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们把柜子里的最后一个冬瓜吃完,断粮两日之后,洪水终于退去了。我们为了保存体力,每日只喝点水,大部分时间都在睡觉。只有睡眠才会让人勉强忘却饥饿,我却好几次被饿得醒了过来。
看着客栈一楼的一地淤泥,碧荷抱着我哭了:
“公主……出来一趟,让您被折腾成这副模样,回去太子殿下会怪罪奴婢的……”
我摸摸她的脑袋,用所剩无几的力气笑道:“不哭不哭,这不是都没事了嘛。”
正说着,李如锦推门进来:“咱们准备上路吧,尽快赶到淮州城,就能好好休息一下了。”
离开这间客栈时,我回头看了一眼那招牌。万福客栈,哼哼,本公主记住你了。
洪水退去,我们此刻最关心的便是这水到底是怎么退的。
我们雇了船过河,李如锦向这老船家问道:“老先生,请问这洪水怎么退了?是下头的土墙塌了么?”
老船家摇头:“听说朝廷派来的人疏通了几条沟渠,又连赶工,挖了好些引水渠,这才把洪水引走的。那土墙不顶用,真不知道修来做什么的。”
“太好了!”李如锦转过头来望着我笑,“刘公子,这下你也放心了吧?”
我笑了笑,那是当然的,至少那二十四桥和上善阁没被冲跑,我这一趟也不算白跑。
上岸后,我们在这行路的问题上犯了难。到处都是淤泥,下脚黏糊糊脏兮兮。带来的马匹在潼城都被大水淹死了,马车自然也没了用。加上两日没吃东西,我脚下软绵绵的,根本走不了多远。
“不如让在下来背你吧。”李如锦俯下身子对我道,“我毕竟也是习武之人,身子骨比你好得多,刘公子便不要推辞了。”
这算不算盛情难却呢?我想了想,还是乖乖趴上了他的背。
看上去瘦弱的背,却异常地让人安心。身子随着他的步子微微晃动,摇啊摇,我竟然就这么在他的背上睡着了。
一片摇曳的黑暗中,纤细的身影转过头来。嘴角上的笑意忧郁,眸底的哀伤清淡如水,仿佛是转瞬便会消失的涟漪。我的喜悦发不出一丝声音,只能抬腿向她跑去。跑着跑着,发现自己的身子缩小了,又是一副小胳膊小腿。忽然,一脚踏入雪地中。
是及膝深的雪地,柔软,却丝毫感觉不到凉意。
我抬头,看着她的笑容越加清淡,一行晶莹的泪水顺着姣好的脸颊落下,没入雪中。我的视线随着泪水落在雪上,目见一团团的殷红,仿佛燃烧在冰雪之上的红莲。
为伊消得人憔悴……她的唇形,如是说道。
我的喉咙里哽咽着,脚上加快速度,但是她站得太远,无论我怎样奔跑,都够不到她。
“流苏……娘,不悔。”
滚热的液体从眼眶溢出,眼前已然一片模糊。我抬手擦去泪水,发现娘不见了。
雪地上,一株纤细的梅树凌寒绽放。血红的瓣点缀在枝头,像是一丛丛无处栖息的灵魂,在寒里熊熊燃烧。
娘她,从来都是哀至死的人。她是梅树仙子,她不会死去。
轰地一声。梅树燃了起来,气凛冽如冰。我跪在雪地上,发现自己又一次被丢下了。
“娘……娘……嬷嬷……”
身后,谁的双手放在我的肩上,伴着清浅的檀。
“元鸣……”我呜咽喊出他的名字。他也死了,死在了闰州,不是吗?
“错了。”身后的嗓音低沉清润,一双手带着温暖,从背后环上我的腰肢。我倒吸一口气,发现充盈在肺腑间的,仍旧是梅。
我发抖,“悦之?是悦之?……”
他在身后轻声笑起来:“对啊,我知道。我知道你是玉流苏,你不是苏流玉。”
不对!
我不姓玉!我只是苏流玉,我不是玉流苏!
挣扎着站起来,却无力回头看看。只听得到,他带笑的嗓音说:
“我为你杀一池红背,为你送药,为你做一切……因为你是玉流苏。”
猛地睁开眼,才发现天光大亮。
“公主,您可醒了!”碧荷扑到我的身边来,泪眼朦胧:“您身体还有没有不舒服的地方?奴婢去叫大夫来给您看看。”
抬手,只觉得身体绵软无力。额际有潮湿的汗意,我舒了一口气。
“您饿了吧,奴婢这就端吃的来。”说着碧荷就要起身,被我拽住了裙摆。
我勉强笑了笑:“这是淮州了?”
“是的,这儿是李公子府上。昨天您在李公子的背上晕过去了,您不记得了吧?”
“晕过去了?”我愣愣道,“我……怎么会晕过去,不是好好的么?”
碧荷低声一笑:“您是饿晕过去的。”
闻言,心下更加逼视自己了。的确是从小养尊处优,就算和娘一起过苦日子的时候,也没在吃饭这个问题上委屈过我。没想到做了公主,居然还会被一场大水给逼出这毛病来。
我苦笑:“真糟糕,现在大概是饿得没了感觉。”
“好了,您再休息一小会,奴婢去告诉李公子您醒了,顺便给您端点吃的来。”碧荷说着起身,冲我微微一笑,掩上了房门。
深吸一口气,房间里充斥着淡淡的檀气息。
熟悉得仿佛快要令我落泪。可是这终究不是他的气。我看见纱帐外的精致炉,里头正焚着檀木。梦里的种种触觉似乎还留在我的指尖,我感觉到的温暖,来自于身上的锦被。四下张望一圈,发现自己置身于一间比想象中更漂亮的屋子里。
除了粉的纱帐和玫红的锦被,雕刻精致的炉,上好的梨木家具,还有一种说不清的感觉。大约就是叫做“气质”的东西了。从摆设,空气,风吹进窗来的柔和,院落中比更沉默的宁静,像是与生俱来的贵族气质。
看不出来,这个李如锦的府上竟是这等高贵的人家啊。
很快,碧荷端了一碗菜粥进来。馥郁的气,是我闻到的最好闻的味道。接过碗,迅速狼吞虎咽起来,碧荷则是坐在一旁,轻轻拍着我的背:“别急,慢点吃。”
我迅速把碗底刮了个干净,可怜兮兮地问道:“还有没有?”
“有当然是有的,公主您要吃多少都行。但是大夫说您不宜吃太多,否则会胀气的。”
也就是不让我吃了对吧。我叹了口气,“无所谓啦,反正早晚都得吃。李兄在哪呢?”
“李公子在那边处理事务,待会便过来看您。”碧荷笑道,“这玉府在淮州家大业大,听说连州府也要让他们三分,您就不必担心,好好地在这将养一段时日吧。”
“哦,原来如此……等等。”我抬眸,一层寒意从心底逼了出来:“你……你刚刚说什么?玉府?……你是说玉府?”
碧荷点点头,“对啊,就是玉府。李公子是淮州玉府的代理主子,所以……”
“我们离开这里好不好?”我拉住她的手腕,“我们到外面去住吧,我不想住在这里。”
玉府,没想到在淮州也能把你碰上。玉言鸿,你这一家子果真是阴魂不散啊。
碧荷自是不知道这一层原因,歪着脑袋问道:“为什么啊?住在这儿又不钱又省心,府里住着总比在外头舒服多了吧?”
因为这里是玉府,是玉言鸿那家伙的老巢,是我一辈子也不想去到的地方。没想到今天,我居然堂而皇之地住进了这里,而且帮我忙的那个人,还是玉府的代理主子,我欠着他一份不大不小却不得不还的人情。
“为什么……因为……”
“哦?原来刘公子不想在寒舍落脚啊。”
李如锦的声音和他的人一起推门进屋来。原本看上去有些落魄的公子哥,摇身一变成了浑身绫罗绸缎,腰挂翡翠头戴玉冠的翩翩佳公子。一身月白绣金线的长袍,外罩银灰狐皮大氅,丰神俊朗,清秀之余也多了一份华丽的气息。不愧是玉家的代理主子,派头十足啊。
“李兄说哪里的话,小弟自是愿意的。”运气不好,给听到了。
李如锦上下打量着我,嘴角勾起意味深长的笑意。“那定是方才在下听错了。其实就算公子执意要离开,在下也不允的。”他笑着走到榻边,“公子还需要多加休息。”
这厮,居然敢威胁我?心底暗恨道:小兔崽子,你以为你姓李我就认不出你了?
“在下已经吩咐了下人煎药去了,待会便给公子送来。你可要乖乖地喝完啊。”他笑道,这语气简直就是在哄小孩子。“等身体好得差不多了,在下再陪公子去逛逛二十四桥看看景,公子意下如何?”
我还有选择的份么?苦笑一下:“如此,劳烦李兄操心了。”
“不客气不客气,”李如锦哈哈大笑,“刘公子怎么同在下见外呢?若有什么需要便吩咐下去,这淮州的地界上,在下应当还是能说得上话的。”
哇……口气好大好狂妄的小子!说得上话,不就是仗着玉家的名头么。心理年龄比我小还这么嚣张,这世界真是越来越没道理了。
“公子已无大碍,在下心中甚为安慰。”李如锦的笑意收敛了些,“好了,在下还有事待办,刘公子好生休息休息吧。”
望着他离开,我在心中比了个中指,叹气。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