,可看上去似乎只有三十多岁。高大的身材挺拔匀称,白皙英俊的脸庞依旧光润,丝毫看不出沧桑岁月流过的痕迹。一双漂亮的眼睛和微微牵起一侧的唇角,总是带着些似笑非笑的嘲讽,有种独特的魅力。就是这种神情,使他永远都能在人堆里大出风头,永远都不会缺少红颜知己。不知道的人,常会把这位平南王爷误认作放浪的纨绔子弟。是真的,放浪却未必。人常说“英雄难过人关”,这句话搁在平南王身上绝对不合适,谁要想对他使用“人计”,结果肯定是“赔了夫人又折兵”。玉明达在任何时候都是征服者。朝中文武百,常常会在他那锐利的目光和令人心寒的威仪下噤若秋蝉。甚至那位年轻的皇帝,面对平南王也不敢轻易造次。

  钟山看来比玉明达年长得多,总是笑眯眯地,让人感觉他是那么一个忠厚善良、和蔼可亲的老人家,在他面前,没有谁会小心藏起自己的秘密。所以,钟山知道很多秘密。他谨慎地收藏它们,决不给任何人分享,因此,谁都相信他是个可靠的朋友,他怀揣的秘密也就越来越多。

  在座的除了两位王爷,还有平南王府中佳音馆的两位歌伎——妙音和银铃儿。两位人儿不停地劝酒,玉明达不时地调笑几句,惹得妙音和银铃儿益发撒起娇来,钟山在一旁笑眯眯地欣赏着,却不插嘴招惹。

  酒食过半,玉明达把两个不情愿的姑娘打发下了山,钟山望着二的背影笑道:“真是天生尤物,贤弟是否有意将此二纳为小?”

  玉明达呷了一口酒,笑道:“如此招之即来,兴尽而散,岂不更好?倘若留在身边,成天争风吃醋、惹气拌嘴,有什么趣味?”

  钟山呵呵地笑了:“难怪婷婷姑娘骂你薄幸无情,还说天下子,谁若遇上平南王爷,那是前世不修,今生倒霉。”

  玉明达眼里掠过一丝黯然,他想起了柳鸿飞,急忙换了话题,笑道:“静安兄怎么忽然有兴致去会仙楼逛逛?”

  钟山笑道:“愚兄这把老骨头可比不得贤弟你,昨天礼部的杨胖子在会仙楼宴请奴尔干来使,力邀愚兄作陪,实在推辞不过,才去凑个热闹。对了,他不是也请你了么?”说着,笑眼若不经意地在玉明达脸上转了一圈。

  玉明达恍然想起:“哎呀,要不是贤兄提起我都忘了。昨天老杨打发人来的时候,正好小弟身体不适,所以未能出席,真是不巧。”

  “原来如此,愚兄还以为贤弟是为了那桩新闻头痛呢!”钟山笑道。

  “新闻?”

  “怎么,原来贤弟还不知道?听说数天前江湖上发生了一场空前的大械斗,为的还是传说中的那个什么宝藏,好象此事还牵涉到一位极乐堂的弟子。贤弟,该不会是柳娘娘吧?”

  玉明达叹了口气:“柳离家出走,至今已有二十多年,始终音信杳然,也不知她是否尚在人世。静安兄若能探得蛛丝马迹,告知小弟,那可真要感激不尽了。”

  钟山安慰地拍拍玉明达的肩头:“唉,又勾惹起贤弟的伤心事来,这是愚兄的不是了。其实呢,愚兄也知道,柳若在人世,那藏宝图的真本又岂会流落江湖?自然早就交到贤弟手中了。所谓‘得其宝可得天下’,以贤弟大才,岂非早已成了天下之主?”

  玉明达敛容正道:“静安兄取笑了,江湖传闻岂可轻信!当今圣上少年英慧,得此明君乃苍生社稷之福。我等为人臣者,只有鞠躬尽瘁辅佐圣上,为朝廷尽忠而已,岂可有非分之想!”

  钟山连连点头:“正是,正是,愚兄玩笑的不对了。倘若世人都像贤弟这般明白,该省却多少是非恩怨。可惜,就有那么些糊涂虫,听说有人要去寻宝,便都尾随在后,结果寻到了一座藩王的陵墓里,为了争夺那些殉葬珍宝大打出手,不知死伤了多少江湖豪杰,凡去寻宝的各路人马无不伤亡惨重。最后才知,原来那陵墓和里面的宝贝都是假的,而那位子却已无影无踪。这些寻宝的人险些又被困在墓中难以生还,几乎重蹈二十几年前极乐堂大爆炸的覆辙。”

  玉明达半真半假地玩笑:“静安兄对此事知道得这么清楚,难道你也派人去寻宝了么?”

  钟山大笑:“老朽这一把年纪了,什么福没享过,难道还稀罕什么宝藏不成?我只盼着我那两个不成器的犬子早点儿生下个一男半,愚兄就还归故里,享那弄孙之乐去。”

  玉明达也笑起来:“真到了那么一天,可要把小弟羡煞了。”

  一艘小巧精致的画舫泊在明湖心。驾船的是个须发如银的老者,此刻正蹲在船头抽旱烟。一个十六七岁的小姑娘,大概是他的孙,在一旁的小茶炉上烧水,一双乌黑的大眼睛不时好奇地向船舱内瞟上一眼。

  浓浓的烟味随风飘进船舱,南宫傲皱了皱眉,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艄公。柳鸿飞从窗口收回目光,向他微微一笑:“你坐到我这儿来吧,这儿闻不着烟味儿。”

  南宫傲瞥了她一眼,转脸望着窗外不语。

  门帘掀开,小姑娘进来续水。走到南宫傲面前时,头垂得低低的,脸涨得通红,眼睛也不敢抬。柳鸿飞含笑打趣:“你不用怕他,这位哥哥从不欺负小姑娘。”

  孩儿脸更红了,悄悄抬眼瞥了一下南宫傲。

  南宫傲不无怨怪地白了柳鸿飞一眼,对孩儿冷冷吩咐:“去吧,不叫你别进来!”

  小姑娘仓皇地看了二人一眼,应了声“是”,忙转身出去了。

  柳鸿飞不以为然,“这又何必,她不过是个孩子。”

  南宫傲面无表情,“小孩子胡思乱想没好处。”

  柳鸿飞哑了。好一会儿才长叹一声:“你其实……真是个好人。”

  南宫傲岔开了话题,“下一步你怎么打算?”

  柳鸿飞调转目光,茫然望着掩映在葱茏佳木间的平南王府那金碧辉煌的瓦顶,失神地道:“这二十多年,我抛夫别子,受尽了煎熬,哪知道,全都变成了一场空。师父……”一刹那,她眼中是一片莫名的烦乱,“他害得我大半生光阴虚掷,害得我儿自幼失去了亲娘,这笔帐,我……”她眼中爆起一团寒光,瞬间又熄灭了,颓然低下了头。

  南宫傲看了她一会儿,目光又转向窗外。

  “你肯定师父现在还活着?”柳鸿飞抬头急切地问。

  “当年的大爆炸是他一手安排,假的藏宝图是他抛出去的钓饵,鱼已经咬钩,目的还没达到,他怎舍得就死?”

  “他的目的?你是说……”

  “鹬蚌相争,渔翁得利,百阴子比渔翁聪明得多。”

  柳鸿飞皱起了眉:“难道他想称霸武林?”紧跟着又自己摇了摇头,“不会吧?”

  南宫傲端起茶杯,轻轻吹着杯口热腾腾的水雾,显然是不准备就这个问题再谈下去了。

  柳鸿飞叹了口气。她已不止一次感到,与这个师侄交谈实非易事,你永远也无法揣测他的心思。他的语调总是那么淡漠,不带任何感彩,说话还常常半途而废,全不管听众在焦急地等待下文。

  “这次真是多亏了你。我真不知道你是怎么瞧出情形不对的,幸好咱们没往墓道里走,不然……”柳鸿飞下意识地打了个寒噤。

  “陵墓选址不当,建制不合,且筑陵的砖石粗劣驳杂,新旧不一。这位藩王既在生前穷奢极侈,广积财富,显然是个好大喜功之徒,修建他爱的陵墓又岂会如此草率?”

  柳鸿飞低头寻思:“你说得不错,我怎么就没想到呢?不过,当时那种情形,谁还顾到这些?”

  “师叔以后凡事要多留心。”

  柳鸿飞不笑了,“你说得是,多谢你关心。”

  明湖与天镜湖交界的一道天然长堤上,耸立着一座碧瓦飞檐的四角方亭,匾额上书“湖山胜览”。亭高踞于两湖相通的水道一侧,实际上起到了瞭望塔的作用。站在亭上,整个明湖的各个角落无不尽收眼底。

  玉冰倚卧在亭中的人榻上,默默地注视着明湖上过往的船只。翠儿和小倩呆呆地侍立在旁,垂着头一声不吭。

  沉寂。

  突然,翠儿猛地转身跑出了亭外,坐在石阶上抱头呜咽了起来。小倩也别了脸,掏出手帕蒙住了眼睛。

  玉冰一如既往,对这一切恍如不知。

  一个魁梧英俊的青年沿长堤快步走了过来,看到石阶上的翠儿,一下子呆住了:“……翠儿……”

  翠儿抬起泪眼,哽咽地叫了一声:“夏公子。”

  玉冰听到声音,扭脸微笑招呼;“雨卿,进来坐。”

  夏雨卿迟疑地走到玉冰身边,脸已变得惨白,“太医……来过了?”

  玉冰淡淡一笑,“来过了。”

  “怎么说?”夏雨卿的声音有些发抖。

  小倩失声哭道:“几个太医都说,挨不过这几个月了。”

  夏雨卿僵立原地,瞪着玉冰,泪水慢慢滚落下来。

  玉冰站起身,掏出手帕,轻轻替他拭去脸上的泪水,强笑着劝慰:“这有什么好哭的?人谁不死呢?我贵为郡主,这一生享尽了荣华,又有这么多人疼爱我,就算是这会儿死了,也没有什么可遗憾的了。”

  “是吗?你没有遗憾?”夏雨卿凝视着她。

  玉冰眼圈一红,蓦地低下了头。夏雨卿突然张开双臂,将她紧紧地抱在怀里。玉冰大吃一惊,一怔之下,挣扎着要将夏雨卿推开,却哪里推得动?翠儿和小倩在一旁呆呆地看傻了。

  一阵风过,坠落在地上的手帕被轻轻吹起,似一片落,飘飘荡荡向明湖心飞去……

  南宫傲好奇地将那一片不明飞行物抓在手里,看看,原来是一方精致的翠绿丝帕,一角用细细的白丝线绣了一朵冰,此外再没有其他装饰。

  柳鸿飞笑道:“你的姻缘来了。”

  南宫傲用两个手指拈起丝帕的一角,“冰……这位郡主倒有些与众不同。”

  “郡主?”

  南宫傲的尖下颏向平南王府方向扬了扬,“除了你们家的,谁能用得起‘翠云绡’?这种内廷贡品,寻常达显贵人家轻易是得不到的。”

  柳鸿飞从南宫傲手中接过丝帕,把玩着,不由得向平南王府望去,喃喃自语:“玉冰的?”

  南宫傲向手帕瞥了一眼,“你儿?”

  柳鸿飞笑笑:“这么说也没错,她是正阿娇生的,比麟儿小两岁。我没见过她,听说长得很,是京城著名的‘绝代双姝’之一。”

  南宫傲唇边掠过一丝讥讽:“是吗?那另一个是谁?”

  “另一个是符王钟山的儿,好象是叫什么‘玉鸾’,比玉冰大一岁吧?这位钟号称‘京城第一人’,想必是比玉冰漂亮。不过这两位也不知什么缘故,到现在都还没有嫁人。”

  “符王钟山……”南宫傲微微一怔,脸上表情忽然变得十分奇特。

  柳鸿飞没注意到南宫傲表情的变化,接着道:“据说玉冰幼年时曾被人拐走,半年后才找回来,以后身体一直不太好,人都说她活不长,大概是为这个吧,始终未论婚嫁。那玉鸾是怎么回事就实在不知道了。”说着,将手帕递还给了南宫傲。南宫傲却不用手去接,嘬起唇轻轻一吹,那一方翠绿在空中翻滚了几下,飘飘荡荡坠落湖面,顺水流走了。

  柳鸿飞微笑轻叹:“可惜,把好姻缘给吹跑了。”

  南宫傲白了柳鸿飞一眼,吩咐艄公:“开船!”

  驾船老者“唔”了一声,在船帮上磕去了烟灰,把烟袋别进了腰里。

  太阳渐渐升到了头顶,湖面上热了起来,游湖的船只陆陆续续都靠了岸。画舫随着运货的商船划进了向东的河道,再向前就是运河,而小画舫却在这时离开了商船队,拐进了芦苇丛中的另一条岔道。柳鸿飞心中生疑,向艄公道:“我们要去京城,你这是去哪里?”

  老者痰嗽了两声,嘶哑着嗓子应道:“去城里走运河绕远,打这儿直插过去就是莲河,沿河下去不远就到了内城码头,这么走可以近一半儿的路。”

  柳鸿飞还要再说什么,却见坐在对面的南宫傲向自己使眼,而后便听见他用秘音术把声音送到自己耳畔:“少安毋躁。”

  柳鸿飞一怔,也传声过去:“你早看出不对?”

  南宫傲微微一笑。这笑容是那么温和安详,仿佛有种魔力,柳鸿飞立刻也便心平气和,不慌不忙地端起了茶杯,一边啜着茶,欣赏起芦苇荡的风景来。

  芦苇渐深渐密,四围一片寂静,只听见船浆拨水的哗哗轻响。小姑娘在船头淘米,开始准备午饭了。

  远远地,一阵婉转清脆的歌声顺风飘来:“树绕村庄,水满陂塘。倚东风、豪兴徜徉。小园几许,收尽光,有红,李白,菜黄。远远围墙,隐隐茅堂。飏青旗、流水桥旁。偶然乘兴,步过东冈,正莺儿啼,燕儿舞,蝶儿忙。”

  南宫傲熟谙词曲,知道这是北宋词人秦观所作的一首《行子》。全词描写日田园风光,语言通俗,格调轻快,此刻由一个天真少浑朴未凿的嗓音唱出来,格外显得清新动人。

  随着歌声,一条打渔小舟从对面划了过来,舟上只有一个十五六岁的孩儿撑着篙,老远便向画舫招呼:“谢爷爷,红莲!”

  被称做红莲的少忙放下手中淘米的小箩筐,站起应道:“莹,就你一个人?”

  渔舟撑近画舫,叫莹的小姑娘向画舫里瞟了一眼,对红莲道:“我才给我哥送了饭回来,顺便把这些鱼带回去。”说着,弯腰从身后的鱼篓里拎出两条小鱼递给红莲,“这两条小白鲢你们留下招待客人吧。”

  红莲接过,“多谢啦!”老者道:“莹儿,回家告诉你娘,就说大夫已经请了,今天就来,让她安心在家等着。”

  莹儿点头应了一声,撑船就要走,南宫傲从船舱内掀帘走了出来,“莹,你等等。”

  莹儿抬头一望,顿时呆住,脸“腾”地一下红了。阳光下,南宫傲立在船头,温和地笑着,白衣飘飘,有如玉树临风,满湖光也黯然失。就连驾船的谢老者也不呆了一下。他早曾听说这个“千手观音”妖,最善以巫蛊之术媚惑人心,是江湖上人人唾弃的大魔头。原以为是怎样妖形怪状的一个异类,未想到上船时初见,却是一个衣着朴素,气度高华,俊非凡的青年,令谢老者几乎以为自己接错了人。更让他想不到的是,这个一贯神情冷漠的千手观音,一笑起来竟有如此摄人心魄的魅力!

  南宫傲拉起莹儿的小手,将一锭银子塞在她手心里:“谢谢你送来的鱼,这银子拿回去给你娘治病吧。”

  莹儿涨红着脸急忙摇头:“不,我不要!”

  南宫傲笑道:“你若不收银子,我就不要你的鱼。”说着,从红莲手中拿过鱼就要递还给莹儿,莹儿的脸一下变得惨白,两眼求救般地看向谢老者。

  谢老者嗽了一声,道:“既是这位公子好心,你就把银子收下吧。”

  莹儿点头答应,将银子收起,低声道;“多谢公子!”急忙撑船走了。谢老者向南宫傲道:“乡下孩儿,没见过世面,客莫怪。”

  南宫傲微微一笑,把两条鱼递到红莲手里,“红莲姑娘,劳烦你了。”

  红莲接过鱼,看看她爷爷,再看看南宫傲,正遇上那双满含着笑意的眼睛,脸蓦地一红,急忙背转身,走到一旁蹲下继续淘米,一颗心却忐忑不安地怦怦乱跳个不停。

  南宫傲走回舱内,一眼看到柳鸿飞那忍俊不的表情,心知其意,不由得恼火,狠狠地瞪了她一眼。

  柳鸿飞愈加觉得好笑,心想:“这个找茬儿的大对头不知是谁,居然会想到派几个小姑娘来打前哨,他就不怕这些孩子抵不过千手观音的惑而纷纷倒戈?”

  红莲烹鱼的本事果然佳妙,两条小白鲢做得鲜可口,外加几样时令小菜。南宫傲邀谢老者与红莲同食,爷孙俩也不推辞,但都只略动了两三样,吃得并不多。

  饭毕,红莲洗刷碗筷,谢老者继续驾船,南宫傲与柳鸿飞则靠在船舱中闭目养神,片刻,便都无声无息了。

  谢老者的咳喘病突然好了,慢慢停下手中的浆,侧耳倾听,红莲也停下手中的忙碌,神情紧张地望着她爷爷。谢老者对红莲使了个眼,红莲点点头,提着一壶开水进了船舱,看了看倚靠在舱壁上的两个人,停了一会儿,才轻声开口:“客,现在沏茶吗?”

  两个人纹丝不动,毫无反应。红莲提高嗓门又叫了一声:“客,沏茶吗?”

  还是没有反应。谢老者掀帘跨进了舱门,满脸的机警神与方才判若两人。红莲迎上去唤了一声:“爷爷。”

  谢老者点点头,慢慢走至南宫傲面前站了一会儿,开口道:“客,你身体不舒服吗?”说话的同时,闪电般出指点中了南宫傲的穴道。红莲在一旁失声惊叫:“爷爷!”

  谢老者二目精光暴闪,神情严厉地瞪着红莲:“怎么,你忘了教主说过的话了吗?这两个人都是江湖上万人唾弃的妖孽,这贼又是本教的大仇人,对他们绝不能心慈手软!”说话时又点了柳鸿飞的穴道。他这时嗓子也不哑了。

  红莲翻了一眼谢老者,嗫嚅道:“咱们……是不是弄错了?我觉得……他们……他们不象是坏人。”

  谢老者大怒:“住口!难道你已经受了这妖精的蛊惑?”

  红莲慌忙摇头:“不,不是,我是觉得……”话未说完,便被谢老者打断了,“别说了!你赶快发信号,招呼教主!”

  红莲忙出船舱,站在船头发出了三长两短五声鸟鸣。刹那间,四面八方的芦苇丛中钻出几十艘大小船只,将小画舫团团包围。跟着,就有一条大船从对面河道划了过来,船头站立数人。谢老者向当中一个神情冷傲的蓝衫中年文士躬身施礼:“属下青龙堂堂主谢连辉参见教主。”

  那被称为教主的中年文士点点头,鹰一样的眼睛扫向画舫船舱,“那极乐堂的两个妖精都放倒了?”

  谢连辉道:“属下依于军师的嘱咐把几味药分放在几盘菜里,两个妖精吃过就都不醒人事了,属下为防万一,又分别封了二妖的穴道,使他们不能运功。”

  “教主”身旁一个五十开外郎中打扮的人道:“教主但请放心,属下配制的这几味药无无味,分而食之则与人无害,若放在饭菜中加热佐鱼,便成了一道药膳,练武之人吃了最能增长功力……”

  “什么?”教主眼睛一瞪,谢连辉也“啊”的一声呆住了。

  “郎中”忙道:“莫慌,莫慌,属下话还没说完,属下的意思是,那练外家功夫的,吃了便能增长功力……”

  “练内功的便不行?”谢连辉急问。

  “啊,那倒也不是。”

  “到底是怎样?于军师,你说话莫要总是吞吞吐吐的!”谢连辉的老脸都急红了。

  “教主”拧眉侧目耐着子等待军师的下文。

  于军师恭敬地对“教主”道:“属下这味药有一个诨名叫做‘炼丹炉’,吃药的人若是练的纯阳内功,那功夫自然是越‘炼’越好,如练的是纯阴内力,那便会以阳伤阴,将所练功夫全部化去。对方功夫越深,受害也就越深。极乐堂武功既阴且邪,此味药正是它的天敌。现这二妖既吃了药,那便不足为虑,教主尽管放心拷问。”

  “教主”紧绷的脸稍稍松弛下来,吩咐谢连辉:“把二妖带出来!”

  “是!”谢连辉领命,正要回船舱提人,舱门的竹帘却忽然掀开了。

  “不必麻烦了。”随着这清和悦耳的声音,南宫傲和柳鸿飞相继从船舱中走了出来。

  现场突然鸦雀无声。所有的目光都呆呆地集中在南宫傲身上。

  柳鸿飞眼睛在周围扫了一圈,嘴角又弯起了一丝笑意。

  “教主”毕竟与众不同,首先回过神来,牙缝里狠狠地道:“那些饭菜,你们没吃?”

  南宫傲微笑:“吃过了,红莲姑娘的手艺很好。”说着,还笑眯眯地向红莲点了点头。红莲脸一红,忙将眼光避开。

  “教主”与于军师对视一眼,显然是松了口气,冷笑道:“既然如此,那还是乖乖听话的好!”

  南宫傲脸猝然阴沉下来,垂目喃喃:“可惜,我平生最恨的就是别人叫我听话……”一张脸刹那间已冷若秋霜。

  柳鸿飞知道他又被触痛了伤疤,不暗自叹息,向那“教主”道:“你大概就是号称‘天下第一教’的‘大驿教’教主文若霜吧?”

  文若霜冷笑:“妖倒还有些见识。”

  柳鸿飞看看军师,“那么这位就是于承业于军师了?”

  于承业含笑点头:“不错。”

  柳鸿飞微微一哂:“这么说你们是为报仇而来的?”

  文若霜冷冷道:“十年前,那姓玉的奸王恩将仇报,带兵围剿我教总坛,先教主和几位堂主都命丧他手,还有数百名阵亡的教中兄弟,如此血海深仇,本教未有一日敢忘!不过……”他口气稍缓,“所谓冤有头,债有主,你既已在二十年前与那奸王决裂,十年前的这笔帐,本教可以不和你算。只要你把那份真的藏宝图交出来,本教便可饶你二人的命!”

  柳鸿飞唇边露出讥嘲:“原来你也是为藏宝图。想不到堂堂天下第一大教的教主也是个贪财的小人!”

  “住口!”谢连辉厉喝,“你胆敢侮辱本教教主,找死!”

  于承业正道:“本教一贯劫富济贫、扶危救困,岂是那等贪财忘义的鼠辈可比!我便说了尔等也不会明白。似你们这样人,眼界狭窄,井底之蛙,又怎能领会我教主胸怀天下之……”

  “军师!”文若霜厉声打断了于承业的唠叨,“不必和他们废话!”阴沉的目光紧盯着柳鸿飞,“到底交是不交?”

  柳鸿飞干脆地道:“我们没有藏宝图,你爱信不信!”

  南宫傲淡淡开口:“你怎么不问我?”

  文若霜“哼”了一声:“正要请教!”眼睛却依旧盯着柳鸿飞。

  南宫傲笑了笑:“你连看都不看我,又怎知我说的是真是假?”

  文若霜嘴角抽搐了一下,目不斜视,一声不吭。

  南宫傲眼里露出深刻的嘲讽,“你怕看了我之后心神不宁?”

  “妖孽!”文若霜怒喝一声,脸上青红交错,陡然转眼恶狠狠地盯住南宫傲,“大丈夫行事无愧于天地,有何心神不宁!”

  南宫傲敛容微微颔首:“不愧一教之主。丈夫有志,何患无财?不必枉费心机了!”

  文若霜双眉倒竖:“看来你们是打定主意不交了?”手一挥,周围船上蓄势待发的教众立刻举起弓弩瞄准了二人。

  柳鸿飞向南宫傲道:“你是白做好人,他们才不会相信。还是准备打架吧!”说话时,谢连辉一双鹰爪般的大手已带着一股锐风抓向南宫傲的后心。

  南宫傲沉下脸:“好心当成驴肝肺!”袍袖微抖,就听“咯啦”一声轻响,谢连辉闷哼一声,一头栽倒在船板上,蜷曲着身子不动了。

  “爷爷!”红莲一声惊叫,扑到了谢连辉身上。

  南宫傲看了红莲一眼,目光中带着些怜悯,“他被自己的内力震昏了,并没受伤。”

  红莲抬起泪眼:“他真的没事?”眼神中没有丝毫愤怒。

  文若霜和于承业紧张地对视了一眼,表达着同一种意思:“他没中毒!”

  南宫傲看透了二人的想法,淡然道:“贵教下毒的手法也还算高明,只是演戏的水平太差了,下次要多加练习才好。”

  文若霜笑得尖锐刺耳:“不错,要论逢场作戏的本事,极乐堂的媚童子天下第一,我等可真是班门弄斧了。”

  南宫傲眉锋一抖,脸霎时变得惨白。

  柳鸿飞看得不忍,朗声道:“姓文的,我师侄手下留情,你别不知好歹!”

  文若霜冷笑:“承情之至!”打了个手势,刹那间弓弩齐发,如蝗箭雨射向南宫傲和柳鸿飞。箭未到,二人已腾空而起,半天里迅速旋转,白衣飘扬,仙姿曼妙,似两朵飞,密集的箭矢就在这瓣的飞旋中掉转方向,向来处倒射回去,速度比来时更快!

  大驿教众一片惊叫,立刻有十几人中箭。文若霜脸陡变,“好一招‘极乐飞天’!”手腕微抖,一条银光灿烂的锁链自袖中蹿出,“呜呜”哀号着直袭柳鸿飞面门。柳鸿飞偏头急闪,手中兵器在空中划过一道七彩斑斓的璀璨弧光,缠住了飞来的银链,这才看清,原来那链头两端各一多孔空心刺球,随着舞动透风而鸣,那怨鬼哭般瘆人的号叫就是这么来的。

  “这玩艺儿不错啊!”柳鸿飞再次变招,然而,那链头的刺球仿佛有了生命,自动转向,直奔其太阳穴,不待柳鸿飞躲闪,那球上的钢刺忽然脱离球体,似满天雨向她脸上扎去。

  “好!”周围彩声四起。声未落,忽然一个个呆若木鸡,南宫傲不知何时把于承业提在了手里。大驿教众急忙出手救援,却力不从心,始知已经遭了人家暗算。到这时,众人才明白所谓“千手观音”的“千手”二字的真正含义。太快了!真像有一千只手在同时出招!

  文若霜已发觉了现场情势的变化,心中的惊骇真是难以形容。想不到这么快胜负就见了分晓,心知以自己的武功战他二人绝无胜算,何况本教众兄弟命悬人手。斗志一失,便无心恋战。

  柳鸿飞知道这场架不必再打下去了,双方四目交投,两人同样的心思,同时罢手。文若霜恨恨道:“妖,本教早晚有一天找你二人算这笔帐!”柳鸿飞微微一哂:“煮熟的鸭子,肉烂嘴硬!”回手将雨虹剑收进鞘内。

  文若霜终于看清,那是一把清澈如水的异形短剑,明媚的日光穿过剑身,折射出缤纷绚丽的光芒。难怪交手时只见虹光不见兵刃!心中愈恨:“用这等下三滥的邪门兵器投机取巧,不愧是极乐堂的门徒!”

  柳鸿飞撇了撇嘴:“亏你还是一教之主,既没见识又没学问!这雨虹剑乃大内珍玩,金刚石所制,是先皇御赐给我和明达的定亲贺礼,什么‘下三滥的邪门兵刃’!说到下三滥,贵教上下使毒骗人的把戏才是当之无愧!”

  南宫傲仪态悠闲地站在一旁:“真正的藏宝图在本堂掌门百阴上人手里,有胆子你去找他要吧!”

  文若霜咬牙:“江湖上谁不知百阴老儿已在二十年前的大爆炸中丧生,你要本座到阴曹地府去找藏宝图吗?”

  “哦,你这么想吗?”南宫傲唇边浮起一抹嘲讽。

  文若霜心中一凛:“难道他没死?”

  南宫傲似乎懒得再搭理这位教主,与柳鸿飞相视一笑,飘然而起,跃上一丛苇梢,两人踏着茂密的芦苇扬长而去。

  大驿教众眼睁睁看着二“妖”闲庭信步般渐渐远去的背影,只有心中暗自感叹而已。

  这一战,除了谢连辉和红莲,其余参战的大驿教众都被南宫傲点了穴。文若霜不暇他顾,忙着替教众解穴,怎奈南宫傲的闭穴手法过于奇特,无论如何也解不开,愈加恼火。谢连辉已经苏醒,却不懂点穴功夫,在一旁看着干着急。大驿教非武林门派,教众多为耕田种地的农民,常年与土地为伴,所用兵刃大都是砍刀板斧之类,招式简单,与兵打仗还可,对付武林高手却不行。这次文若霜为夺藏宝图设计抓极乐堂二“妖”,不仅亲自上阵,还特意精选了教中数十位懂武功的好手参战,本以为万无一失,却没想到竟一败涂地,于承业最得意的毒药配方居然对极乐堂的两个妖精丝毫不起作用。直到这时他才想起,媚人、蛊毒害人正是极乐堂的两大拿手绝技,南宫傲和柳鸿飞既是极乐堂门下之佼佼者,这两大绝技的修炼自然更是出类拔萃,用毒来害他们,的确欠考虑。

  总算南宫傲手下留情,被点了穴的大驿教众不久即自行缓解,可以活动自如,文若霜才放了心。于承业一旁沉吟半晌,道:“也许,藏宝图真的不在这二人身上。当年极乐堂炸毁之后,所有尸体都已无法辨认,百阴子确否死亡,实在难说得很。”

  文若霜恨恨:“他没死最好!本教人多势众,挖地三尺也要将那老妖揪出来!”

  于承业摇摇头:“属下倒是觉得,方才那妖精有一句话说得倒还有些道理,我教购买粮草兵器的费用哪里都能找到,不一定非要去挖掘什么宝藏。”

  文若霜冷冷道:“岂不闻‘得其宝便可得天下’,不管是真是假,这宝藏决不能为别人所得!”

  山道上,柳鸿飞问南宫傲:“你刚才为什么要告诉他们师父没死?”

  南宫傲淡淡道:“你不是要报仇吗?凭你一人之力,怎能找到百阴子?就算找到了,他武功高深莫测,这个仇你又怎么报?他害你被江湖上各个门派的人追杀,我们就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用不了多久,这个消息就会传遍江湖,他若真活着,一定会被逼现形,那时候你要报仇就有机会了。”

  柳鸿飞轻轻一叹:“你说得不错。”沉默了一会儿,终于忍不住问:“我报仇有我的理由,可你又是为了什么呢?你从未见过师父,为何也如此恨他?”

  南宫傲不语。过了许久,柳鸿飞已不指望得到答案了,正要换个话题,忽听南宫傲急促地道:“他建了极乐堂,他就该死!”声音大异寻常。

  柳鸿飞惊异地扭头,却发现南宫傲脸颊晕红,眼里隐隐燃着一团烈焰。她陡然理解了这男孩的心境,心里一酸,想说些什么安慰安慰他,却又不敢。再一想,这积郁多年的痛苦和仇恨,又岂是轻轻几句言语所能化解得了的?只有长叹一声,沉默不语。

  在天门峰脚下,两个人准备分手了。柳鸿飞道:“下个月的今天咱们在这山顶会合。到时候,师父掌握藏宝图的消息也该传遍江湖了,我们再见机行事。你……你自己保重。”

  南宫傲心不在焉地点点头:“很好,我也该去办点儿正经事了。”

  柳鸿飞一愣:“正经事?”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