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水路比旱路轻松许多,更为平稳,也不用一直坐在马背上,活动空间大了许多,夏苏阳心情也变得轻松起来。她站在船头,眯起眼享受着拂身的凉风,叹道:“不意长江水竟如此之清。”
凤嘉笑道:“此已是长江下游,即将入海,江水中已集聚了许多泥沙,南郡往西,江水更为清澈。”
夏苏阳自言自语道:“是啊,现在又没有什么工业污染……若是能到长江的源头,那才是至清至纯的水。”
凤嘉听她说得古怪,皱眉问道:“臻明,你方才说什么污了?”
夏苏阳啊一声醒悟,忙掩饰道:“我方才说,长江源头之水才是至为清澈的。”
“莫非你去过长江源头。”
夏苏阳微笑着摇摇头:“尚未……只是听师父说起过。长江源头之水来自万余里高的雪山,那里人迹罕至,万年的冰雪化成水,汇集成江……你看,这江中的每一滴水都是来自万年以前。如果水滴也能记录历史,我们就能知道万年前发生的事情。”
凤嘉笑道:“水乃毫无灵之物,焉能记下这些?”
夏苏阳朝他挑眉一笑:“子非鱼安知鱼之乐?或许它知道,只是我们不知如何与之交谈。”
凤嘉虽不赞同她的说法,却也只是笑了笑,叹道:“尊师真可谓是学贯古今。”
“师父知道这些不过是研习前人留下的知识,再将之传授于我。”
凤嘉诧异道:“既如此,为何汉国之中无类似之记录?”
夏苏阳“呃”了半晌,只得道:“这个苏阳然知。”
凤嘉对她所说的“前人的知识”很是好奇,继续问道:“既然尊师也未亲见长江源头,如何便知长江之水来自于那雪山?”
“呃……”夏苏阳沉吟片刻道:“有时并不需亲见。正如史所记载之历史,需得无误。记录此类知识之人也是,不可臆造,也不可有所偏颇。”
凤嘉叹道:“记录之人非得忍受常人所不能忍受之苦,方能到那人迹罕至之处,记录下这些。”
夏苏阳道:“自然是这样,不过也并非极难之事……”她见凤嘉不解地看着她,沉吟片刻,问道:“凤嘉,人一日可行几里?”
“三,四十里。”
“若是骑马呢?”
“当有三,四百里,若是快马,则有七,八百里。”
夏苏阳点头笑问:“若有一快马,能十倍快于其他马,那一日能到何处呢?”
“若果有此马,可由建邺至长安矣。”
夏苏阳继续问道:“若有一马,百倍快于其他马,一日能到何处也?”
凤嘉倒吸一口气:“则可一日之内游遍九州。”
夏苏阳道:“是啊。当能日游九州之时,九州也不再大了,还有更大的地方。以前无马无车之时,人所能活动之地不过方圆几十里。有马有车之后,能及方圆百里甚至千里。而以后,则能及方圆万里甚至十万里。所以,现在看来至难之事今后并不是难事。”
她这番话说得很慢,凤嘉倒是都听明白了,故意笑着责难道:“秦朝以降都尊道术,成仙乃至难之事,莫非以后人人都能成仙?”
夏苏阳笑道:“这倒不能,人为肉身所困,阳寿尽了肉身已是死物。不过人的阳寿倒是越来越长,活一百多岁也并非难事……还有,飞到月亮上也并非难事,更远的地方都可以去。”
凤嘉抚掌笑道:“臻明却是厘我,你又不曾研习易经,如何能算出身后事。”
夏苏阳呵呵一笑,也不解释。
凤嘉眯着眼睛笑道:“臻明知道这许多稀奇古怪之事,可否将你所知教我?”
夏苏阳蹙眉沉吟半晌,忽然道:“凤嘉,此刻的我与一刻前的苏阳可是同一人?”
凤嘉不解道:“自然是一人!臻明因何有此一问?”
夏苏阳笑问:“这长江之中,前一刻流过的水与此刻的水可有不同?”
凤嘉道:“自是不同,前一刻之水已流过。水乃流淌之物,人却非如此。”
夏苏阳笑道:“你岂未听过‘时间流逝’一说?”
凤嘉皱眉想了想,似乎明白了些,又不是非常明白。
夏苏阳叹息一声:“若将时间比做这长江水,每一刻都是不同的,身处于其中的人,每一刻也是不同的人。”
凤嘉思索良久,不能理解。
夏苏阳叹息道:“你若能完全领会我适才所说,我方能将我所知告你。”
凤嘉皱着眉头,沉默不语。
路上这么慢慢走着,先前因凤嘉的伤耽搁了几天,景致好的地方再多停留两天。这么走走玩玩,眼看着便到了八月底。这一日离建邺已不足两天的水程,兴儿来向夏苏阳禀报说打算登岸先行一步,好让家昼做安排。夏苏阳嗯一声,淡淡道:“我已修书钱塘王,此来京城先暂居他府中。”
兴儿一听此言,苦着脸道:“先生,小的如何向大人交代。”
夏苏阳淡淡道:“不用你向他交代,他自己知道……我只带着琴姬和东儿过去,其余人跟着你回府。”
凤嘉在夏苏阳身后听她如此说,嘴角浅浅地浮起一个高深莫测的笑容。
雷诺听到兴儿的禀报,心里很是懊丧,脸上却未显露分毫,只是淡淡道:“知道了。”
现在雷诺的府邸宅地大了,奴仆也多了,没个管事的不行。他见兴儿本分可靠,人虽不是很机灵,好在做事循规地一丝不苟,也算是妥帖,便升他做了管事的,府里的账目也暂且由他来管。旺儿虽然也跟了他这么久,但他有些滑头,又好吃酒,便只让他管着几个小厮。平安仍是管车马。府中又新买了一些粗使的丫头,几个厨娘,几个擅针线的丫头,还有几个大方得体的丫头房中使唤。雷诺自己房里用的两个丫头都是老实巴交不怎么说话的,便以他抬眼看到的笔,墨命名。
深人静时,雷诺悄悄翻进钱塘王府,避开王府中的侍卫。刘玖知道夏苏阳不喜嫌人打扰,命人收拾出王府一角的一个清净优雅小院给她们居住。雷诺悄无声息地跳进院中,他不知道夏苏阳住哪间屋子,想着还没熄灯的那间便该是了。他蹑手蹑脚走到窗前,听见里面幽幽叹了口气,心一动,小声唤道:“苏阳。”
夏苏阳一惊,倒吸了口气,很快醒悟,却也不出声。雷诺听里面半天没动静,走到门前伸手去推门,里面却闩上了。他低声道:“苏阳,开门好吗?”见她不答,小声道:“我是着进王府的,万一被人看见,岂不是怎么也说不清楚。”又隔了会儿,才听见她来开门。
雷诺推门进去,转身将门关好,见她背朝着门口坐着,一声不浚他在她身后坐下,微笑地看着她,也不说话。夏苏阳听见屋子里静悄悄的,只有她自己的呼吸声,仿佛他未曾进来似的,心里诧异,不觉扭头看了看,却见他正笑眯眯地看着她,登时沉下脸转过头去。
雷诺柔声道:“苏阳,你能来,我很高兴。”他知道她不会理他,也不在意,自顾自地说道:“王府里人多眼杂,你在这里毕竟不方便,哪儿有家里好。再说,这里的人又势利眼,万一你遇到这样的小人,岂不是心里堵得慌。你就算生气,也别跟自己过不去……还有,你也该为琴姬考虑考虑,她是粹里出去的,万一碰到王爷的姬刁难她或用话刺她,她岂不是心里不舒服……苏阳,住个十天半个月的就回家好吗?”
夏苏阳不答,半晌冷冷道:“我要睡了。”
雷诺绕到她面前,笑道:“你怎没问问我的情况?你就一点也不关心?”
夏苏阳垂着眼不说话。
雷诺笑着将他进京面圣的经过说了说,尤其是考数学的那段更是添油加醋地说了一遍,见她脸上表情缓和许多,笑问:“你会不会解‘五猴分桃’的那题?”
夏苏阳皱眉想了想,又取过笔在竹简上画了半天,叹口气摇摇头。
雷诺坐到她身边,从她手上取过笔,为她讲解道:“你看,既然多出一桃,说明少了四桃,加上这四桃,再让它们满足五的倍数,得出来的数最后再减去这加上的四桃,不就是答案了。”
夏苏阳仔细思索片刻,接过笔在竹简上演算一遍,笑道:“果然!”扭望雷诺笑吟吟地看着她,啪地把笔放在笔架上,沉下脸。雷诺见她那赌气样,不笑出声来。这样一来,夏苏阳也不好对他横眉冷叮
雷诺继续和她闲聊:“前几天下了早朝,那个瞿昊不知道从哪里钻出来,从后面赶上我,非要我告诉他怎么解。他说他知道答案,就是不知道有什法子。他居然想了有一个月,真服了他。不过那老头倒真是痴迷于数学,只是我竟霉了。”说完摇头叹气故作黯然状。
夏苏阳不解地看着他。
雷诺笑道:“以后他可不就缠上我了。”
夏苏阳笑了笑,垂头沉默片刻道:“你回去吧,明天还要上早朝。”
雷诺地应一声,目不转睛地看了她几眼,深深地叹口气,张臂抱住她肩头,脑袋枕在她肩上。夏苏阳身子一僵,便要挣脱,听见他疲惫地说:“别动,让我靠一会儿。”她迟疑片刻问道:“你是不是很累?”
雷诺长叹一声:“别担心,没什么……”又叹了口气:“苏阳你说的对,京城中的人和事的确复杂许多。我们在这里,没有亲戚朋友,没有同宗同学同乡。在这个世界,我只有你,你只有我。而在这里,什么都要讲关系讲情谊,要想做点什么事没有人支持那就是举步维艰。”
夏苏阳安慰道:“你别太心急了,慢慢来。你别总想着升发财,我们也不用过很奢侈的日子。再说,我也可以出去挣钱的,你不是说我做的玻璃能卖很多钱吗?如果真的缺钱,我做些玻璃去卖。”
雷诺从她肩头抬起头笑道:“哪里就那么难了!?我不过是心累,想找人说说话也难。”他见她神情有些松动,叹息一声柔声道:“苏阳,我知道我让你失望了,我现在说后悔也晚了。我只希望,希望你能给我个机会,让你看到我的心。”
夏苏阳垂下脸半晌不语,好半天才轻声道:“你不是累了吗?赶紧去睡吧。”
雷诺笑了笑,张臂抱了抱她,说了声“晚安”离去。
第二天早朝时没什么大事,雷诺昨晚没睡够,乐得敷衍了事。下朝后回到大司农府继续他那个庞大的统计工程,才刚做了一个时辰不到,便听见堂外急促的脚步声响起,一个内侍匆匆进来,先喘了口气平息呼吸,急道:“雷农丞,皇上召见。”
雷诺忙起身跟着那内侍,边走边琢磨,皇帝会有什么急事召他,一定是和钱财有关的事情。雷诺走进景平帝和众大臣下朝后议事的明光殿,见殿中已有大司徒祝绩,大司马史仲,大司空靳恢,大司农晏固,都水长丞田尚和治粟都尉毛坚坐着议事。雷诺行礼后坐下,听见景平帝问:“雷卿,府库中钱谷几何?”
雷诺忙答道:“谷五百余万石,钱二亿钱。”
刘珃略有些吃惊:“怎只有些许钱谷!?”
雷诺知道刘珃并不是在问他,沉默不语,心说,我现在只管记账又不管收钱,我才不管怎么这么少呢。他听了会儿便明白,原来淮阳淮阴普降暴雨,发大水了,有数十万人受灾,这三公和掌钱的管水的跑这儿来讨论如何赈灾来了。
雷诺心里替他们算了一笔账,心说,恐勉强才够。一个人一个月至少要吃一石半粮食,最少用钱一百钱。假设受灾有五十万人,三个月就要吃两百多万石,用钱五千万。国库里的钱粮虽够灾民用三个月,但灾后减免租税所失的收入和恢复生产的开销更大。他心里叹息不已,这么大的国家,国库里的钱只够赈一次灾,而且还不是区域的特大灾害。
雷诺听见景平帝问他国库中的钱谷是否够用,忙把刚才算过的账一一报上。
刘珃沉默片刻,缓缓道:“如此,便从少府中补足所需。”叹口气道:“是朕失德,才至百姓受此天灾。从今日起,宫中各项用度减半,朕之用度裁去四之其三。”
众人忙道:“皇上圣明。”
雷诺心中颇不以为然,却也明白古代凡受了天灾便认为是统治者失德失政的道理,统治者必得反省自身。不过景平帝肯从自身罚起,也不失为一个好皇帝了。雷诺退出明光殿,心中一直盘算着他长久以来的打算,看来恰逢其时机。
景平九年的九月初九,重阳节。
自从太后殁了,宫中守孝百日,喜乐,这还是宫里脱了孝服后的第一个节日,上下人等脸上都掩饰不住轻松和喜悦。同乐指挥着几个小黄门在云台阁外摆上菊,各个门口插上茱萸。虽然十几个人在这里走来走去,却只有轻微的脚步声,连声咳嗽声都无。因为景平帝正在云台阁中看奏章。
刘珃看了会儿奏章,觉得很是疲乏,站起来往殿外展目看去,目光所及处一片金黄。他呵一声,道:“今日是九九重阳啊。”同喜忙躬身答道:“是。”刘珃舒展了一下身体,走出云台阁来到后宫,信步来到他最宠爱的扈婕妤宫中。
刘珃靠在软塌上喝几口菊酒,又吃一口扈婕妤喂上的重阳糕,听着她的软语娇笑,和她闲话一二,刚才的疲乏一扫而空。他宠爱扈婕妤不仅因为她如般的容颜,更是为她娇俏可人,堪称一朵解语。
同富的影子在殿外晃了晃,刘珃眼角的余光看见,懒懒道:“何事?”同富忙趋步进殿,小声道:“皇上,淮阴八百里急报。”
刘珃腾地坐起,套上靴子赶回云台阁。原来这几日淮阳淮阴仍是暴雨不断,颍水挥暴涨,又多了好几处河堤决口,受水灾害的灾民成倍增加。如此看来,几日前送过去的赈灾钱粮根本不够。刘珃命人急速召三公来商议此事。
祝绩,史仲,靳恢三人商议了半天,提出可由员商家募捐。刘珃略皱皱眉头,心中颇有些不悦,却只得无奈地唔一声,停顿片刻淡淡道:“便由祝卿经办此事,不足处再从少府出。”
祝绩听到景平帝的旨意时便知道自己接了个苦差事。赈灾筹款这种事哪需要三公之首的大司徒亲自督办,皇上这么下旨是略施薄惩之意。祝绩回到大司徒府,将府中的长史,少史,议曹等唤来,共同商议如何筹募之事。大家商议过后,得出一个方案,号召家产百万以上的商人捐五千钱,秩千石以上的员捐月俸十之一。祝绩觉得此提案不够妥贴,可他尊崇的是儒家之道,讳言财利,钱财上面从不过问,在“敛财”二字上一筹莫展。
第二日早朝祝绩向景平帝奏请员商人募捐,刘珃只微微一笑道:“祝卿乃三世老臣,德高望重运筹帷幄,所奏之事必无不妥,准。”
雷诺不动声,心里窃笑,没想到这奸猾的老家伙被逼得竟做如此得罪人的事情。先不说各员心中会如此抱怨,员的俸禄多少一清二楚,该捐多少有数。可那些商人听到要捐钱,哪儿有不想方设法隐瞒资产的。想要别人的钱久拿东西去换,连这点常识都不懂。雷诺暗自摇头好笑。
果然,各级员推搪敷衍不说,有说田租尚未收上来的,有说等当了几件东西才能凑够钱的,大多数商户也是急急地将资产缩水少报。或有几个有善心的商人按指令捐了钱,还有多捐了的,却也未得到任何实质的奖赏。祝绩每日里只听那些长史少史汇报此事,一时竟腾不出工夫专心政事,烦恼不已。
祝谬见父亲每日烦恼这些锱铢小事,很想替他分忧,可惜他自己只懂读书治论,是个十足十的书呆子。祝绩见祝谬枯坐着陪他,挥挥手道:“勿需你在此,且去吧。”
祝谬行了个礼准备离去,又被祝绩叫住:“采选之事如何?”
祝谬忙道:“宫中礼仪邵儿已学毕,现正学艺与乐。”
祝绩嗯一声,缓缓道:“曹家及室也有适龄闺秀待选,孝昭太后宫里的那些老人也莫忘了照顾妥贴。”
祝谬垂目道:“儿子记下了。”说完缓缓退下。
三公退出后,刘珃看着案上的奏章一筹莫展。他掌国已有九年,百姓安居乐业人人称颂德政,可为什么仅是遭了一次灾国库便空虚了。他出了会儿神,拿起案上的奏章继续看起来,才看了几个字便秘坐直身体,匆匆看了一遍又从头仔细读了一遍,双手轻轻颤抖。
奏章上写道:臣自领大农丞以来,统筹府库,甚感忧心。今国之府库所藏竟不如一富户之私藏者,盖因国家之利皆为末业者得也。工虞商贾。为权利以成富,大者倾郡,中者倾县,下者倾乡里,不可胜数。臣仅陈拙见一二,望陛下圣查。其一,盐铁营。较盐运,制课调,内以利国,外以救边。夫煮海为盐,采山铸钱,伐木为室,丰余之辈也;寒而无衣,饥而无食,佣赁自资者,穷苦之流也。若能收山海厚利,夺丰余之人,蠲调敛重徭,免穷苦之子,所谓损有余而益不足,则民不益赋而天下用饶。帝王之道,可不谓然乎!其二,行均输、平准之法。谷贱时增其贾而籴,谷贵时减贾而粜。笼天下之货,卖贵买贱,以均民用,而利国家,率收国饶民足之效。
刘珃缓缓看完,眼睛微微眯起,深吸了一口气,吩咐同喜道:“传雷诺。”
雷诺接到通传,已是日落西山之时。他知道他人生的一个重大时刻即将到来。雷诺郑重其事地整好服和帽,随着内侍来到云台阁前,深吸一口气走进殿中。殿外金黄的阳光和菊太过晃眼,片刻后他才适应殿中的光线。
刘珃微笑地看着雷诺,示意他坐到身边,等他坐定后徐徐发问:“雷卿的奏章朕已看过,尚需雷卿解说一二。”其实刘珃心中急切地想知道这位新进员脑子里是否真的有什主意。朝中大臣大都未经历过开国之战,居安不思危,固步自封,苟安于这半壁江山。可是他不一样。他是一国之君,心中时刻想的都是河山。只是刘珃的个十分隐忍,他能用六年的时间慢慢地寻各诸侯王犯罪的证据,削弱藩国的势力,自能耐心地等待雷诺的解释。
雷诺沉吟片刻,缓缓道:“皇上先请听臣计算国之赋税及用度。晰中人口二千余万,每年约收粮六万四千万石,田租十五税一,税得四千三百万石,其余赋税得钱约四万万钱。此乃国之赋税。其中员俸禄用之过半,除边兵外军需用度八之其一,修建桥掳其余用度四之其一,收入府库者不足国之赋税八之其一。每年谷不过五百万石,钱不过五千万钱。若遇水灾旱灾蝗灾,则国库尽空矣。”
刘珃倒吸一口气。雷诺略顿了顿,继续道:“皇上再听臣计算一二。驻边兵卒一人一年所需谷二十七石,钱一千钱,四十万兵卒则需谷一千八十万石,钱四万万钱。军马一匹十万钱,一年需钱七千钱,十万马匹则需百亿钱,一年耗七万万钱。如除去购买马匹之用度,如此一年军中需谷一千八十万石,钱十一亿钱。此费恰从口算赋中来。若需动兵,则无余钱矣。”
刘珃听得心里咯噔一声,雷诺最后那一句“若需动兵“恰恰是他心中一直所念之事。他自认是个英明的君主,梦想着在他手中完成祖皇父皇未完的基业,一统河山。想到这里,刘珃坐得近了些:“卿可有良策教我。”
雷诺微微一笑:“皇上,如今四海富足,百姓安居乐业,然府库空虚,皇上可知因何之故?”
“因何?”
“盖因国家之利皆为商贾大户所得也。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山海,天地之藏,宜属少府。而今富户占据山海所藏,煮海为盐,采山铸钱,乃夺少府之利而中饱私囊也。今陛下弗私,若属大农佐赋,创立盐法,依据山海井灶,为盐户提供煮盐之器具及技术,由盐收其盐,转卖至商户出粜。若此,一年仅盐税便可获四万万钱。百姓除租庸外,并无横赋。民不加赋而国用饶。凡此几年,国库充盈。国库充盈,则陛下千秋万代之霸业可成矣。”
听雷诺说完,刘珃沉默良久,垂下的双目中掩饰不住兴奋的光芒。这样的光芒出现在他眼著有两次,一次是他登基大典时看着群臣在他面前叩首,一次是他削减藩国势力将权力尽掌于手时。
雷诺看见景平帝眼中闪现的光芒,知道他这次面试已通过。他默默地等在一旁,等着这位年轻的君主发问。如果他是个英明的君主,一定知道任何变革皆有利有弊。如果他不能看到这一点,说明他只是好大喜功,今后难免容易动摇。
刘珃沉思半晌,眉头微微一皱,问道:“既有如此大利,则已有者必不肯轻易出让,且今后必有不顾盐法铤而走险者。”
“皇上圣明!”这一句“圣明”雷诺说得无比由郑他能看到这些不难,可景平帝不过是个足不出宫门从未体验过平民生活的天之骄子,能考虑到利之所至的确很难得。刘珃也听出来了,微微一笑,笑容中带着喜悦和自得。
雷诺继续道:“皇上,要商贾巨户出让井灶不难,仅需严明法度,将其收归国有。只是现诸侯所有盐灶者在多不在少,收其所有其必抱怨,皇上需恩威并施方可……另,盐法实施难不在其收,而在其销。若其产其销皆为有,则必夺商户之利。臣以为,不可全夺商户之利,只宜重农轻商,而不宜重农抑商。农乃国之根本,而商家乃运输交通,国家富足之助力也。因行商利大,为恐民弃农从商,可加商户之口算赋,另加算缗及告缗,视其财产及收入收税,以增国之赋税。因此上,臣以为,盐法宜以民产收商销为上,此其一……其二,所谓,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盐利既大,必有奸猾小人罔顾法度私自贩盐。可于产盐销盐地设立巡院,专为稽查此等作奸犯科小人……其三,宜行‘常平盐’之法。既可保偏远之地用盐,又可抑奸商抬高盐价,鱼肉百姓……依此三条,则盐法不难成……而铁法亦如此。工农末业,无不需用铁。可将铁山铁矿收归有,雇人开采,而铁器则宜以民产民销为主,收其赋税。如此,则天下之铁尽归国之掌握,而民产又能以黎民用铁器之需而制,增其便利。”
刘珃深吸一口气,皱眉沉吟半晌缓缓道:“雷爱卿回去拟一份细则呈上,待朕仔细计较。”他停顿片刻,问道:“卿奏章中所说铁营,均输平准之法又该如何?”
雷诺忙道:“皇上,臣以为,变法应循序渐进,不可急躁。如今,府库空虚,宜以盐铁法并行,日后再行均输平准法。且待臣为皇上一一解说……”
雷诺将实行盐铁营会出现的利弊为景平帝总结了一遍,其中的弊端该如何改进,均输平准为何法,有何利弊,所有这些应如何加派监督机构以防止不法商户及贪从中牟利。另外,他还对当时的钱币制度,钱币体系的原理和构架整体做了一个综述。君臣二人在明光殿中促膝倾谈,竟说到天发白,两腿坐得酸胀。
刘珃看看时辰,离早朝还有半个时辰。他舒展了舒展筋骨,笑道:“爱卿便在宫中稍事休息,早朝后准你一日假。”
雷诺忙行礼道:“谢皇上。”
雷诺由同乐引着走出云台阁去偏殿稍事休息整理。站在偏殿的台阶上,雷诺驻足,微眯起眼看向东方。太阳尚未升起,天边红霞滚滚,澎湃着勃勃生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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