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鹿原人回忆说:“真是兵败如山倒啊!就跟民国十九年闹蝗虫一样,来时铺天盖地,说声败,立时就不见了踪影!”而一个新政权却像婴儿一样,就在这阵痛中诞生了!不幸的是,樊清轩却在这次匪徒的袭击中被害了,朱清民知道樊清轩每晚都睡在自己家里,便命曹根华带部分匪徒赶到樊清轩家里,把他连同派去保卫的两名战士一起杀害了!
薛家村的人怀着新奇的感觉憧憬着新的生活。这几天村里的人们都忙着支前,支部书记兼民兵队长薛胜把组织妇女做军鞋的任务交给了妻子芦花,热情认真的佘芦花风风火火地进东家、出西家,催促检查,忙活得真像个官人。薛家村的女人中数薛惠氏女工活最出色,纺线织布,裁剪衣服,纳鞋绱鞋没有哪个能难倒她,平时经常有人上门求她指点帮忙,分给他的军鞋任务早早就完成了。
各家女人陆续把鞋都送给了芦花,除了血颡家女人被打回去外,其余人家的质量都还不错,现在就是芦花自己做的那鞋连自己都看不过眼:她这个假娃子、疯女子,从小到大就是不喜欢缝缝补补的针线活,只爱干男孩子干的事情,平时自家的活将就些也就过去了,但这军鞋可不一样,千人百众地看着评判,马虎不得。芦花熬夜返工了几次还是不满意,于是不得不去请碎娘薛惠氏帮忙。
薛清昌和赫庆奎随神龙镇区担架队支援解放西府的战斗去了,按规定昨天轮换期已经到了,但薛惠氏听说解放军还要继续西进南下,追击胡马匪军,他们能不能按期回来呢?
芦花推开门,见薛惠氏正在给梦龙教认字,手里的棍儿在地上划着,看神色却是心不在焉。芦花大概猜出了几成,问:“俺碎大还没回来?”“没嘛,到今儿了还不见人,心里毛爪爪的!”薛惠氏见芦花拿围裙包着什么东西,便问:“她大姐,有啥活吗?”芦花诡秘一笑说:“碎娘,你知道我的手笨拙的很,针线活儿简直拿不出手,做的这军鞋我都看不过眼,还咋说人呢?昨日我把血颡家的都给打回去了,我做的这还不如人家呢!这不,猴急咧,跑到你这儿来咧!”薛惠氏一看说:“呦!这还得拆了重做,一半会好不了,是这,先放在这儿,我晚上熬眼给你做出来,行不?”芦花说:“我在家也没多少事,就在这给梦龙教认字,你给我算忙活着,就当咱娘俩换工呢。”薛惠氏高兴地说:“也行,咱娘俩还能说说话,反正我也闷得慌,巴不得你陪着。”
芦花知道碎娘有事心焦,便只管说开心话:“甭熬煎,没事的,说不定俺碎大一会就回来咧;真要是赶今黑还不回来,我叫你侄儿到镇上问一下,再不行就到县上、省城去寻……”
正说间薛清昌一步跷进门:“哦,我一听这嗓门就知道是芦花,咋的了,你说要寻谁去?哈!你碎大丢不了,倒是又寻回一个人来,你们猜是谁?”
薛惠氏和芦花都傻了眼:院子里果然站着一个她们压根就没见过的穿军装的人,如何猜得出来?梦龙见是个当兵的,吓得直愣愣地看着,薛清昌立即放下手中的扁担绳索,抱起梦龙亲了一下说:“别怕,他不是白军,是个红军叔叔。”薛清昌放下梦龙,来到水缸旁边,挹了一瓢凉水猛喝一气,这才说:“龙儿他妈,给咱收拾饭,我跟这个兄弟都饿了。”穿军装的人看一眼正要做饭的薛惠氏问:“这是嫂子?哪位是……”薛清昌说:“噢,她是薛胜侄儿的媳妇,村里的积极分子。”说罢这才像揭迷一样对薛惠氏和芦花说:“他是簸箕斜裴大哥的兄弟裴二,甭说你们没见过,过去我也是只听说,没见过面,这回叫俺俩在西安碰着带回来了,我叫庆奎哥先给他家里通个信,吃了饭再回去。”
芦花瞅着裴二胸前挂的一串串亮灿灿的奖章说:“噢,记起来了,他就是人说的那个老红军,看起来也比俺大不了多少,如果不念他是个革命英雄,我才不把他叫叔呢!”薛清昌笑着说:“真是个疯女子!”
人们很早就听裴老大说他有个弟弟裴老二在他来薛家村前失踪了,但直到神龙镇解放之前,他才突然说出他的弟弟是个红军,而且还是个老红军:那天赫庆奎去他家借溜蛤蟆骨嘟的盆子,他突然问:“赫家兄弟,看你好像比以前忙活多了,老是人来人去的,你给哥说,你是不是参加了那个……”赫庆奎暗吃一惊!憨笑道:“裴大哥,你知道咱到处给人做活,就是出个粗力,浪逛些地方,多几个穷朋友嘛!我只知道穷朋友都跟‘那个’是一条心,他们都说国民党长不了了。”裴老大说:“我也就问问,说实话咱也盼共产党坐天下,不瞒你说,我家兄弟裴二还是个老红军呢,你说,共产党坐了天下,我有个老红军的兄弟不也能沾上光么?就是不知道现在在哪儿,还能不能回来?”从此薛家村的人都知道裴老大有个老红军兄弟。
十几年前,裴家兄弟俩和老娘逃难到西安,仅仅为了讨饭容易,便兄弟分开,各寻生路。裴老大找了个逃难的女人就和老娘来薛家村落了户,裴二却出南门、进丰裕,一路翻越秦岭,讨饭到了陕南。冰冷寒天,当时不满二十岁的裴二在秦巴山间的汉江边上,拉过纤,背过柴,不久大雪封山,没了活路,又拉起了讨饭棍。那一天裴二讨饭来到江边一个小镇上,又饥又冷的他一下子仆倒在一堆靠阳的稻草垛上,晕晕乎乎地睡着了。
不知过了多久,裴二被惊醒过来,原来几个红军战士正在离他不远的一个土台上发表演讲,他听到打土豪、分田地,穷人要翻身,就要跟共产党闹革命以及号召人们积极参加红军的宣传,一下子从草垛上爬起来,什么也没想便扔了手中的讨饭棍,跟红军走了。
之后,这支红军来到兴安古城附近,裴老二无意中遇到一个在此做香蜡生意的神鹿原人,他知道哥哥就是向省城东神鹿原方向去的,但那儿地面大了,哥哥到底落脚在哪里无法猜测,他抱着试试看的想法让香蜡店老板回家后,趁便打听哥哥下落,并把他参加红军的话告诉给哥哥。谁知这个看来根本就没有希望的事,却在偶然间意外实现:那香蜡店老板两年后弃店回家,但他没有放弃本行,又经常来往在南山与西安之间做起贩运漆蜡的生意。有一次他在山道旁歇脚打火时,正好遇到推炭的裴老大,从此裴老大才知道弟弟当了红军,直到现在裴老大还以为弟弟在红军部队,只是早先时他不敢说破而已。如此说来,裴老二也确实算是个老红军了。
其实裴老二在红军里只待了一年多时间,有一次他在转战途中负伤掉队,被追上来的国民党部队俘虏,从此他又成了一名国军士兵。裴老二先后获得过七枚勋章,有五枚都是后来在中条山抗战中获得的,其中一枚还是由一位集团军上将授给他的:那次战斗,他们一个班扼守着一个山梁,掩护着集团军司令部。战斗进行得非常激烈,等到增援部队赶来时,阵地上活着的只剩下他和另一名战士,当时是把他当做尸体从土堆下刨出来的。对此他特别感到荣耀,按他的话说:“打日本那是恨的深、下得手,拼的惨,打得过瘾。”后来裴二又稀里糊涂跟共产党的部队打过仗,不久又稀里糊涂随着这支部队起义投了共产党,成为一名解放军战士。西安解放后他没再参加解放大西北的战斗,而成为首批复原的老战士。
他离开部队后却犯了难,到底往哪儿去呢?他试图从火车站南来北往的人中打听哥哥的消息,他知道这简直就是大海捞针,但却别无办法。两天来他问了不下百人,得到的都是失望的回答。他已经准备放弃这种方式,直接去神鹿原打向,这时,有一队从扶眉前线抬担架回来的民伕涌出车站,他不抱希望地再做最后打问,谁知却正是神鹿原人,竟然还有两个人正是哥哥安家落户的薛家村人,一个是薛清昌,另一个叫赫庆奎的人还是哥哥的邻居!他简直难以相信这个如此顺当的事实。
薛家村人向来有不欺外的传统,相反,对来薛家村居住的异性人家倒表现得特别热情,先后来薛家村的郭、马、裴、赫等几家都是如此。当裴老大和赫庆奎领着裴老二从薛清昌家出来时,沿街的男女都上前打招呼,裴老二对人们称他为老红军非常高兴,不住地打着手势,还习惯地像在队伍上一样高嗓门喊着:“老乡们好!兄弟姐妹们好!”裴老大一路介绍:这是某婶,这是某叔,这是某哥,某侄……,每说一句,裴老二都行个军礼,重复着叫一声,许多人跟在后面像看西洋镜似的看稀奇。
分别十几年,兄弟俩有着说不完的话,当裴老大听老二说还当过多年国民党兵的时候,心里又凉了半截,他告诉老二:“以后再甭跟人说这话,你就是老红军,一直就是共产党的人。”裴老二说:“看哥说的,实事求是吗,怕啥?”裴老大说:“傻兄弟,现在解放了,是共产党的天下,要是叫人知道你还当过国民党的兵,不光对你不好,连我也脸上没光。”裴老二还是不在乎说:“这有啥?我都跟清昌和庆奎哥说了,他俩都不嫌么。”裴老大“唉”一声说:“睡觉吧,鸡都叫了。”
裴老大已有二男一女三个孩子,有两孔窑,大窑里是扎锅灶放东西的主窑,火炕上睡着他老两口和女儿汉霞;另一孔窑里喂着一头小驴,住着大儿子汉武和小儿子汉文,地方实在紧张。第二天裴老二不声响地找来一些柴草树杆,准备给自己搭个窝棚。裴老大没好气说:“这是给狗搭窝还是盖房呢?”裴老二说:“俺在部队上经常都是这样,在家还可以搭得好些……”正说着薛胜领着伯父来看裴老二,薛胜忍不住笑了说:“老红军叔,你这也算盖房子?俺伯说俺家老窑闲着,你就先住在那里吧。”裴老大连声道谢答应着,可是老红军要坚持搭个窝棚住着,还说他就习惯住这样的地方,气得裴老大一扭头回到自家窑里。
“一场秋雨一场凉”,几场秋雨过后,暑热被彻底赶走,神鹿原人又迎来了金秋的收获:掰苞谷、拔豆子、割糜子;有的已开始整理白地,准备再下一场雨就要种靠茬麦了。
伴随着收获的喜悦,传来了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的消息,百事通参加县城的庆祝集会回来说:“这才是真正改朝换代了,过去皇上换代登基举行大典,毛主席在北京也举行开国大典,从现在开始就叫共和国不叫民国了!”他的老婆见他又在人伙中卖弄见识,呛白他说:“就你能行,恁么大的能耐咋不让你在台子上说去。”不管他老婆咋样阻拦,人们还是让百事通大谈了一番见解,因为人们太需要了解这个新社会了。
这以后,新鲜的事接连不断,先是薛清斋在县上参加了各界民众代表会议,当了代表,不久就被聘为神龙镇高小校长;接着薛胜被选为农会主任,出席了县农民代表大会;村民们先后参加了“拥护世界和平”大会,纪念苏联“十月革命”成功集会以及陆续开展的“反霸、反匪、反特”,取销联、保甲制,劳军募捐等一系列活动,每天都沉浸在兴奋与新奇中,热热烈烈、忙忙活活,不觉已到了腊月年关。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