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多不多。”悦之像是知道我在想什么,“百两黄金而已,那家伙想要对付我,付出的可就不止这么点了。”
言下之意是敢打我睿亲王的主意,我便要你得不偿失。我暗暗擦了把汗,这厮也很有做商人的天赋。
纨心敛了裙裾起身,款款走到我面前。她的俏脸在我眼前一点一点放大,我也得以近距离观赏人:杏目含笑,睫毛又密又长,肌肤吹弹破,连毛孔都很小。走得这么近来观察也毫无瑕疵,这才算是真正的“国天”吧?
“这位,你……喝了什么东西?”她忽然蹙了眉,问道。
“是那帮家伙下的软骨散。”悦之的眸阴冷下来,“还好她没有内力,否则还得醉上个两三天。”
纨心点点头,扬眸唤道:“游珠,替这位奉解酒汤来。”
立在阶前的那名锦衣僮仆欠了欠身,转身下楼去。
“好了,王爷需要我送什么信去玉府?”纨心回到木几前坐下。另一名僮仆走过来,将笔墨纸砚摆上木几,然后拿起墨棒细细地研墨。
悦之看了我一眼,唇角勾起一弯高深莫测的笑意。
“……怎、怎么了?”我愣愣道。看我做什么?
“没什么。”说着,他铺展宣纸,右手执了小狼毫,蘸了墨,提笔写起来。
我知趣地坐在软垫上,并没凑过去看。子不涉朝政,这些事自然轮不到我来管。他也没写多少,只是小半页便收了笔。他将墨迹未干的纸拿起来抖了抖,然后铺在一边晾着,又铺开一张纸,再写一封。内容大体上差不多,只是有些字句有改动。
我扫了一眼,发现那信里分明有我的名字。
“想看便看吧,我既然能在这里写,就不是什么密信了。”他一脸轻松,又对纨心道:“这信一式两份,这一封送到州牧府,给一个叫碧荷的丫头。另一封,明日一早交给李如锦,倘若他已经回到玉府的话。但如果他人不在府里……”
不在府里,那又怎么办?说不定李如锦也被罗显给扣下了。
悦之叹了口气,视线停在我的脸上。半晌,他问道:“流玉,你那位弹琴的师父叫什么?”
“弹琴的师父?”为什么会问这个?我回答道:“柳如烟,如烟。”
纨心的眼中掠过一丝惊疑之,又很快消失了。
“唔……对了,就是她。她的相公叫什么来着?”悦之笑道,“就是我误闯的那家人。”
“顾维,顾先生。”我眨眨眼,“难道你要找顾家?”
悦之的琥珀眸子里满是狡黠的笑意,他转脸对纨心说:“李如锦不在,便交给江东顾家的主人,他们自会处理此事。”
我一怔:他怎么知道江东是顾家的本家所在?若不是曾经听柳如烟提起,我都不知道江东才是顾家的老巢呢。
“为何不直接送往帝都?”我问道,“那样不是更直接么?”
“若是等着援兵从帝都赶来,罗显的人马早就杀到上善阁来了。”悦之笑了笑,“所以就近解决问题才是关键。想来顾家在江东也有些势力,不如给罗显来个釜底抽薪更痛快。”
“釜底抽薪?”我反应过来了,顾家主要的营生是以粮食销售为主,若要给淮州城内断粮,老百姓没吃的,罗显也只能干着急。
纨心笑嘻嘻地应下:“纨心知道了,明日一早便替王爷送信。现在时间不早了,我这就带二位去一楼的卧房休息。”
湖岸上的火光还未退去,而画舫已经停在了湖中心。
我倚在栏杆边吹风,细浪拍打在船身上,发出清泠的水声。忽然身上一暖,是悦之把大氅盖在了我的肩上。我转头对他笑了笑,道:“这个距离,若是弓箭好手,现在一箭命中我们,恐怕并不是难事吧?”
悦之的唇角牵出一抹魅惑的弧度。“他们不敢。”
“为何?罗显不是想逮着你么?”
“我们人在上善阁的船上,纵是给他罗显十个胆子,他也要掂量掂量,是不是当真要与上善阁为敌。”他摸摸我的头发,“以他与纨心姑娘的交情,想必是拜托上善阁做了不少见不得人的事。要是惹火了上善阁,丑事败露,到时候可就够他受的了。”
我哼了一声,“你倒是想得周到。万一他狗急跳墙怎么办?”
“让他跳呗,大不了杀进上善阁来。”一丝狠厉的银光自他的眼底泛起,“我白悦之可不是软柿子,想用对付白允尚那招来对付我,他还嫩了点。”
“那封信到底是什么内容啊?”我问,“为什么有我的名字?”
他笑得像只老奸巨猾的,“因为你帮了我个大忙啊。”
瞪他一眼,我才不信你是去替我请功了:“你该不会是把我给卖了吧?”
“是啊,把你卖给李如锦做媳。”他的眸子里掠过大片光华,抬起头,凝视湖岸边嘈杂的人马,忽然叹了口气:“我舍不得。”
我扬眸看他,脸上泛起热度。还好天已晚,他看不清我的红晕。
舍不得,舍不得我什么?我想知道答案。
“流玉,你知道么,我们在淮州所做的一切,都在那个人的算计之中。”悦之的嗓音中透着无奈,“我的皇兄,你的父皇。他在看着我,要如何处理这件事。”
“父皇?”我一惊,“是他要罗显这么做?”这怎么可能?
他笑着摇头:“若是从前还好,现在的我,他已经不可能不忌惮了吧。”
“你不是他的弟弟么?”我抬头看着他,他的脸上有一种沉静到不可思议的神。他垂下眸子,一只手轻轻抚上我的脸颊。手心的薄茧刷过我的眉眼。
“你听说过吧,三年前出猎的事。”温热的呼吸落在我的耳畔,“那时,皇兄替我解围说,我自小身体孱弱,又不曾习武,就这么把这件事给压了下来。”
身体孱弱,不曾习武?我失笑,这的确是天大的笑话了。这双手上的茧子,若不是自幼持剑练武,又是怎么得来的?他在人前的柔弱和温顺,竟是自保的砝码。
他低低笑起来:“小时候,我的剑术便是他教的。后来我在南疆居住了一些时日,他也常常来信告诉我,多加练武才可保身体强健。从三岁到现在,我不曾停止过习武,否则今日我们怎么能逃得掉?”
“父皇到底是怎么打算的……”我喃喃道。
“允桓才是太子。”他笑着轻声道,“在那一日之前,他都是正统的继承人。”
“那一日?”我的心里突地漏跳了一拍,“悦之,难道你……”
他的手指按上我的嘴唇,也止住了我的话。然后,他摇摇头:“我不想做皇帝。”他说,“我知道你与允桓间的约定,我也无意于那个皇位。”
五岁时,我在采梅居的亭问允桓,想要这个天下么?
我忽然感到一阵莫名的寒冷。
“不过,皇兄可不这么认为吧。”他自嘲似的笑道。“所以,他才会派我来江东。”
原来如此。我敛下眼眸,心中狂跳不止。
帝泰的如意算盘,是要让白允尚与悦之两虎相斗么?这样,便可让太子置身事外,坐享其成了。
“我本打算如他所愿。”他叹了口气,“可是,你也在这里。”
“我……也在这里?”我愣了愣,“这和我有什么关系吗?”
他笑得一脸别有深意:“你虽然是流玉公主,可你也是采梅居的主人,不是吗?”
我明白过来了。因为是采梅居的主人,所以,便等同于允桓的人。可巧的是,罗显不仅想要扣下睿亲王,还要妄图将流玉公主一并留下。他身在淮州,自然不知那采梅居是个什么东西,可是帝都的人却要闻风而动了。
允桓本是与这事毫无关联的人,也因着我的原因,再也无法脱去干系。帝泰想要看白允尚与悦之内斗,却想不到,允桓也一起给牵连进去了。
我,才是帝泰这步棋的漏洞。他低估了我的分量,所以才砸了自己的局。
“流玉,你很聪明。”悦之低低地笑道,“但是,只要我知道就够了。”
次日,纨心将悦之的信送了出去。我们还不能离开画舫,用悦之的话说,在帝泰的手令到达之前,我们都得待在画舫上。
“画舫不靠岸的话,要怎么补充吃的呢?”我问悦之。
“船上就我们几个人,船舱下头全是吃的,就算住个一年半载也没问题。”
他笑得很是轻松,我也随之放下心来。在我印象里,似乎从未见过他惊惶的模样,总是一副自信满满的表情。
同他坐在二楼喝茶。纨心还没有回来,木几后那扇绘着墨竹的巨大屏风引起了我的注意。我起身走到屏风前细细查看。红木为架,雪白的丝绢光滑柔软,那墨竹的图案竟是一针一线绣上去的,看上去与画的没什么区别。
悦之在身后笑道:“这是仿照甄决所画的墨竹绣成的,如何?”
甄决?那个教我画画的老头子?我瞪大眼睛仔细辨别,倒是和老头子教我的手法很像。
“流玉,画一幅梅送我可好?”
我转过身,悦之正冲我微笑,狭长清澈的眸子带着柔和的光晕,唇角轻扬。
“好啊。”我答道,“你也要把它绣成屏风?”
“如果你喜欢的话,那就这么做吧。”他笑道,“待回到帝都,我便遣人去请绣娘来。”
……如果我喜欢?
这句话让我胸中一荡,好像有什么温暖的涟漪散开来,从心尖流到四肢百骸。
正想着,纨心回来了。
“如王爷所料,李公子也被扣下了,被软在州牧府里出不来呢。”纨心仍旧是一身紫衣,仿佛是开在风中的紫罗兰。“所以纨心依照王爷的吩咐,把信交给了顾绪先生。”
顾绪,应该就是顾维的兄弟吧?
“有劳了。”悦之站起身来整整衣袖,“接下来便看着罗显那厮,到底要如何挣扎呢?”
我更好奇了,他到底写了怎样的内容,以两封信便能将一个四品大员置于死地?
在船上等到第十三日时,一切有了结果。
因为缺少粮食,这一日,群情激愤的百姓们聚集到州牧府门前,要求开仓放粮。而州牧府却称自己手上没有粮食,还派兵镇压乱民,几乎酿成流血事件。入后,愤怒的百姓趁黑冲入了州牧府,又有两人被罗显的侍卫砍死。
第十四日,帝泰的旨意下到了淮州城,革去罗显州牧一职,即日押解进京。
第十五日清晨,悦之带着我回到岸上,直接前往州牧府。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