祝绩走出院子,祝谬已在门外等候,行礼问了个早安。祝绩先不急着上车,眯起眼抬头看了看天。蓦地一阵狂风忽起,卷起地上枯黄的落叶和尘土,刮得人睁不开眼。狂风过后,落叶在院中留恋地打了几个圈,终于停歇下来。祝谬已从随从手中接过斗篷替祝绩披上:“今日怕是要变天,父亲小心身体为上。”
祝绩看看东方,黑漆漆的天边竟似要透出一线光。他皱皱眉,唔一声:“是要变天了……也快十月天了。”
到宫中后,祝绩先坐在崇德殿的偏殿休息,陆续上朝的员都来向他行礼问安。祝绩一一回礼,在他们的目光中捕捉着虚情假意。不多久,那名唤雷诺的年轻新进员拱手上来,满面诚心的笑容。祝绩不喜欢总是笑着的人,觉得他们表里不一,可是这个年轻人让他讨厌不起来。
早朝无甚大事。送往淮阳淮阴的赈灾钱粮已运出,虽然此事让祝绩焦头烂额,也总算尘埃落定。各员禀报的都是些今年的收成,刑罚,任免等的小事。大多数事都已在大司徒府过了一遍,早朝上报上来只不过是例行公事。祝绩微垂着眼,有些心不在焉。他想,自己怕是真的老了,这么坐着不到一个时辰便觉得腰腿酸痛。在此刻,他心中的确涌上退下的念头,只是现在祝家并无依傍,他还不能退。
刘珃一一听完这些琐碎的事情,沉吟片刻,宣布散朝,却又让三公九卿,大司农丞,大司农部丞,治粟都尉去明光殿议事。祝绩不知所为何事,想着该是几天前钱粮之事的延续。
到明光殿坐定后,祝绩见景平帝似乎心情尚佳,想着该不是赈灾钱粮出了纰漏,心里稳稳当当。这位年轻的天子越来越让他感到敬畏。虽然景平帝极少龙颜大怒,也很少在朝堂上斥责人,可那种无形的压力让他战战兢兢。
刘珃扫视了一圈,缓缓道:“朕连日来为府库空虚忧心,日前让众爱卿下去计议,可曾有解决之策。”
祝绩心里咯噔一声。他知道府库空虚不是小事,但是府库一直空虚,两年前景平帝也提过这个话题,却未如今日这般郑重其事。他用眼角的余光扫了一圈,见其他人等都垂着头不言语。祝绩脸上也保持着一贯的静默。
堂上静了有半盏茶的工夫,听一声音朗朗道:“陛下,臣有一提议。”原来是雷诺。
刘珃微笑道:“讲。”
祝绩听得片刻,暗自倒吸口凉气,原来竟是要设盐铁,盐铁营。他瞟一眼景平帝,见皇帝脸上带着一个高深莫测的笑容,心下了然,打定主意今日必得一问三不知。
雷诺缓缓将奏章念完。刘珃嗯一声,沉吟片刻道:“众爱卿意下如何?”
大司马史仲也是心里一震,他看看大司空靳恢,再将目光转向祝绩,想从他目光中得到些他的想法,却见他垂着眼,眼观鼻,鼻观心,面无表情,心里暗骂一声:“老。”
大司农晏固是第一个蹦出来的。他语义恳切道:“皇上,这万万使不得啊。高祖先帝悯百姓受秦国苛政之苦,治国宜以仁政为本,订下国策乃为‘休养生息’,开山川河海之,如何可从百姓口中夺利啊。”
他这么一开口,太常扈松,大鸿胪庄航也随声附和。
刘珃淡淡地瞟雷诺一眼。雷诺头皮一紧,心说,说不得,今天总归要得罪人的。他朝上拱了拱手道:“皇上,臣以为利分小人之利及君子之利,今推盐铁法乃取君子之利,正是皇上仁政之所在。”
刘珃笑眯眯道:“何故?”
雷诺正道:“皇上,普天之下,江河湖海均为陛下所有。陛下怜百姓苦,允百姓自取其中所产,仅收微薄之赋税,大仁也。”他顿了顿,看了看晏固。
晏固忙道:“正为此,才应不改仁政也。”
雷诺继续道:“试问众位大人,可曾见过有耕织劳苦的百姓煮盐冶铁乎?……无有也!夫盐铁者,非编户齐民所能家作,必卬于市,虽贵数倍,不得不买。今盐田盐井均为富豪所占,其夺君主之所有,然施君主之仁,占据盐田,鱼肉百姓,百姓怨声载道苦不堪眩如此岂非上施仁而为宵小所乘乎?……今若收豪富所占之盐田,煮盐而利百姓,夺小人之利以推君子之利,岂非大仁乎!?”
刘珃微笑着缓缓点头。
晏固无言以对,急道:“皇上,此乃雷大人狡辩之辞也。”
刘珃微微一笑:“晏卿掌大农府已三载有余,如何使国之府库富足必有极佳之提议,何不告与众人知。”
“这个……”晏固无语,额头上渗出冷汗。
刘珃不看他,将目光转向祝绩,微笑道:“祝爱卿意以为何?”
祝绩见点名点到他头上,再也不能高高挂起,道:“臣以为尚需从长计议。”
刘珃嘴角扯了扯,淡淡道:“如此,众位爱卿便仔细计议一番,三日后拟一份提案呈上。”
走出明光殿的三公九卿都很有默契地互不交谈,眼中或有忧或有忐忑。祝绩走出宫门,坐上早已等候在那里的车,靠向身后长舒一口气。他听着车外呼啸的风声想,怕是真的要变天了。景平帝如此重视府库,怕是要动兵了。兵戎一动,干戈顿起。不止是边关,朝中怕也要起变故。
祝绩猜测得丝毫不错。三日后,景平帝便颁发了任免。晏固任大司农三载有余毫无建树,至府库空虚,左迁为尚书令。擢雷诺为大司农,爵少上造,另赐一处大宅田加至八十四顷,赏金五百斤。三月之间,雷诺竟连升数级,位列九卿之一,极得景平帝宠信。
重阳节过了没几天,夏苏阳就搬回了大司农府。雷诺回府听见兴儿说“先生回来了”,急匆匆地赶到后院。夏苏阳正指挥着东儿放东西,见他进来了,眼也不抬。雷诺在一旁笑眯眯地看着,柔声道:“苏阳,你回来了,回来就好!”声音微微有些颤抖。
夏苏阳冷着脸淡淡道:“是……是王府一个叫宁姬的跑来说了一通酸话,我怕琴姬心里不舒服才回来的。”
“我知道……”
夏苏阳淡淡地瞥他一眼,见他虽然是笑着的,眼中却没有多少喜,迟疑片刻缓和了脸问道:“是不是有什么事情不顺?”见他虽然只是摇摇头没回答,知道他心里一定有事,扬声吩咐东儿出去。
雷诺沉默半晌,轻轻叹口气:“苏阳,虽说变法该如何做我已胸有成竹,只是我是个毫无根基的员,既不是谁的门生,自己也没有门生同门,所仰仗的不过是皇帝的信任,目前趋附讨好我的又是些势利小人,成不了事……唉,我怕落到王安石那样的境地。”
夏苏阳见他烦恼,安慰道:“不会的,你既然知道他错在哪里,就不会犯同样的错误。你别担心,我信你一定行的。”
雷诺笑了笑不语,拉过夏苏阳的手,把脸埋在她手心。他现在就是刘珃手中一把杀人的刀,刘珃用他来砍除士大夫家族的枝枝叶叶,实现中央集权。砍得不利可以换把刀,事态大了则随时会舍弃他以平众怒。他现在走的每一步都是战战兢兢,如履薄冰。
夏苏阳见他眉头紧锁,伸手揉了揉他眉心宽慰道:“做得不高兴干脆就别做了,干嘛搞得自己这么累。”
雷诺扬扬眉,脸上换上一副笑容:“高兴!怎么会不高兴?这是我的理想,再累也要做。”
夏苏阳垂头喃喃道:“我好像就没什么理想。”
雷诺笑道:“你怎么会没理想,我都知道你至少有一个……”
“什么?”夏苏阳睁大眼诧异地看着他。
雷诺正道:“你的理想是让人人都过上好日子。”
夏苏阳见他神情严肃,忍不住噗哧一笑,调侃道:“我的理想是世界和平!”她叹息一声:“我可没那么伟大。而且我也知道只是不可能的,是乌托邦……唉,看你每天这么辛苦,我什么忙也帮不上。”
雷诺笑道:“怎么会帮不上!?我脑子里的这些想法,一条一条细则,你得帮我想出那些文绉绉的话来,让长史写我还真不放心。”
夏苏阳斜睨着他,撇着嘴不屑地取笑道:“是怕在别人面前露怯吧。”
雷诺佯怒,手成爪形去挠她痒痒。夏苏阳咯咯笑着躲避着,拍开他的手嗔道:
“别闹!我跟你说正事……雷诺,我不想像这时候的人一样成天悲伤秋,成天没事做都会闲得发慌。不如……不如我去大司农府上做个小吏吧。”
雷诺收回手愣了愣,为难道:“这个……”
夏苏阳诧异道:“怎么你也不同意!?……我虽然没学过经济,但是数学好在也不错的,算个账完全没问题。”
雷诺忙问道:“什么叫我也不同意?还有谁不同意?”
“我几天前跟刘玖提过这件事,他说不好,还说我如果想做事不如到他钱塘去做。”
雷诺哦一声,抽动嘴角笑了笑:“他说得董…我不是说你做不好,只是场黑暗,我不想你涉足。”
夏苏阳不以为然:“我只是做个小吏,又不和别人争什么。”
雷诺忙道:“你如果闲着想做事,私底下帮帮我就行了,做小吏还是不要提了。”他沉吟片刻又道:“我想办法给你找点事做,总之不会让你无聊。”
听他语气这么坚决,夏苏阳也没再坚持。雷诺心中松了口气,心说,他怎么能告诉她景平帝不仅喜欢貌子,还中意俊的少年,若她被刘珃得知,恐怕是难以保全了。雷诺腹谤,这刘邦的种怎么都和他一个德。
雷诺正絮絮给夏苏阳说他下一步打算如何实施,听见从人来报“凤小侯爷来了”,忙匆匆去了书房。这凤嘉却是他特地请来的。
按照雷诺给刘珃的建议,盐田盐井收归国有后,由国家提供掌管煮盐的器具,仍然是聘用以前煮盐为生的百姓继续此营生,产出的盐再以统一价格卖给方的盐商,准其代为销售,价格则由盐市来调节。
雷诺比谁都清楚,在盐业上,除了国家的赋税是大头,其余的大部分利都为盐商所得。因此自古以来,盐商最富。这样的肥差,雷诺自然希望“自己人”能参与其中。他不过约略给凤嘉讲了讲此间的利润,凤嘉便立刻领会了,沉吟片刻微笑道:“伟长兄莫不是想与嘉合作,分几分红利?”他与雷诺相熟,说话也不用拐弯抹角。
雷诺高深莫测地笑着摇摇头:“诺志不在经商。”
凤嘉讶异地扬起眉头笑道:“愿闻其详。”
雷诺笑道:“诺深知消息不便的不利,十分想获得一些消息,或是必要时请宪替诺打探一些消息。”
凤嘉垂下眼掩饰眼中的诧异,维持着脸上的那个微笑半晌不语。
雷诺在一旁默默地等着,他知道凤嘉会答应。凤嘉要维持一个庞大的网,没有强大的财力做后盾是难以坚持的。他悄悄查过,凤嘉手下有桑田、织坊、绣坊、绸缎庄、古玩店、当铺、青楼和酒楼等,就是没有盐田。也就是说在盐业上,他没有涉足。而盐业上的利润远胜于其他行业,他不可能不动心。
凤嘉沉吟半晌,缓缓掀起眼皮朝雷诺微笑道:“各取所需。”他也没问雷诺是如何得知他背后的身份,这么一说两人便已心照不宣。
雷诺哈哈笑了两声,给他茶碗中斟上茶:“此乃苏阳泡的菊茶,加入了少许蜂蜜,清苦之中又有回甘。”举起茶碗道:“诺便在此以茶代酒敬宪一杯……合作愉快!”
凤嘉举起茶碗一饮而尽,放下茶碗笑道:“若伟长兄去经商,国中首富当仁不让。”
雷诺笑道:“有人爱梅,有人爱兰草,唯独偏好不同耳。”
凤嘉又饮了一盏茶,修长的手指轻轻摩挲着茶碗的边缘,沉吟半晌道:“不知伟长兄可有何良策教我?”
雷诺不语。他在营销上并不在行,所懂的不过是些理论,也不知道在古代是否适用,因此不该轻易给他意见。他沉吟半晌方道:“诺于经商一事实在是纸上谈兵,宪既然见问,那愚兄便说几条,好与不好还需宪定夺……行商不过一买一卖,必得求大于供方好为之。宪既然消息灵通,这点上必定比愚兄要清楚得多。另外一条便是奇货可居,此货可为人可为物。即便不是奇货,也可将之变为奇货,全看卖方如何经营。唔……具体的我现在只想到一个点子,就是古玩拍卖。以此举一反三,许多奇货都可拍卖。”
“拍卖?”
雷诺把拍卖行的点子细细给凤嘉讲了一遍,听得他连连点头,说完后笑着调侃道:“要照愚兄看,其他的都不是关键,就是你们的账目做得实在是不抚维。”
凤嘉讶异地扬起眉:“莫非伟长兄看过嘉的账目?”
雷诺摇摇头:“未曾。诺只是觉得那些记账的方法繁琐冗余而含混。”
凤嘉拱拱手道:“还望伟长兄指点一二。”
雷诺沉吟片刻道:“正好苏阳让我帮她找点事情做,不如让她帮你。”
凤嘉扬眉诧异道:“怎么臻明也懂算筹?”
雷诺笑道:“已属上佳。”
下一次廷议时,雷诺奏请景平帝,在产盐的千乘郡,北海郡,东莱郡,琅琊郡及会稽郡设置五个盐司,从事督产收盐。又在有铁矿的山阳郡,泰山郡,千乘郡,济南郡,齐郡,东莱郡,颍川郡,汝南郡,沛郡,琅琊郡,东海郡,临淮郡及庐江郡设置十三个铁司。专派盐铁员负责该郡盐铁事务,不由郡国指派,由中央统一管理。另外,大司农府中也另增了盐市令和盐市丞,专管平盐市,将盐调入盐商不愿去的偏远地区。
这二十一个员的委派,雷诺揣摩着景平帝的心思和自己的利益,大多是从中下级员中提拔颇有能力却没什么根系的人,另外也委派了几个祝家室及曹家旁系的人。他知道这些职位都是油水极大的,只不过现在那些士大夫们一心想着怎么反对或是阳奉阴违地对付盐铁法,还没把精力放到这上面,不会来明争暗斗这几个职位。他从下面浮沉宦海的中下级员选出人来,施以恩惠,好做自己的助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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