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清昌终于松了一口气。自从“二颡”被家里弄回去收伤后,柳八爷也气得不理事了,再也没来找他。这天他难得有点清闲,咂着烟袋来到门前的桐树下,喊小梦龙回家。桐树对面隔着街路是薛振东家,薛振东的儿子薛盼明比梦龙大两岁,常在一块儿玩。薛振东的妻子应声出来,说梦龙没在她家,好像是到薛胜家去了。薛清昌知道薛胜一家都非常喜欢梦龙,经常把梦龙藏起来让他寻找不着,有一次把薛惠氏差点急哭了,芦花才把梦龙给送了回来。
薛清昌怕又把梦龙藏起来,便不声张来到薛胜家,果然薛勇正陪着梦龙在院子打尜牛呢。梦龙的尜牛和赶牛的鞭子都是薛勇给做的,芦花也在一旁看着,梦龙打好打坏,都把她乐得咯咯咯地笑,还不住地给梦龙捡拾打跑的尜牛。
薛胜在厦房听到碎大来了,便把薛清昌让到屋里说话。薛清昌接过芦花送来的旱烟、火靿,抽着烟舒口气说:“这一下总算安宁了,薛勇也不用藏来藏去的。”薛胜说:“我正想跟你说这个事呢,这几天村里看似安静,但并不是真的太平了;最近县上来了大批国军部队坐阵抓丁,他们要抓紧补充兵员,准备和解放军决战,有的地方已开始大批地抓人了,你想咱们这里还能安宁下去吗?”薛清昌说:“我也听说最近风声紧,要不叫薛勇还是提防着些。”薛胜说:“他们现在抓人已经抓红了眼,半路上碰着都被抓走了,大家都得注意。”
这是一个令人向往而又振奋的季节,地里的麦子已摆齐了穗儿,乌绿乌绿的豌豆蔓上也绽开了一簇簇像小蝴蝶一样的花朵。俗话说:“三月二十八,麦子豌豆乱开花。”眼看又快到收获的时候了,饥饿的庄稼人闻到这麦子豌豆的花香,心儿都要醉了!但是,这一年三月二十八以后的多日里,薛家村却笼罩在让人窒息的恶魇之中。
两天后,神鹿原突然来了大批国民党的队伍,大本营扎在黄村,听说准备依靠神鹿原的战略高地,阻击解放军的追击。薛胜得到地下县委的确切消息是,这是胡宗南一支嫡系部队,他们在北面被解放军打散后,奉胡长官命来神鹿原收拢溃部,充实兵员,并做好策应西安和随时撤往陕南的准备。
这支溃兵拉起要打大仗的架势,他们沿神龙沟和原塄之间的铁皇村至麻家梁村后五里之地挖战壕,构筑工事,神龙沟两岸、特别是周围十里之内的各村人遭受了空前的劫难这支溃军来到神鹿原的第二天,就把黄村附近各村村民赶到一个空旷的荒地,押来一个大约二十多岁学生模样的人,宣称此人是顽固不化、煽动暴乱、与党国作对的共产党,要当众正法。一个国军军官命令把那年轻的共产党押至一个已经挖好的土坑前面,发表演说:“我听说这神龙沟两岸是个共匪窝儿,共党活动猖獗,今天让你们亲眼看一看共产党的下场”。说完,他把手一挥,便上来几个士兵把这青年推入坑中。那青年直到把土掩到胸口骂不出声时方才住口,许多人掩面背身,实在都不忍看下去。那军官指着被埋的青年说:“今天当众处置这个共产党,是要给你们做个样子,杀一儆百,以儆效尤,如果再有人煽动闹事,妨害国军抗敌大计,有多少,抓多少,统统像这个共党分子一样,当众活埋,绝不轻饶。”
经过这一次杀鸡给猴看的演示以后,国军士兵便开始在各村砍树、抢木料、拆房拆庙,许多人家的门板甚至老人棺木都被拿去做了工事;他们每天把大批士兵放出去打食筹粮,这些士兵逮狗抓鸡,抢牛拉羊,见着粮食就背,进了灶房连馍笼一起拿走,只要是能吃的无不一抢而空。但是人们最怕的还是抢人:他们不再是让保甲长领着抓壮丁,只要是青壮年,看着了就抓,抓住就绑上看管起来,强迫当兵;抓住体弱有病和年龄大的当民夫挖战壕、修工事。各村的人被逼得东躲西藏,提心吊胆,到处是娘哭娃叫唤,鸡飞狗跳墙,一片乌烟瘴气!
薛家村的男人们在那些天里,投远亲、藏沟坡、钻地窖、躲草楼,连当甲长的薛清昌也藏了起来。一连几天,薛清昌都藏在两间做牛圈的厦房草楼上,他躺在碎草堆里,挨着兵荒马乱的熬煎,不觉又想起二十年没见面的丫丫姐了!
薛清昌的哥哥比清昌大二十岁,年轻时和大儿子在外地开了一个粮栈,因为每天都要扛二百斤重的粮包,累下肺痨,薛建明出生那年就去世了。哥哥的大儿子比薛清昌只小五岁,能出力却不识数,便弃了粮栈回家种庄稼,因妻子把他称为“老闷”,人们便也叫他老闷了。老闷和建明兄弟俩继承了父亲的三间上房,薛清昌为小,住了大房前对峙面四间厦房,两间住人两间做畜圈。
薛清昌本来还有一个二哥和一个姐姐,民国十八年年馑时二哥饿死了,姐姐也在二哥死后被父亲送进南山逃灾保命。自从薛清昌开始在南山推炭时,就开始打听姐姐的下落,年复一年地寻找。他自小和姐姐玩在一起,姐姐疼她如同心肝宝贝,百般呵护,他永远也忘不了姐姐临走时硬是把父亲给她带在路上吃的馍哭着塞在他的手里。他常常在梦里想念姐姐而哭出声来,常常在苦闷或遇到难肠事的时候想到姐姐。然而,直到现在依然没有姐姐的下落。
和薛清昌一起躲在草楼上的还有薛惠氏的娘家弟弟惠从善,因为东芝村村大人多,每天都有成群结队的国军士兵在村里抓人抢粮,他不敢藏在自家村里,便来到这个村子不大,也较为偏僻的薛家村,和他的甲长姐夫藏在一起总觉得放心一点。
薛清昌轮流和他的小舅子从草楼上的椽巴眼看小院的动静,一天里瞅空吃一次饭,喝水也是薛惠氏送的。
薛惠氏和女儿儿子心惊胆颤地厮守在屋里,他们比楼上的人还紧张,生怕灾难降落在这个小院,六只眼睛不时地瞅着院门口和对面的草楼。还不很明白咋回事的梦龙紧张地问妈妈:“这几天有啥呢,咋都把人吓的?”薛惠氏小声说:“闹鬼呢,怕鬼来了!”正说着院门“嗵”的一声踹开,两个端着上了刺刀的枪的士兵闯了进来,吓得梦龙扑到妈妈怀里,小声问:“是不是鬼来了?!”
这两个士兵真是三分像人七分像鬼,胡子拉碴有半寸多长,脸色灰黑,衣服破破烂烂,补满着红红绿绿的补丁,几乎看不出军装的样子;两人腰上挂满了大包小包和扑啦啦的活鸡,背上也揹着鼓鼓囊囊的东西。两个士兵在院子里扫了一眼便一头钻进薛惠氏的屋门。薛惠氏一手搂着女儿兰芝,一手搂着儿子梦龙,背靠着锅台瓷愣愣不知如何是好。一个士兵从腰间抽出一根不知从哪里抢来的习武钢锏,厉声喝问:“有鸡子吗?”薛惠氏迟疑一下说:“俺家没养鸡,没有鸡子。”士兵轮起钢锏向那皂角木案板上猛地一击,案板上立即出现一条凹痕,震得案上的刀瓢盆碗发出铮铮的炸鸣声。另一个不由分说走到柜边,“叭”的一声拉掉柜锁,掀开柜盖,很快就翻出一只蓝色布包,冲着薛惠氏扬了扬说:“这不是鸡子是什么?”薛惠氏什么也不说,那是给梦龙也舍不得吃的准备换针线油盐的啊!
折腾一番后,两个士兵又出了屋向牛圈的厦房走去,这一下可急坏了薛惠氏,她连忙把藏在炕洞里的一只母鸡悄悄地放到院子,两个士兵发现有鸡,便满院追起鸡来,直到追出院门,薛惠氏才稍稍松了口气。
刚才的一幕把藏在楼上的人也吓坏了,薛清昌的心几乎要从嗓子眼蹦出来,手心里净是汗。一个时辰过去了,薛惠氏还是没有喊他们下楼,惠从善实在耐不住,不顾薛清昌阻拦硬是下了楼,尿了尿,喝了水,心想那些士兵既来过了就不会再来,便挪步到院外想透透风儿,看看动静,这一天都快闷死了。薛惠氏见兄弟出了院门,连忙起身想把他拉回来,却见惠从善已走到大桐树底下,正向村里张望。就在这当口,突然一声喊“不许动,举起手来。”两个士兵从房山间闪出来,正用枪指着他。薛惠氏眼睁睁看着弟弟举着双手,被两个士兵绑走了。
预感不妙的薛清昌急忙从楼上下来,听说小舅子被抓走,就要出去拼命救人,薛惠氏急得哭了,说:“如果不是为了你,我刚才就和他们拼了,你不看他们就在村里等着,你出了这门恐怕就再也回不来了!我不能再把自己的男人也搭进去呀!”薛清昌长叹一声,无奈地又爬上了草楼。
这一天,薛勇也被抓走了!
几乎是同样的错误:这天薛胜见敌人来势汹汹,便和郭铁娃、赫庆奎以及薛勇藏到高窑里,他们料定三、五个人的小股匪兵即使发现目标也不敢贸然进来。大约就在惠从善被抓之后不久,急性子的薛勇见太阳快要落山了,便耐不住性子,一再催促赶紧回去。他认为这几天都没出啥事,今天来的几个匪兵也该回去了。赫庆奎见薛勇着急,提出由他从峡谷坡摸上簸萁斜观察一下动静,然后再决定出不出高窑。薛胜想了想,还是让薛勇去沟坡上探探风声,但不许贸然回村。薛胜的意思也想趁着这个时候开个支部会,商量一下如何主动打击敌人的问题。
薛勇在高窑口看了看沟里的情况,就沿着崖壁旁的台阶小路上了沟坡,他先把头伸出沟坡塄张望了一下,没看出村里有啥情况,这才爬上坡塄,想朝远处看看。谁知他刚刚站起身,就被埋伏在簸箕斜的三个溃军士兵发现了,他们一边喊一边顺坡塄追了过来。薛勇知道,这时向村里跑肯定是自投罗网,他几乎不假思索返身从原路跑向沟底,或者干脆说是从坡上滑着、滚着来到沟底的。他刚准备去钻高窑,却发现追赶他的士兵已经顺着沟塄追到了下沟的路口,正看他往哪儿跑。
事情很明白,现在薛勇要是进了高窑,不但自我暴露,而且还要连累里面的人,于是他连高窑方向看都不看一眼便顺着沟道向下游神龙沟方向的芋园跑去。沟上的士兵看薛勇向下跑去,知道他想去芋园藏身,便沿着沟坡塄向下追去,企图从前面较缓的地方下沟截住薛勇,于是坡上坡下展开了一张激烈的长跑比赛。
在正常的情况下,村里没几个人能跑过薛勇,可是今天薛勇跑着跑着,脚下的速度明显地慢了下来:原来这段开阔的沟地大多种着豌豆,长长的豌豆蔓子绊得他难以迈步,再加上上面的士兵穷追不舍、大声喊叫,他心里越发着急,脚下更不灵便。追赶的士兵趁机向他前面射了几枪,他一时心慌,绊倒在豌豆地里,爬起来再跑时又被绊倒,最终被赶到前面的士兵拦住去路,束手被捉。
这一天,薛家村的大多数人家被胡宗南的溃兵入户抢劫,有三个人被抓了壮丁,全村陷入一片恐慌和激愤之中。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