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老红军解甲寻兄长 过大年薛族闹祭祖(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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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兴致未尽的人们又把未尽的激情寄托在一年中最隆重的过年上来,有的村已开始张罗社火了。

  腊月二十三是祭灶爷的日子,薛清昌夫妇早早就把女儿叫起来,准备扫尘漫刷。这是一次全年中最彻底的大扫除,经年不见扫帚的地方都要在这一次清扫干净,然后再把墙壁、锅台全部用白土漫刷得雪白。双峰山上出白土,但要自己去挖,神龙沟也有一个地方出白土,这地方的白土青白细腻,可以像切豆腐一样从崖坡上切下来,当地人把白土用推车子推到集上或转村叫卖,前几天有人推了一车白土,在薛家村放个花就卖完了,反正便宜得跟卖土差不多。

  薛清昌家是全村最干净的,以致平日下雨天有些人去他家串门,都要把脚上的泥刮了又刮。薛清昌戴着草帽,用长竹杆绑个笤帚把屋梁、楼顶、墙壁、圪里拐角的蛛网尘土扫得干干净净,女儿兰芝帮妈爸挪东西,盆盆、罐罐、笼笼摆满了一院子。薛清昌急着扫完还要去赶集,催女儿放快些,兰芝噘着嘴说:“光催俺做活,把你梦龙抬着睡觉,俺是你捡来的?”薛惠氏用笤帚把在女儿屁股上打了一下说:“贼女子也学会翻嘴了,弟弟还小么!”薛清昌笑道:“女儿说的对,你就是偏心眼儿。”说罢他拍着梦龙的屁股喊:“快起来跟姐干活,爸还等着去上集呢。”梦龙一听上集,一骨碌爬起来嚷着也要跟他上集,薛惠氏也劝把梦龙带上:“就让娃去看一回热闹吧。”清昌拗不过,说:“要去就自己走,我可不背。”兰芝看着欢跳的梦龙,又把嘴噘起来。

  从腊月二十三以后,神龙镇天天都是集。梦龙还没见过这么热闹的场面,高兴地跟着爸爸在人窝中穿行着。街两边卖年货的一个挨着一个:青器、家具,核桃柿饼枣,香表钱粮、雷子鞭炮、窗花年画、棉花老布、煮青靛蓝、针织京货、油盐酱醋、猪肉腊肉。有修鞋绱鞋的,拧棉弹花的,箍瓮钉碗的,都忙忙碌碌地招徕着生意。梦龙最感兴趣的是弹棉花,那木锤弹拨弓弦发出的声音简直就是最美妙的音乐。还有那幅忠孝节义的四条屏动物年画也让他看得出神,更让他开心的是那用竹竿挑着灶爷灶马和卖甩炮的一唱一和的叫卖,前面喊一声:“灶爷灶马”,后面紧接着喊:“雷子甩炮”,还“叭叭”地摔两个,乐得梦龙跟在后面不愿离开。薛清昌见梦龙喜欢,办完年货后又请了灶爷,买了些甩炮和几个高馔蒸馍,领着满心高兴的梦龙回家去了。

  刚刷过的墙壁散发出清新的泥土香气,兰芝帮妈妈拾掇准备祭爷的饭菜,薛清昌出去请薛清斋写了两幅对子,一幅贴在大门外,一幅贴在灶锅墙上的灶爷神龛两旁。神龛里贴着刚请回来的灶爷社马。薛清昌虔诚地净了手,供上刚烙出的干粮饦,上香点蜡,磕头,又在门外响了三个雷子炮,这才和全家人围坐在炕上过起小年。

  明亮的烛光一蹿一蹿地闪动,屋子里弥漫着谐祥而又神秘的气氛。小梦龙已识几个字,他一面吃干粮饦一面试图读灶爷龛上的对联,薛清昌见他识不全字,便一字一板地教他:“上天言好事”、“回宫降吉祥”。梦龙又打破砂锅问到底哪是什么意思?薛清昌便饶有兴趣地讲起灶爷的来历:据说天上玉帝给人间每一块地方都封着一个神来管理:山有山神,城有城隍,江海湖河有龙王,就连一个庄户里也是粮囤有仓神,畜圈有牛王马王,水井水缸有小龙王,箱柜有财神,庄前有土地爷,灶锅也有灶锅爷。玉帝规定灶锅爷每年腊月二十三骑灶马到天上汇报这家人是否糟蹋粮食,如果灶爷不说坏话,玉帝便会赏粮食让灶马驮回来;如果说了坏话,玉帝不但不给赏粮,还要惩罚这家人。所以人们便想了一个办法,把糖夹在干粮饦里让灶爷在路上吃,灶爷被粘住嘴说不了坏话,人们就年年能得到粮食。这对联的意思就是让灶爷到天上说好话,回来时给家里带来好处。二十三祭灶爷就是送灶爷上天,七天后灶爷才能回来,所以大年三十各家人都要“熬年”等到深夜,为的是迎接灶爷搬粮回来。梦龙听得入神,还想追问下去,薛惠氏轻轻“吁”了一声说:“甭问了,小心爷捏鼻子!”

  祭了灶爷后,一些人便奈不住敲开了鼓,薛振东家在村中间,门前也较空旷,敲鼓多在这里。腊月二十七薛振东回家了,他没有骑枣红马,他把马送给刚成立的马戏团了:自从皮匠牺牲后他一次也没骑,因为一看到枣红马他就难受!薛振东还未进门就先敲了一阵鼓,然后才被大家拥回屋里说话。

  薛家村已经是拥有五种姓氏的村子,但薛姓仍占全村百分之九十多。其它姓氏过年都是单独在家里祭祖先,而薛氏宗族每年过年都要进行集体祭祖,从未中断。

  薛族没有专门祭祖的祠堂,第三代之前因为户小人少,每年都在老祖宗的住处祭祀,自从修了龙祖庙后,每年祭祖都在龙祖庙进行,龙祖庙事实上成了祠堂。后来薛清斋收回被狮子颡夺去的龙脉地,把龙祖庙改做学堂,从此薛族祭祖便实行各户轮流主祭的形式,薛家村人把这种形式叫轮流坐神。轮流坐神和轮流耕种龙脉地同步,当年谁耕种龙脉地谁家就坐神,祭祀费用由龙脉地产出补偿。这办法实行以来无人不满意,再也用不着猜疑龙脉地出产的多少和用途分配,同时也给每户一个展示风光的机会,因为无论到谁家主祭,全村各家主事男人不论尊卑贵贱贫富,都要聚在这家,这是几十年才能轮到一次的荣耀。这一天即使是仇家也不能不来祭祖,所以主祭家也把它当作一次沟通交流、和缓关系,增进友谊的机会,有些人哪怕贴钱也要尽量把事过得好些。

  这一年正好轮到薛振东家坐神,薛振东现在可是共产党的头面人物,共产党不信神,许多人正暗暗看薛振东今年咋办?

  薛振东正和大伙谝得高兴,百事通突然问:“振东,今年轮到你家坐神了,你准备咋样款待?”薛振东一怔,他真的把这事忘了!也难怪,多年间他一共回来过三五次,每次摸黑进屋,不明就走,哪还能想到这事?薛振东如实说:“实在抱歉,本来想回家跟乡亲坐坐,明日就要回镇上值班,没准备在家过年;既然有这个事,我也多年没在村过年了,就当跟大家有个聚会机会,只是时间仓促,不知来得及来不及准备?”百事通来了劲说:“只要你应承这事,一切不要你操心,出力跑路有的是人,好赖咱薛家村还出了个大官!”郭铁娃瞅了百事通一眼说:“只有你这烂嘴敢胡说八道,上千号人开会,只要薛书记一到场立马鸦雀无声,谁还敢放个屁!”薛振东也忍不住笑了,他弹了郭铁娃一个崩子说:“哪有这么严重?”

  第二天百事通真和两个人跟薛振东一起去了神龙镇,采办了一些东西,薛振东安排了过年值班诸事,和百事通一块回到了家。

  大年三十中午,百事通饭也顾不上吃,揣着刚出锅的包子来到薛振东家门口敲起了鼓,鼓声一响便招来满场院的人。百事通像主持红白大事的执事长一样开始分派一些年轻人借小低桌、小凳子和碗筷,反正家里什么也没有,都得借。薛振东祖传独户,没有自家人,薛清昌让妻子找两个人帮薛振东的妻子料理酒菜,那阵势简直就跟过大事差不多!

  大年三十晚,各家在吃年饭前都要先设祭桌、安神响炮,请已故的先人回家享受年祭。而掌柜的(掌事人)一般都不吃饱,他们还要在参加族中祭祖时再吃一次酒菜。百事通和薛清昌像约定了似的,都是在家安完神就提前来到薛振东家。

  平常晚上总是黑洞洞的薛振东家,今晚很早就明亮起来。正对大门口的屋后墙正中安放着一张大桌,两台大蜡烛从敞开的大门透射出去,告诉人们祭祖活动即将开始了。

  按照往年的规矩,开祭前先由东道主说几句话,无非是表示接待不周等客套应酬的话。接着便由族中掌事人和一位长者展挂神轴,上香,重伸族规,训导教化;如果当年有亡故的人,便于此时将其名讳和生卒时间填补于神容上的相应空格中,之后率众族人按辈份轮流拜祭;集体祭祖后,从初一到初五,每天只由坐神这家掌事人按时设祭,初五傍晚前各家掌事人仍旧齐集一起,焚香化纸送神,收卷神轴,当年族祭活动正式结束,神轴同时也交由下年坐神的人家保管。

  今年祭祖与往年稍有不同,首先是百事通毛遂自荐充当司仪,这在往年是没有的。其次,族祭活动是不能有外姓族人参加的,由于郭铁娃和赫庆奎事前就在薛振东家帮忙,薛振东一再挽留他俩一块喝酒,两人便留下来,虽然并不参加祭拜仪式,但总是打破了族规。再是薛清斋认为已经是新社会了,坚持不以族中掌事人,而是以家长的身份参加祭祖,薛振东和百事通提议,让薛胜以农会主任的地方官身份在祭祖仪式中讲话,这也打破了只能由族长管理族事的规矩,这些变化似乎都被族中人坦然地接受了。

  往年祭祖前是不敲鼓的,百事通这次却别出心裁,突然于祭祖前先敲一阵“老社”,引出许多在家“熬年”的妇女孩子聚在远处向这里看热闹。鼓罢,百事通让大家返回屋里,由薛振东讲话,薛振东出其不意上前深鞠一躬,感慨地说:“各位长辈和我的大哥小弟乡亲们,我非常看重这次族人聚会的机会。大家知道,我的父亲在三十多岁时就饿死异乡,我的母亲在饥饿和悲痛中流干了眼泪,哭瞎了双眼,我在我儿子这么大的时候就拉着双目失明的母亲出去讨饭,也在像这样的大年三十里,跑到野地里刨开积雪,挖野菜根过了年,再后来母亲又被反动派的爪牙打死了!我从一个不懂事的孩子在乡亲们的提携帮扶下逐渐成人,参加了共产党和党领导的革命斗争,目的就是在共产党的领导下,推翻黑暗的旧社会,建立一个没有压迫、没有剥削的人民当家作主的新社会;现在反动派已被打倒,新政权已经建立,今后建设社会主义的路还很长,还需要包括我们族人在内的全体人民团结奋斗,让人民的生活更加美好,让我们的国家更加富强。我薛振东愿意借此机会,向我们的列祖列宗,向我们的全体族人保证,决不辜负乡亲们的期望,绝不给祖先丢脸,誓为人民服务到底!”薛振东刚讲完,百事通便以主持人身份启发众人对这个别开生面的开场讲话报以热烈的拍手赞赏。

  接下来该由村官薛胜讲话,薛胜大约因往常这种场面都是伯父出面,始终不肯讲话,无奈之下,众人还是把薛清斋硬推出来,让他说几句话并主持祭祀。薛清斋难违众情,只好应付地说了几句。百事通随之喊声:“恭请神主入位”,便把那轴已在楼上存放了整整一年的神容双手捧到神案前面,取掉外面焦黄的破裹布,和薛振东各执一端,请薛清斋缓缓地绽展开来,挂在案后的大墙壁上。百事通又一声喊:“上香、拜祖。”薛清斋随即代表薛族后人上过香,站在前面,先第一个做了祭拜,接着又分次进行了两批祭拜,最后一些孙子辈的人已等待不及,一窝风涌进去一起磕了头了事。祭祀刚完,许多人就涌出门外,准备吃酒席了。

  薛清斋仍然站在祭桌前面,借着明亮的烛光,凝神地看着那幅约一丈宽,一丈五尺高的神容:神轴通常有两种,一种是只在空格上填写亡者姓名和生卒年月日的表格式,一种是绘着半身头像并附有姓名表格的形式,这后种形式又叫神容。薛家村的神容图像全是头戴红缨帽的清代服饰,从民国以后便都是预留的空格,那里面已经填写了不少名字。

  这幅神容是在薛清斋手里主持绘制的,出于一名丹青高手,设计非常讲究:最上部是金碧辉煌的层楼殿堂,松柏相衬,鹤云环绕;两边装饰着两根金龙巨柱,柱上题着一幅薛清斋手书对联,上联是:“一脉同根、毕恭毕敬敬祖先”,下联是:“三支分宗、亦耕亦读读圣贤”。殿堂最上面中央的一男一女画像,就是最早来此安家创业的薛家老祖宗—老秀才和他的妻子。从老秀才向下还有四层画像,都是千篇一律凭想象画出来的。再向下全是空格,薛清斋和狮子颡的父母打头占据了空格的位子。薛清斋努力回忆着老父母的面容,终于还是一片模糊。突然他身上像针扎了一下:后面的空格里他看到弟弟薛清瑞的名字,那是他不愿看到而又非看不可的名字!薛清瑞前面的格子里还空着,那将是他将来要占据的位子了!薛清斋默默地说:“壮志未酬身已老,时光流逝不待人啊!”他心里不觉泛起一丝酸楚!

  郭铁娃和赫庆奎早已把酒菜端上桌子,薛振东不停地招呼大家入座,他见薛清斋仍在屋里注视着神容,知道他在怀念薛清瑞,心里也很不好受!百事通也因为当年目睹保安团抓薛振东时的一个秘密仍埋在肚子里,自然地想到了狮子颡。其实薛振东、薛清斋、薛胜等好些人都在注意这个人,而且都看见狮子颡来了,不过刚要入席,却寻不见人了。大家心知肚明,没有人理,也没有人问,只是彼此地看了看:任他去吧。

  百事通把薛清斋请到预留的空位上后,随着薛振东一声“请”,大家便开饮起来。往年坐神吃酒一般都是自酿的稠酒,薛振东没有稠酒,却买了几瓶白酒,更让一些年轻人来了疯狂,大家喝着谝着,话题不离解放后的新鲜事儿。直到更深夜半大家的兴趣仍然未尽,也不知谁家性急的人突然响起鞭炮,人们方才知道搬粮的灶爷要回来了。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