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乌巢逸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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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渝)陈世旭

  范蠡一行驾着船怆惶地离开了夫湫山,不多时湖上雾起,这雾恰好成为掩护他们的屏帐。他们在雾行了半。雾越来越大,四周一遍茫然。他们在这迷蒙混沌的雾海中随风乱闯,那里分得清东南西北。

  天渐渐明了,但四周仍是一遍茫然,几丈之外就什么也看不见了。这时,船驶进一遍芦苇之中。这芦苇不太密,船进去挤得苇草“簌簌”地向向两边分,水越来越浅。

  船头的船工向正在值班的欧钦禀报道:“欧先生!这水越来越浅了,咱们怎么办?”

  欧钦四下看了看,什么也看不见。他说:“怎么水越来越浅了,是不是到岸了?”

  “那有哪样快?大约是块洲岛吧。在这样的大雾中乱闯,可不是办法呀!”船工说。

  欧钦点点头,说:“好!我问问伯扬先生,看怎么办?”

  欧钦进舱,向伯扬先生说明了情况。伯先生打开小窗看了看,说:“先歇歇吧,待雾散了再说。这样糊里糊涂地乱闯可不行,说不定又兜回去了。再说走了大半,大家也累了。”

  船工落下帆席,以竹篙小心地探着前进,最后把船停住了。此时,眷们也起来了,生火煮起早饭来。

  早饭过后,太阳出来了,湖上的雾慢慢散去。现在可以看清了,船停在一个小岛的芦苇荡里,离岸不过十来丈。于是,以竹篙点水,将船慢慢地向岸边靠过去。当然,船还是隐蔽在芦苇丛中,他们准备歇一歇,判定一下方位,待晚上再说。白天行走,湖上一览无余,很容易被勾践的人发现。

  船靠岸后,范蠡偕伯扬先生和古城子上岸游玩。其余的人除吴瑜值班看船,欧钦、灵姑洋和众水手歇息。

  们眷也一齐上岸玩耍,散一散船中的忧闷。

  这岛子不大,约一里见方,中央地势较高,有一座不太高的山峰,大约也是七十二峰之一吧。岛上草木丛生,鸟儿特多。各种鸟儿或飞、或游、或栖,哪嘈杂地叫声,显示出水上王国特有的风情。峰顶上是一株大枫树,枫叶流丹,一遍火红,十分醒目。

  离泊船不远的地方是一个水湾,湾内满是莲藕和红菱。一群群水鸟在湖面上自由自在地游着,其中最多的是水鸭子。眷们的到来,使水湾顿时热闹起来。她们有的摘莲蓬,有的捞莲藕,有的採红菱,“嘻嘻哈哈”笑声不绝于耳。少们的活泼,岂是一袭男装所掩饰得了的?

  鸟儿们似乎不怎么好客,它们有的飞走,有的向外湖游去,同时又不时回过头来,打量着这群破坏它们安宁的不速之客。

  莺喉百啭,笑语如珠,眷们玩得挺开心。她们在吴宫也曾荡舟採莲,那只不过是为了娱人的固定程式,那有这么自由,这么欢乐。昨恶战所带来的惊恐,此时已荡然无存了。

  西施夫人婉转歌喉,唱起了《月出》,众齐声应合。

  月出皎兮,

  佼人僚兮,

  舒窈纠兮。

  劳心悄兮。

  月出皓兮,

  佼人懰兮,

  舒忧受兮。

  劳心慅兮。

  月出照兮,

  佼人燎兮,

  舒夭绍兮。

  劳心惨兮。

  这是一首出自《诗经&8226;陈风》的民歌,说的是明月之下,有一位体态妖娆的人儿,惹得人心潮难平。歌声轻柔婉转,反复吟唱,仿佛月明当空,有几位任凭风浪起姬降临凡尘了。范蠡等三人被眷们的歌声吸引住了,饶有兴趣地看了好一会,才沿着水湾走去。

  突然,伯扬先生指着湾内说:“朱公你看,那莲蓬被人採过,这岛上一定有人。不过看起来人不多,採得也很少。”

  范蠡点点头,深深佩服伯扬先生观察事物精细入微。他笑着,说:“走吧!咱们看看去,既来到贵地,少不得要拜访一下主人啰!”

  这时,雾已经完全散了,三人举目望去,岛上除了荆丛、树木、衰草之外,并无房舍,只有成群的鸥鹭、野鸭、雁鹅在鸣叫、嘻戏,或在水里觅食,或在天上飞翔。

  “主人在什么地方呀?这岛子不象有人居住呀!也许是什么人偶然来到岛上摘了几枝莲蓬,如今人早走了,还有什么主人呢?”古城子疑惑地说。

  伯扬先生仔细看了看,摇摇头说:“不象!”他指着湾内进一步说:“你们看,那被採的莲蓬不在一个地方,而且都是站在岸边抻手可得之处。岛外来客不会这么採法,也不会只採这么一点。依我看这大约是一两位离群索居的人,说不定是什么世外高人呢!”

  古城子不以为然地反驳说:“那也未必,你看她们不是也那样採吗?”

  “她们只不过是好玩。岛外来客如果船小人少,可以驾着舟慢慢採摘,被採的莲蓬就不会只集中在水边;岛外来客如果船大人多,不能在湾内去採,那水边被採的莲蓬就多得多。你看她们,凡是站在水边能够採到的都给她们採光了。”伯扬先生指指点点地说。

  古城子无话可说,佩服地点点头。突然,古城子飞一般向水边奔去。范蠡和伯扬先生一看,原来是黄娥姑娘探着身子捞红菱,不小心掉到水里去了。这黄娥姑娘正是古城子的未婚,他怎么不急呢?

  在众人的说笑声中,古城子把黄娥姑娘拉上岸来,准备抱她回船去。黄娥姑娘又羞又急,使劲挣脱了古城子的手,弄得古城子呆立场。

  众人又是一阵笑声。

  “古城兄,便犯傻了,咱们还是去找那位世外高人吧!”范蠡笑道。

  三人沿着水湾继续向前走。古城子嘀咕道:“这岛子一点不象有人住的样子,那有什么世外高人呀?”

  伯扬先生笑而不答,沿着水湾走了一段路,突然指着前面道:“你们看!就在那里了!”范蠡和古城子顺着伯扬先生的手望去,果然发现了一条依稀可辨的茅草路。说它是茅草路,实际上只是茅草丛中留下了人或动物走过的痕迹。

  范蠡不叹道:“真是老马识途呀!”

  “不会是什么兽类饮水走出的路吗?”古城子仍然怀疑地说。

  “当然不是!”伯扬先生肯定地说:“如果是兽类到湖边饮水,湖边就一定会留下野兽的足跡。可水边并没有野兽的足跡,却有被扔掉的莲蓬。因此我可以断定是人不是兽。”

  “好!咱们就条小路上去看看去吧!也许真能遇到什么世外高人呢!”范蠡高兴地说着,率先走去。

  三人顺着这条隐隐约约,时断时续的茅草路往上走,不时将栖息在路边草丛中的水鸟惊起。这些水上王国的臣民们,过惯了自由宁静的生活,几位陌生的不速之客令它们寝卧难安,一个个“扑扑腾腾”地飞了起来。它们在岛上飞来飞去,“呱呱”地叫着,象是对入侵者的抗议。

  这条荒径大约是通往峰顶去的,地势越来越高了。路上,他们发现了一条挂在荆条上的布条,那显然是从什么人的衣服上扯下来的。这一新的发现大大地鼓舞了他们的信心,就连半信半疑的古城子也不再怀疑了。

  三人继续向上走,受惊的鸟儿越来越多,一些未受惊的鸟儿大约也受到了感染,也跟着叫了起来,一时间铺天盖地响成一遍。

  “真是鸟的王国!”伯扬先生叹道。

  古城子摸出一块飞蝗石,笑道:“让我打上两只带回去尝尝鲜吧!”

  “古兄算了吧!咱们打扰了它们的宁静生活就已经对不住了,何必还要杀生呢?”范蠡劝道。

  古城子见范蠡这样说,只好收起飞蝗石,讪讪地说:“这鸟儿可真多呀!”

  “这山峰没有多少石崖,大约也不会有什么山洞,我想那人一定是住在枫树下的什么地方吧!”伯扬先生揩着峰顶的枫树说。

  可我们一直没看见炊烟呀!如果住在峰顶上,是可以看见炊烟的呀!”范蠡怀疑地说。伯扬先生神秘地一笑,说:“也许他不食人间烟火吧!”

  “这么说他是神仙啰!”范蠡同古城子不约而同地说。

  三人一齐笑了起来。

  越近峰顶,山势越陡,到后来他们手脚并用才爬上崖去。那株大枫树矗立在峰顶上,树下是一块不大的平地,鸟粪盈尺,稀稀落落地生着些杂草,上面点缀着几片飘落的红叶,露珠还未曾干。

  树上枫叶流丹,鸟窝特多,几乎每一个能筑巢的树杈上都有一个鸟窝。那些鸟儿有的蹲在窝里,有的站在树枝上,不时发出几声叫声。鸟儿种类还真不少,有仙鹤、颧鸟、乌鸦、喜鹊……其中最多的还是乌鸦。

  站在峰顶四下眺望,除了鸟儿、树木、衰草之外,并无房舍,那有半个人迹。古城子哈哈大笑,说:“先生猜错了,这树下那是人住的地方呢?”

  古城子的笑声未绝,猛听得一个破锣般的声音唱道:

  日出杲杲,

  江河滔滔,

  天地兮无穷,

  吾独与逍遥。

  唱罢,接着又是一阵狂笑。笑声震得鸟儿惊起,树叶飘落。

  三人吃惊地抬头一看,只见一个鸟窝里探出一个头来。他的脸奇脏无比,头发稀稀疏疏,深一团浅一团,粘着草屑,乱糟糟地披着。上唇留着八字胡,,下巴却光光地象个老太婆。长着一个蒜头样的酒糟鼻,笑起来满嘴黄牙,十分难看。这怪人笑罢,恶狠狠地盯着范蠡三人,一动也不动。

  众人看那鸟窝,确实造得很特别,不但比一般鸟窝大得多,有一张那么大,象一个篮子,里面铺着杂草,上面还搭了个遮风挡雨的顶。整个鸟巢就象一只剖开的大蛋壳,一半铺地,一半盖天。

  范蠡望着伯扬先生会意地一笑。伯扬先生也十分惊讶,他确实没想到这位世上高人竟是住在鸟巢中。有巢氏筑巢而居,不过是传说而已,不想真的有人住在树上。

  范蠡范蠡在树下恭恭敬敬地行了一个礼,道:“在下骶夷子皮朱昭,拜见先生!”

  怪人翘起一只如墨的赤脚,一只手挖着鼻孔,紧紧盯着范蠡,一动了不动。

  伯扬先生也跟着行了个礼,道:“在下智居子伯扬拜见先生!”

  怪人仍不答话,躺在窝里,悠然自得地学起乌鸦叫来。

  古城子见怪人不理不睬的样子,很不满意。嘀咕道:“这家伙好大的架子,人家见礼不理不睬,却去学什么乌鸦叫,真不象话!”

  “古兄别乱说!他学乌鸦叫就是说我们是行尸走肉,虽然自视高了一点,总算是答理我们了。”

  “奇怪,竟有这么答理人的!”古城子惊讶地说。

  伯扬先生“卟哧”一笑,瞟了古城子一眼,暗道:“真是少见多怪,你不知道朱公可是干这一行的祖宗呢。”

  范蠡也不理怪人,自顾自地说:“在下入湖经商,偶过贵地,闻先生巢居在此,特来拜见先生。朱某愚鲁之辈,有缘得见先生,真是三生有幸!”

  怪人闻言,一阵“咭咭“地怪笑,接着又是几声乌鸦叫,最后瞪着眼睛不响了。

  “什么意思?”伯扬先生悄悄地问。

  “他怪我说了谎话。”

  “真的?”

  范蠡点点头,正待开口说话,忽然怪人问道:“骶夷子皮先生,你是姓范还是姓文?”语气之中,既不容置疑,又有几分恭敬。

  范蠡等三人大吃一惊,谁也没想到,怪人竟一下道破了范蠡的来历,真是匪夷所思。古城子暗暗佩服,确信这怪人真是世外高人,不由得肃然起敬了。

  范蠡躬身行礼道:“在下确是姓范,不知先生何以知道在下的来历?”

  “先生可是三户镇来的范蠡么?”怪人将翘起的脚放了下来,侧过身子问道。显得更有几分恭敬了。

  “正是在下!”

  怪人一翻身从窝里跳了下来,动作十分轻捷。范蠡等人这才看清,他穿着一件又脏又破的长袍,衣袖肘以下,下摆膝以下都没有了,露着黑黝黝的手和脚,指甲长得老长。

  怪人一下地,瞪着眼睛,绕着三人转起圈来。他转得越来越快,大约转了十几圈,最后站在范蠡面前傻呆呆地笑了几声,接着又学了几声喜鹊叫。

  “多谢先生!”范蠡急忙行礼致谢。伯扬先生不明就里,只微笑着点了点头。古城子却瞪着两只眼睛,感到莫名其妙。

  怪人又是一阵“呵呵”大笑,说:“范蠡先生,大名久闻,真不愧是我辈中人!”说完又是一阵大笑,接着学了几声狗叫,超脱之态顿减。

  伯扬先生行礼问道:“不知先生是怎么知道范大夫的来历的?”

  怪人抬起一只脚来搔了搔脚心,嘻嘻一笑,说:“他不该叫骶夷子皮。夫骶夷者,盛酒之皮囊也。骶夷子者,皮囊所盛之人也。当今之世只有吴国伍子胥享此盛誉。如今纵观天下,能与伍子胥匹敌者,莫非越国之范蠡和文种。为此,我就知道范先生不是姓朱,更不是经商的。不是范蠡,就是文种也!”

  三人一齐佩服地点头。范蠡暗道:“只说改名为骶夷子皮朱昭,却躲不过行家的眼睛”。确实,范蠡改这个名字含有钦佩伍子胥的意思,亦有自诩的成分在内。不料却让人家一下子就道破了玄机,真是又惊又喜。他谦虚地说:“先生过誉了,真叫在下汗颜无地!”

  怪人抓了几下头皮,一时间头屑乱飞。他瞪着范蠡,露出一丝鄙夷之,说:“二十年不见,你的浊气竟如此重了!”

  范蠡一听,更加吃惊。他惶惑地问:“先生,你是……”

  怪人倒也爽快,搐了搐鼻子,说:“俗家姓名,本不为外人道,范先生既是故人,自然不在此限。我就是人称乌巢逸士的节舆也。范先生还记得我么?”

  范蠡想了想,好象听说过此人,却想不起同这个节舆有什么关系,更想不起在什么地方见过。只好歉疚地摇摇头,说:“恕在下眼拙,实在记不得在什么地方与见过。先生能否见告么?”

  怪人瞪着范蠡,左手挖耳右手揉了揉肚子,反问道:“范先生这般行藏,莫非是隐匿避么?”

  范蠡点点头,默然无语。

  怪人吐了一口臭痰,哈哈哈大笑,道:“范先生三十年荣华梦醒,也要返朴归真了吧?”

  范蠡苦笑了一下,摇了摇头。

  怪人以手击拍,边歌边舞,唱道:

  往事如烟兮,

  逝者如斯;

  往事如梦兮,

  勿使我迷。

  功名富贵兮,

  烟云过眼;

  太虚其乐兮,

  聊逍遥兮容与。

  一时间,乱发飘飘,袍角乱舞,地上的败叶和鸟粪也被踢得乱飞。

  伯扬先生和古城子掩口暗笑。范蠡颇不以为然,唱道:

  桃之夭夭,

  其实可食;

  萤之渺渺,

  其光可烛。

  咸天地之灵气兮,

  焉与草木同腐!

  怪人一愣,一屁股坐在地上,垂目端坐,面上更带鄙夷之。范蠡同伯扬先生对望了一眼,谁也不好说什么。古城子睁大着眼睛,觉得这怪人十分有趣。

  突然,怪人一声长啸,声震重霄。接着幽幽地叹道:“三十年岁月悠悠,不道故人如斯……”说完,又愣了一会,突然抓耳挠腮,乱扯头发,倒在地上号啕大哭起来。

  “他是不是疯了?”古城子惊惶地问。

  范蠡急忙以目止住古城子,摇了摇头。

  怪人一边翻滚,带着哭腔,唱起了一段《蒹葭》:

  蒹葭苍苍,

  白露为霜。

  所谓伊人,

  在水一方。

  溯游从之,

  道阻且长;

  溯洄从之,

  宛在水中央。

  怪人唱毕,又是一声长啸,然后用手支着头,躺在地上翘起脚来,望着天空出神。

  范蠡笑了笑,说:“阳白雪,合者盖寡。先生高蹈风尘,举止不群,与天地同寿,与日月同辉。我等碌碌浊物,怎能与先生比肩呢!”

  怪人自顾看着天上的白云,理也不理。范蠡想起自己三十年前的行径,同这也差不多。他看了伯扬先生一眼,不抿嘴一笑。伯扬先生只当他是在笑怪人,也陪笑了一下。

  “不知先生什么时候惠顾过在下,恕在下眼拙,记不起来了。”范蠡仍旧恭恭敬敬地问。

  “呸!”怪人吐了一口臭痰,怒道:“我可不认得什么朱昭,我只认得范蠡,他同我颇有渊源!”

  “不知先生同范蠡有什么渊源关系?”

  怪人翻了范蠡一眼,幽幽地叹道:“天地君亲,庸医不测,伯仲叔季,秋冬之节。”说罢,似笑非笑,似哭非哭地盯着范蠡。

  伯扬先生和古城子,一齐看着范蠡,他们不明白怪人说的是什么意思,感到莫名其妙。原来这怪人说的是廋辞,也就是现在灯谜的前身,当时称为廋辞或谐隐,在各国朝堂之上颇为流行。任是伯扬先生学识渊博,不谙此道也难免堕入五里雾中。

  范蠡开始也是一愣,旋即会意,想了一想,笑道:“啊!原来先生同范蠡有师门关系,你们是师兄弟,而且你还是向他学习的。”

  伯扬先生和古城子听范蠡这么一解说,一齐笑了起来。范蠡想到三十年前自己的行径确实如此,也不觉好笑。但他想了又想,却怎么也想不起这个节舆先生同他有什么师门关系。

  “先生满腹奇才,佩服佩服!”伯扬先生由衷地赞道。

  怪人听而不闻,仍旧盯着范蠡,一动也不动。范蠡实在想不起这个节舆同他师门有什么关系。说真的,他离开三户镇三十多年了,陪勾践从姑苏回来后同老师见过一面,师门的事也听老师说起过一些,但不能说尽知。于是,只好陪笑道:“恕在下对师门之事了解毋多,节舆先生能详告么?“

  怪人一下跳起来,用手在肚子上揉了几下,说:“江南有橘,江北有枳,实之各异,根之若一。”

  范蠡正听下去,怪人却不再说了。范蠡不怀疑这个节舆先生确实与师门有什么关系,但节舆没有说完,他还是不甚了了。不过,他不好再问下去了。

  古城子一介武夫,也不拘什么礼节。他见怪人一个人住在树上,好奇地问:“先生不稼不穑,不狞不猎,独居巢中,以什么为生呢?”

  怪人也不作答,旁若无人地小解了一下,自顾自地说:“天地有道,日月有灵,山河有义,水土有情。君子唯患道之不敏,何患食之不盈。”说罢,鄙夷之意溢于言表。古城子不善言词,闹了个大红脸。

  伯扬先生躬身一礼,问道:“请问先生,道为何物呢?”

  怪人瞟了伯扬先生一眼,轻轻“哼”了声,说:“道之为物,若恍若惚,天地未分,混沌之态也!”

  “那么,请问先生,道有何用呢?”

  怪人搐了搐鼻子,轻篾地说:“道者,天下之母也。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故天道运而无所积,故万物成。帝道运而无所积,故天下归;圣道运而无所积,故海内服。是故古之明大道者,先明天而道德次之,道德已明而仁义次之,仁义已明而分守次之,分守已明而形明次之,形名已明而因任次之,因任已明而原省次之,原省已明而是非次之,是非已明而赏罚次之,此道之治也。”节舆先生口若悬河,侃侃而谈。

  三人闻之,皆敬佩不已。伯扬先生叹道:“先生满腹经纶,能为国家建功立业多好,任其埋没于草木之中,岂不可惜!”

  怪人一听,又是鄙夷之,并学了几声乌鸦叫,接着用手揩蘸着唾液把耳朵洗了又洗。折腾了好一阵,才唱道:“杲杲日出,萤火不明。冥冥长,萤火不明。功名利禄,过眼云烟。凄凄惶惶,咎由自取。”

  范蠡听后,默然无语。伯扬先生笑了笑,不以为然地说:“萤烛之光虽小,可照方寸之地。虽不能使黑变得光明,却也给人们带来一点好处。如果漫漫长连萤烛之光也没有,岂不是真正漆黑一团么?”

  怪人翻了伯扬先生一眼,在身上抓搔了好一会,不屑地说:“萤光独明,强逞能也;照人殒已,图毁向身也;功名所累,天下乱也;生灵涂炭,难辞其咎。”

  伯扬先生反驳道:“天生树木,即为栋梁;天生草,即为观赏;天生萤虫,即为发光。为树木不屑作栋梁,为草不屑供观赏,为萤虫不屑发清光,岂不是有负天地造化之恩吗?”

  怪人闻言,嘴角轻篾地一撇,憋着气放了两个响屁,臭不可闻。古城子想笑又不敢笑,只好憋到树的另一侧去。范蠡同伯扬先生涵养功夫好些,也皱了皱眉头。

  怪人可不管这三人如何反应,旁若无人地数了两遍脚趾头,才慢吞吞地说:“天生树林,葱葱郁郁,若作栋梁,斧钺加之,绳墨拘之,刀锯刑之,非天之道也;天生草,萋萋苍苍,若供观赏,限之囿圃,拘之高墙,矫之形态,非天之道也;天生萤虫,昼伏出,放光在已,求偶使然,若为人求之,非天之道也。入鲍鱼之肆,久而不闻其臭;处漫漫长,久而不觉其黑,盖无以为比也。萤烛之光,强逞其能,既不能使黑复明,徒增烦恼也!”

  “以先生之见呢?”古城子十分佩服,恭敬地问。

  怪人瞟了古城子一眼,脸微缓,答道:“木生山中,鸟翔空中,鱼游渊中,人处无何有之乡。惟此独善其身也!”

  古城子满脸惶惑,范蠡亦默然不语。伯扬先生则不以为然地,说:“木生于山,凭于山,其所也。鸟翔于空,凭于空,其所也。鱼游于渊,凭于渊,其所也。人处无何有之乡,什么东西也没有,甚至连自身都不存在,怎能全身?全身而无所用,与行尸走肉何异?”伯扬先生侃侃而谈,一点没有注意到范蠡递过来的眼。

  怪人毫无愠。他先是睁着一只眼睛瞪着伯扬先生,接着发出一阵“咭咭”地怪笑,一跃上树,轻若猿猱。他坐在权杆上,随手抱过一只仙鹤,在怀里抚摸着。那鸟儿大约同他亲近惯了,依依偎偎,十分亲热。

  “啊!我想起来了!当年孔丘游楚,拦着车子唱:‘凤兮凤兮胡不归!’的就是这个节舆先生。”伯扬先生凑在范蠡的耳边说道。范蠡点点头,可是他仍然想不出这节舆先生同他的师门有什么样的关系。

  原来这节舆先生姓陆,名通,他的师傅与老聃是师兄弟,同时与范蠡的老师计然也是师兄弟,只不过前者要近一些,后者要远一些。当年范蠡出师时,几个师兄弟相会,曾随着师傅与节舆见过一面。当时范蠡十八岁了,而节舆却只有十岁,因此范蠡对这位小师弟印象不大,而这位小师弟却对这位师兄印象颇深,而且佩服致至。

  怪人轻轻地拍着鹤背,合着节拍,唱道:“鸾鸦不同巢,凤鹊各自飞,臊岂共处,道异不与谋!”他一边唱,两只脚也合着节拍一摇一摇地,十分悠然自得。

  .怪人唱毕,盯着天空出神,。过了好一会,才回过神来。在窠下的一个树洞里摸了一阵,拿出一个竹筒和一枝莲蓬,还有几个山梨和山枣,跳下树来。他把枣子和梨子分给范蠡等三人各一个,然后打开竹筒的塞子,一股清冽地酒四溢。他仰着脖子喝了一口,咂咂嘴,眯着眼睛品味了一番,然后把竹筒递给范蠡,自顾自地剥起莲蓬来。

  范蠡等人各喝了一口,便竹筒递还给节舆先生。他也不谦让,接过竹筒一饮而尽,随手将竹筒一扔,一跃上树,倚着树杆唱道:“良禽择木而栖,良臣择主而事,先生好自为之!”

  “多谢先生指教!”范蠡躬身谢道。接着又说:“海阔凭鱼跃,天空任鸟飞,鱼龙恣腾跃,何必在庙廊?”

  怪人爬进巢里,侧身而卧,不再理睬范蠡等他们了。

  “多谢先生款待!”范蠡行礼道。见怪人不再理睬,便对二人使了个眼,轻轻地说:“咱们走吧!”

  三人顺着原路下山,一路上不消说又把那些刚刚安定下来的水上居民们扰了一趟。

  下到半山腰,范蠡回头看了看峰顶那株溢采流丹的枫树,感慨地叹道:“节舆先生自视太高,简直高到云端去了。这样一来,他在人间找不到知己,只好与为伍了。”

  伯扬先生也笑道:“人生天地之间,那能不受天地的约束?他却偏要到无何有之乡去逍遥游,清静无为独善其身。其实,这种想法也太荒唐了,岂止荒唐,简直就是把人混同于了。难道世界就不是弱肉强食吗?”

  “大约在堆里为王,也是一种乐事吧!”古城子也笑道。

  三人笑了一回。

  古城子道:“这人举动太怪,大夫却一一明白,这是怎么回事呢?”

  范蠡拈着胡须,笑了笑,说:“节舆先生非常诙谐,善于廋辞和哑谜,你不懂这一套,自然感到莫名其妙了。”

  伯扬先生也笑道:“节舆先生也确实古怪,什么廋辞、哑谜,朱公说详细点吧!”

  范蠡回头瞧了瞧,笑笑说:“这廋辞,又名谐隐,是一种将原意隐藏在一定的话里的说话艺术。比如说:‘天地君亲,庸医不测,伯促叔季,秋冬之节’。这‘天地君亲’,隐下了一个师字;‘庸医不测’隐下了一个脉字,合起来就是师脉。后面的‘伯仲叔季’长幼次序;‘秋冬之节’是前后次序。整个合起来,就是师脉兄弟,前后相接了。”

  古城子拊掌大笑,伯扬先生也连连点头称妙。

  范蠡接着又说:“‘哑谜’则是完全不说话,将一定意思隐藏在动作里之中。比如他学过两次乌鸦叫。第一次叫得欢快,因乌鸦喜食死肉,见死肉而欢畅,从而骂我们是行尸走肉。第二次则取乌鸦的叫声咶噪难听,寓我们的话象乌鸦叫难以入耳。至于后来拿出莲蓬、酒、枣和梨,则表示我如莲高洁,尔等酒毕早离去。”

  古城子笑道:“这不是下逐客令吗?”

  “他不是唱‘鸾鸦不同巢,凤鹊各东西,臊岂共处,道异不与谋吗’?当然是下逐客令了!”伯扬先生望着仍在惊飞的鸟儿,感慨地说。

  古城子也笑道:“他是不是唯恐我们在那里多待了一会,身上的俗气把他也沾染上了呢?”,

  三人说说笑笑,回到船中,众人正在等他们回来吃午饭。于是,大家在说笑声中地吃了顿清的红菱莲米菰菜粥,也学做了一回野人。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