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母亲念琴是帝都赫赫有名的琴妓,她美艳动人、琴艺无双。至今在柳巷花街仍能听到我母亲的传奇。有人说念琴洁身自好、卖艺不卖身,终于得到新科状元的垂青。还有人说,念琴城府极深、慧眼识人。她看出我父亲日后必成大器,就与父亲眉目传情、珠胎暗结。
其实她们说的都不对。或许没有尊严的生活,让她们对自己的命运抱有一丝幻想。她们想脱离烟花之地,她们想相夫教子过寻常女子的生活,于是她们把这种希望附加在了我母亲身上。我母亲不过是被父亲花高价买入府内的歌女,更讽刺的是当时母亲是被献给陈夫人的。
陈夫人,也就是我父亲的正室出自官宦世家。所以我父亲的仕途一路扶摇直上。陈夫人从小就过着锦衣玉食、钟鼓馔玉的生活,而父亲却是寒门子弟。两人的生活情趣难免大相径庭。父亲把母亲献给她,一方面是为讨好夫人,另一方面是为了向母亲虚心求艺。
我曾问过母亲,她年轻时心高气傲,为何甘心被父亲买来送人?母亲听了笑我笨:“那个母夜叉难缠得很,若不委屈一下,我怎么进得了陈府?”母亲说,她对父亲一见钟情。那日她在弹琴,无意中瞥见前来听琴的父亲。父亲相貌平平、衣着朴素,听琴的表情十分认真严肃。不像其他公子哥轻佻地对她挤眉弄眼,或与莺莺燕燕左拥右抱。后来母亲才知道,其实父亲是不懂音律的。
陈夫人是个过分自信的人,也许她认定父亲的飞黄腾达离不开她。陈夫人对母亲的管教不是很严,只要求母亲在被召唤时随叫随到,并不限制母亲的行动。父亲不来向母亲讨教时,母亲就费尽心力与他在府内“偶遇”。母亲经常在府内闲逛,她很快熟悉了府内的一草一木。但她撞见的往往是父亲与陈夫人结伴而行、你侬我侬。
机会终于来了。父亲跟陈夫人因教育哥哥的问题大吵起来,陈夫人负气回了娘家。父亲自此夜夜借酒浇愁,母亲给父亲弹琴,陪他说话解闷。等陈夫人回来的时候,母亲已经怀了我。
父亲是顶着怎样的压力,才让母亲生下我的?母亲轻哼一声,母夜叉没敢为难我,我有她的把柄。确实,陈夫人对我们母女冷淡。对外不承认我是父亲的女儿,但她二十年来从未动过杀我们的念头。只因母亲的一句话,我们母女一死,你们的秘密就会大白天下。母亲说,当时真想过玉石俱焚、只因为父亲为她唱了一首诗,才让她打消了这个念头。母亲说父亲的歌声难听得刺耳,但母亲每次提起这句话的时候总是笑得幸福甜蜜。后来诗句的前两个字,成了我的名字。
没有人会相信,永平王的侧妃陈锦瑟是在备受冷眼的环境下长大的。我并非生来就性子淡漠、清心寡欲。我无欲无求,不过为了更好地生存。我处处小心翼翼察言观色、我举止永远合乎礼仪、我琴艺无双尤擅下棋,然而除了母亲没有人认同我。我唤父亲为陈大人、唤陈夫人为陈夫人。我在18岁之前,一直处于极尴尬的地位,非奴亦非主。哥哥姐姐私下唤我野种。母亲冷笑:“她们自欺欺人,你明明跟你父亲长得一模一样。”
我本以为,我这辈子就将这样屈辱地度过了。幸亏老天爷眷顾我,让我遇到了我的夫君——永平王段松风。
那日,我并不知道家中有贵客。我抱了瑶琴,在假山后的凉亭心不在焉地信手弹奏。琴声从指尖蔓延,我才惊觉自己弹的竟然是《凤求凰》。乐声刚停,掌声就响起来。我回过头,看见了迄今为止我见过的最英俊的男子。
一袭黑锻长袍,袖口和领端绣着金色的花纹。他的眼睛天下无双,是魅惑众生的桃花眼,眼底透着邪魅。再细看,他的五官完美得无懈可击。他俊美又不失阳刚之气。富贵和霸气在他身上浑然天成。
我险些失了礼数,慌忙起身行礼。“民女锦瑟见过大人。”当时我还不知道他是永平王,但多少猜出他一定是哪个王侯将相。“锦瑟无端五十弦,一弦一柱思华年。庄生晓梦迷蝴蝶,望帝春心托杜鹃。沧海月明珠有泪,蓝田日暖玉生烟。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他淡淡一笑,“可是取自这首诗?”我从来没想过,李商隐的《锦瑟》通过他磁性的嗓音吟出来竟然这般悦耳动听,甚至比母亲的琴声还优美。
“回大人,正是。”他看出我的拘谨,没有再问我,而是转身对父亲说。“想不到能在你府上,听到如此佳音。‘此曲只应天上有,人间能有几回闻’啊?”“殿下过奖了。您的义兄花乐丞乃当世伯牙,您的琴艺也非同凡响。小人不敢班门弄斧!”
他对父亲恭维之语显然不感兴趣:“这位是令爱?”我与爹长得一模一样,任谁都会认出我们是父女。母亲说得对,说我是野种的人是在自欺欺人。父亲还没来得及回答,精明世故的陈夫人就答道:“正是。锦瑟是庶出。”临走前他又看了我一眼,目光深不见底。
他就是我后来的夫君,我最爱的男人。他一出现,就让对我深恶痛绝的陈夫人承认了我。尽管她到现在也不肯让我改口叫她“大娘”,尽管她到母亲去世也没有给母亲名分。
隔日永平王段松风就派人来提亲。不光是我,陈家上下都震惊万分。当时陈夫人不屑又愤恨地说:“有其母必有其女。”出嫁前的每一天,我都在向上苍祈祷。不要让这场梦醒来。别人只道我荣辱不惊、处事淡薄,却不知其实我是自卑的。我不敢相信,我如此平凡卑微,而他是日月的精华,万物的灵长。
我嫁进了王府,我成了父亲的骄傲。然而母亲却在不久后去世了。她在弥留之际告诉我,其实她没有陈夫人的把柄,是她们官宦子弟做贼心虚。母亲说她不悔。临死前,她还吟着那首诗:“锦瑟无端五十弦,一弦一柱思华年。庄生晓梦迷蝴蝶,望帝春心托杜鹃。沧海月明珠有泪,蓝田日暖玉生烟。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
父亲还是对母亲有愧的,厚葬了母亲。我冷笑,母亲才不在乎这些身外之物。在母亲的坟前我问父亲,你可曾爱过母亲?父亲面带愧色,他诚实地告诉我:“我对你母亲谈不上有爱。不过,我会好好补偿你的。”谈不上有爱?母亲忍辱负重半生,只换来这句话。
我刚嫁进永平王府的时候,府中只有宋德妃。宋德妃是个宽宏大量的人,始终对我以姐妹相称。后来,我结识了花江月和花望月。花江月听完我弹琴,说我的琴技几乎跟殿下不相上下。殿下,他会弹琴吗?我从没见过,只听到过他吹箫。
母亲生前对我说过,殿下是个有故事的人,和他相守容易,要得到他的真心很难。母亲说得对,她一向善于识人,她这辈子只看错了父亲。没有人知道,在我期盼已久的洞房花烛夜里,他一声声唤我:“若兰!”磁性的声音充满蛊惑和爱意,却是在唤另一个人的名字。我意识到我没有资格叫他夫君,于是和别人一样唤他“殿下”。
还是宋德妃给我讲了殿下和若兰的故事,我听后心有不甘。活着的人还比不上死去的人吗?我可以争取,我可以等。这些是去世的人做不到的。很快,殿下又纳了柳淑妃。殿下一开始就对她厌恶至极,根本不愿见她。后来,乔惠妃进府。殿下就很少去别的侧妃那了。
宋德妃见到乔惠妃时惊讶的表情我至今难忘。她第一次失态,动了动嘴然后改称:“瑶瑶妹妹。”我知道,她差点叫成若兰。那一刻,我知道我错了。活着的人,永远比不上死去的人。我的梦,醒了。我继续清心寡欲的生活,对柳淑妃和乔惠妃的明争暗斗视若不见。
由于宋德妃的大度忍让,加上殿下的宠爱纵然,乔惠妃在府上只手遮天。我依旧如在陈府般处处避让,默默无闻。后来,我很长时间不弹琴。我有些理解殿下为什么再不弹琴、再不绘画了,就像俞伯牙摔琴谢钟子期。知音少,弦断与谁听?没有悦己者,妾懒得梳妆。
再后来,顾家的小女儿进门。她叫顾卿影,是个单纯直率的小姑娘。她有闭月羞花之容,也有清新脱俗的气质。她与我们最大的不同在于,她不爱殿下。因为不爱,她不关心殿下爱她与否;因为不爱,她不屑于与其他人争宠。因为不爱,她耐得住殿下对她的冷落。可是,顾卿影却能读懂殿下的寂寞,她当日指着殿下呵责:“你吹得是什么魔曲?!让人听了这么难受!”那时,她刚到府上还不知道若兰的事。
顾卿影爱的是花江月。在摘星楼聚会的时候,我就看出些端倪。那是如飞蛾扑火一般的爱,这爱让她以一个弱女子之躯能背着大男人走山路,这爱让她为了保护花江月动手杀人。可惜造化弄人,偏偏唯一不爱殿下的人,得到了空闲已久的正室之位。
忘了从何时起,父亲频繁地找我。但父亲从不来王府,总是借口各种理由叫我回府。在言谈中,父亲旁敲侧击地追问殿下的情况。我不明所以,只当是父亲关心爱婿。父亲索性向我透露实情,父亲和父亲的丈人家都失去了皇上的信任。这事儿跟殿下绝对脱不了关系。
我的心一冷,突然知道为什么殿下选择我。仅仅因为我是陈怀柔的女儿,我是他接近父亲的途径。一切看似平静无波,但殿下和父亲的斗争早已经开始了。父亲是背水一战、拼死一搏,殿下是踌躇满志、胜券在握。我则进退为难。父亲几乎为给过我父爱,但是毕竟血浓于水。况且母亲都没有恨父亲,我还有什么理由恨他?而殿下是我的至爱,是我活着的唯一理由。
那晚,我真是无意撞见殿下和王妃的。失眠对于我来说,再寻常不过。我不该听到她们的谈话。“还疼吗?”“原以为你只会咬人。哥舒彻送你的雪莲精还有吗?”这暧昧不明的话里,有几分真实的醋意。我一惊。“出来!!”殿下看不见我,却能听到我的呼吸。“你听到多少?”我当时真的一无所知。
殿下第一次打了我,我不敢看他眼中的怒意和冷酷。殿下有时候过于聪明,他说“记住,你如今是永平王府的人”!我顿时明白了他的所指,也意识到父亲已经走向穷途末路。殿下不相信我!!于是我第一次,在殿下面前委婉地告白。我要赌一把!我了解他。殿下外表冷酷无情、邪魅莫测,但他内心是很善良的。他的残忍,只限于对待敌人。
他终究没有让皇上灭我陈氏九族。父亲和长兄被斩首示众,陈家上下流放滇南。听说陈夫人在抄家前自尽了,临死还骂我是千年祸害。我没有了所谓家人,更从未得到殿下的爱。生无可恋,求死是最好的选择。可惜,我被救了。我冷笑,你们救得了我第一次,救得了我第二次吗?
然而,真有人救了我第二次。那个人是顾卿影。“我们的价值,不取决于男人爱不爱我们!”“财富地位是过眼浮云,爱情亲情也不是生命的唯一。我们活的每一天都要做自己喜欢的事,有意义的事。人生苦短,这比什么都重要!”
我突然想起了母亲。如果她没有苦等父亲一世,她现在会是帝都最优秀的女琴师。卿影刚走,殿下就进来了。他对我说,对不起。这是母亲等了一世,也没等到的话。同样没有等来爱情,我却等来了所爱之人的悔意和道歉。也许,较之母亲我是幸运的。
殿下临走前,淡淡说了一句。“我也很久没听你弹琴了。”是啊!我已经很久没弹琴了。我一边喝药,一边擦着母亲留给我的琴。“锦瑟无端五十弦,一弦一柱思华年。庄生晓梦迷蝴蝶,望帝春心托杜鹃。沧海月明珠有泪,蓝田日暖玉生烟。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