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薛梦龙学堂背神像 郭铁娃参军显荣光(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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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还没过正月十五,薛清昌就趁着地冻开始给地里送粪了,他没想到那位已经成了县老爷的干亲家张海山会来看他,他真还记着他?薛清昌从戏上看到过去的县老爷访亲会友时,都是坐着八抬大轿,鸣锣回避的大排场。至少,他在路上碰到过一次那个国民党的县长伍云天,虽然没有坐轿,但伍县长和他的随员护卫都是高头大马,全副武装,威风凛凛地扬着马鞭,气势逼人。当时他紧躲慢避,伍县长已从身边擦过,那冷峻的目光向他扫来时,差点把他的腿都吓软了!

  张县长来的时候,薛清昌正在庄前的粪堆边给车上装粪,他已经送过好几趟了,猛一抬头,薛振东已领着张海山有说有笑来到他的跟前。他没有立即认出身穿军装的张海山,但从身后跟着的一位警卫员知道肯定是和薛振东差不多的大官。薛振东见薛清昌瓷愣愣地,用拳头捅了一下他的肩头说:“装啥呆?张县长看你来咧。”一时间弄得薛清昌更加诚惶诚恐,不知所措。更出乎薛清昌意料的是,张海山只打了个招呼便一头钻进车辕,搭起车攀,一边往起推车一边对薛清昌说:“亲家,你先歇会儿,让我给你送两趟。”薛清昌死活不让,张海山一定要推,薛振东也不调和,反而从警卫员手中拿过张海山给亲家的东西说:“你俩亲家争去吧,我先叫嫂子给我烧茶去。”张海山到底推起了“地老鼠车”,压得他屁股一摆一摆地像鸭子一样向前走着,警卫员只好拉了一根绳子给他拽车,薛清昌跟在后面指路,一副手足无措的尴尬摸样,逗得满村巷的人像看戏一样地欢笑着。

  张海山没有马上离开的意思,他刚从南山一带回来,那里的春荒问题非常严重,很多人家断了顿,有一户还算是好日子的人家也揭不开锅了!这家老头把三个儿子和全家六口一起关在家里,睡着等死。张海山回县安排了南山赈济后,便上了神鹿原开展调查,他想在薛家村和群众唠一唠,也听一听薛清斋和薛清昌等老朋友的意见,这一唠就是大半天。

  晚上,薛清昌说啥也要张海山住在家里吃个饭,还请来薛振东、薛清斋、薛进仁来家作陪。六年前给梦龙认干大就是这些人陪着喝酒的,时至今日却少了薛清瑞,着实让大家伤感了一阵子。

  小梦龙倒不认生,他非常喜欢这个干大,一直偎在张海山的旁边问这问那,张海山一边给梦龙嘴里喂菜一边回答他的问题,满意地对众人说:“从小看大,我这干儿子这么聪明好学,长大一定是个栋梁之才,现在就应该让他好好读书学习,”张海山忽然记起一件事,他从柜盖上找出带来的黄色军用挎包,取出一包兰州沫合烟送给薛清昌;取出一截用麻纸包着的月白色布料,是给薛惠氏的;又拿出一只丝围巾,亲手给正在帮妈妈干活的兰芝系在脖子上,兰芝腼腆地叫了一声“干大”。张海山把兰芝拉到身边说:“来,跟干大一块吃饭。”又问:“上学了没有?”兰芝说:“没有”。张海山对薛清昌说:“应该让兰芝上学,男女都一样,现在许多女娃都进了学堂,可不能重男轻女哇!”薛清昌说:“他妈倒想让她上学,可村里没有女娃上学,也就心想让她学些针线活算咧;既然县长亲家说了,就让她上去,识几个字总比不识字好。”

  薛梦龙见把他放在了一边,小脸都急红了,努着嘴说:“干大偏心眼儿,给俺啥都不买。”张海山见梦龙急了,便附着他的耳朵小声说:“我的乖儿子,忘了谁也不能忘了你呀,现在包里的东西都是你的,自己取吧,看看喜不喜欢?”梦龙一看,原来是一本课本,一本小人书,一只带铜帽的毛笔,一只铜墨盒。小梦龙高兴地跑到妈妈面前,翻开课本第一页大声念:“来来来,去去去,大家来游戏”张海山惊奇地问:“梦龙上学了?”薛清昌说:“还没有呢。”“哪怎么认得字?”“都是他妈跟芦花教的。”“噢!孺子可教也!快送他到学校吧,这次我来就是想跟你说这个事。”正在这时,薛振东的儿子薛盼明在外面喊梦龙出去赛灯笼,薛惠氏急忙给点了一支小猴烛,插在一只带着红缨的“大亮子”灯笼里;因为已经是最后一天打灯笼了,又给多带了几支猴烛,让兰芝陪着梦龙也出去玩一会。兰芝已过了第一个本命年,她舅家已不给她送灯笼了。

  张海山他们饭后又谝了起来,薛惠氏趁他们喝茶闲聊,便开始“照四方”:她把剩下的猴烛全都点燃,插在小萝卜块上,放到屋里屋外的各个角落,把所有的地方都照得亮堂堂的,谓之:“黑初一,明十五”,让一切毒虫恶秽无处藏身,使新一年吉祥康宁。

  孩子们还没回来,薛清昌和张海山借送薛清斋回家,顺便也去找兰芝、梦龙回来,正好看见一大群赛打灯笼的孩子们依旧尽情的玩着,老远就听见“谁的灯笼红?谁的灯笼亮?我的灯笼红,我的灯笼亮”的喊叫声。兰芝和七八个女娃借着灯笼的光亮在墙根玩“数脚板”,兰芝站在队列前面,逐个踢点着每个孩子的脚,嘴里念着:“数呀数,数脚板,脚板挪,踏花碟,碟脚、挪脚,吃洋芋,晒菠萝,菠萝南,菠萝北,菠萝地里晒大麦,打七斗、八石,扎花,卖蒜,金胳膊,银胳膊,打断一个蜷一个。”念到最后一句时点到谁的脚上谁就把这只脚蜷起来,如果下几轮又点到另一只脚,这孩子就只好站出队列,直到最后一个人便是赢家。张海山饶有兴趣地看着孩子们游戏,薛清昌却冲兰芝道:“看到啥时候了,还不快跟梦龙回去!”孩子们这才一哄而散地走了。

  薛清昌有一个当县长的干亲,村里谁不羡慕,薛清昌自己也乐滋滋的,可是他在心里却明确警告自己:“咱就是本分庄稼人,得知道自己姓个啥!”龙祖庙学堂停办后,薛家村的孩子就在西芝村那座由火神庙改做的学堂上学,薛清昌也从当甲长时开始当了这个小学的校董。张海山县长走后,薛清昌开始认真地履行校董职责,一有机会就给那些该入学孩子的家长做工作,劝他们不要为吝惜一年的几升麦子而耽误孩子上学,他还叫兰芝和梦龙两个孩子都上了学。

  这一年薛家村有五男两女七个孩子进了西芝村学堂,除了梦龙和兰芝外,还有薛振东的儿子盼明,梦龙的小堂兄薛建明,血颡的儿子薛二狗,百事通的儿子薛建智和女儿英芝。这些孩子中最小的是梦龙,比兰芝的年龄足足小了一倍。

  入学的那天,梦龙背着干大给他的军用挎包,兰芝则是薛惠氏用各色补衬布缝制的敞口书包,花花绿绿也很漂亮,姐弟俩各自扛了一只由薛清昌自制的独坐板凳,在先前入学的大学生引导下来到学校。

  火神庙分为上殿下殿,各为三间,中间隔着个小庭院。学校大门从原来的下殿正中改开到庭院的一侧;下殿的神像在改为学校时就已搬掉,并同时封了前门,把后门移在了边上,增大了教室的实用面积,坐着四个年级的学生。上殿的神像依然存在,中间是火神,左右两间是黄龙和药王像,程先生的房子在右侧那间,和药王神像用布幔隔开着;左侧黄龙像前,盘着一个小锅灶,是先生做饭的地方,中间那间火神和两侧峙立的泥像都直接暴露在板壁窗棂式的大门内。

  第一个报到的是二狗,二狗流着鼻涕,把一只脚跨入先生屋内点个头就算是鞠了躬,还不等先生问话就转回身一连串“嘿嘿嘿”笑着跑到下殿,找他的堂哥去了。程先生哭笑不得地说了两个字:“白痴!”接下来是兰芝和英芝,她俩同时进去,不一会出了屋门,脸仍然羞红着,兰芝冲梦龙说了声:“先生叫你”,便匆匆去了教室。梦龙在家时见过一次程先生,是和他爸商量学校事的,那次程先生见梦龙不嫌生也不害怕,便冲他说了句“赖皮豹!”梦龙把这句对他亲昵的话误为骂他,当时就不高兴地撅起小嘴。梦龙进去叫了声“先生”,又规规矩矩地鞠了一躬说:“我叫薛梦龙,给先生报到。”程先生逗他问:“还有话吗?”梦龙仍一本正经地说:“没有了,俺爸就给俺说这些。”程先生“嗤”的一笑说:“真是个白豆皮”,不料梦龙却接住茬说:“先生还没说完,是‘白豆皮,黑豆渣,上到地里不准啥’对么?”程先生硬是忍不住笑出声来,他弹了一下梦龙的头皮说:“好了,去吧,一会给你排位子。”

  梦龙人小胆子却大,上殿正中的火神爷那副红脸恶相,特别是前面两侧的两尊神像个个青面獠牙,双眼暴突,血盆大口像要吃人!第一次见到这神像的孩子没有不害怕的,梦龙却说:“我不害怕,那是泥捏的!”谁知一个星期后,这些神像真成了泥土,成了庄稼地的肥料。

  那是一个清早,成十名青年男女聚集在学校的小院内,让程先生教练唱歌,等一会他们就要搬上殿的神像了。梦龙和姐姐刚到门外,就听到院内传出那低沉悲亢的歌声:……

  黑咕隆咚的枯井万丈深,井底下,压着咱们的老百姓……

  妇女在最底藏!看不见的太阳,看不见的天……

  正唱着,忽然从上殿发出轰隆一声巨响,一股风浪裹着尘土扑出院子,唱歌的人惊得四散而逃,教室里先到的几个学生和刚刚走到门口的薛梦龙都惊得不知所措,还以为上殿的房屋倒塌了呢!尘雾稍散,只见上殿里一尊神像脚在内、头向外倒在殿门口地上,头颅四肢和手中的兵器俱已断裂破碎,断处的竹筋稻草都暴露出来:原来是西芝村的国军、国强两个大青年为抢头功,趁大家练歌时先动手推到了一尊神像。

  练歌停止了,学生课也不上了,一些大学生也参与到搬神像的活动,半个上午,上殿里小到盈尺,大至逾丈的所有神像全被推倒,横七竖八堆满了一地。为了尽快清理地方,程先生让学生帮着把神像抬出去,一年级学生中,只有二狗和梦龙敢上。程先生让梦龙只拿小的,于是梦龙先后把四个小神像背到庙后的崖塄上,还排好队教他们做操唱歌。村上青年把大神像抬到庙后扔到崖下,那片地的主人为了不压庄稼,把这些神像打碎扬开当作肥料,结果意外发现了好几枚护心铜镜,让梦龙既羡慕又好奇!直到与同学争论半天,后来又问了程先生,仍然没弄清神像肚子里放铜镜的缘故。

  一股来势不小的风悄然地刮向神龙沟两岸,风传第二次世界大战即将打响,原因是强大的美国已经占领了和中国紧挨着的朝鲜,要以朝鲜作为桥板,攻打共产党领导的新中国;同时还风传在台湾的蒋介石得到美国帮助,已调集几百万人马,不日将反攻大陆。程先生在学校也给学生们传达了这个消息,证明了这股风并非空穴而来。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