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真该薛清昌倒霉,自他当甲长后,各种杂捐赋税一下子增加了好多倍,急如星火的催缴;更要命的是壮丁,一次就给小小的薛家村派了四个。前几年每年一个,三次中两次都是郭铁娃弟兄们卖了壮丁,买粮食养家。这一次不要说郭铁牛还没逃回来,就是回来,他还愿不愿意再卖,谁能买得起都还难说。
狮子颡早都撂下话来:“看他薛清昌咋过臭秀才这一关。”因为这一次是兄弟俩必须去一个,不够的才从单丁中抽。薛胜兄弟三个,除薛胜过继到薛清斋名下,还有薛勇薛强两个,薛强不在家还得算数,所以这次缴壮丁薛勇首当其冲。过去柳八爷指名把壮丁派到户,派到谁家无论出丁买丁,都由保长和甲长直接经办,不但能收到好处费,有时还能白掏一个壮丁钱。这一次柳八爷换了心眼,他把这事撒手交给薛清昌,他光领着县乡的差人向薛清昌要人。薛清昌和许多人都知道柳八爷的用意,狮子颡更是幸灾乐祸地说:“看他薛清昌咋办?要不了几天还得乖乖地把这甲长交给我,不要以为官人是好当的。”
薛胜知道这件事难为了清昌碎大,他在昨天地下党负责人会上,向薛振东汇报了国民党拼命拉丁派捐的事,薛振东指出:这是当前敌占区人民普遍煎熬的问题。目前解放战争形势发展之快出人意料,胡宗南在西北战场连吃败仗,损失惨重,兵员不足,所以拼命拉丁敛财,企图对抗解放军。而西北野战军正在快速南下,紧逼西安,在革命即将胜利的前夕,敌人肯定要作垂死挣扎;但另一方面,反动派阵营和机构中的一些人,为了给自己留条后路,也可能动摇观望,我们要抓住这个特点,支持帮助像薛清昌这样一批力量,巧妙地和敌人周旋,达到抗丁、抗捐的目的,这是现时党的一项重要任务,一定要认真做好。
薛胜约郭铁娃一起来到薛清昌家,对清昌说:“你不要难为了,我看你也扛不过去,柳保长再催时就把他领到我家,我或薛勇跟人家走一个算了。”薛清昌吃了一惊,说:“这娃今儿是咋了,你没听说‘好铁不打钉,好人不当兵’,你也想吃粮去?”薛胜说:“不去又能咋办?”薛清昌说:“就有个我呢,豁出去咧,看他把我能咋?”薛胜和郭铁娃都笑了,薛胜说:“碎大,咱们想个办法,叫他们来个狗咬狗,既怪不上你,也给他们不出壮丁,不交粮捐。”薛清昌这才舒了口气,忙问到底有啥办法,薛胜和郭铁娃把商量好的办法和薛清昌说了,薛清昌拍着大腿说:“好,就这样办。”
柳八爷又领着两个县上的差丁来找薛清昌,薛清昌摆着一付为难的样子对柳八爷说:“柳保长,你不是不明白,这几年村里能出壮丁的都出了,这一回一下子摊了四个,你说叫谁出?”柳八爷说:“你是甲长,你说谁就是谁。”薛清昌说:“你这不是逼我吗?要不你另让谁当甲长,我当不了!”柳八爷搞摸说:“一时缴不够总得先缴一两个,我也给上边有个交代是不是?县上要求兄弟两个必须抽一个,这个规定你是清楚的。”薛清昌说:“兄弟俩以上的有郭铁娃家,但郭铁娃他哥还在队伍上,铁娃去不成。再就是薛胜家,薛胜是我本家侄子,这话真叫我难说出口。”顿了一下,薛清昌又说:“罢了!罢了!为了你八爷的脸我的脸不要了,咱现在就往薛胜家走。”
在他们说话间,薛惠氏早已让小梦龙去薛胜家报信,让薛勇躲了起来。薛胜假意当着伯父的面,说让他去支壮丁,柳八爷忙说:“谁不知道你已顶了薛议员的户了,也算独子,既然薛勇今日不在,就改天再来吧。”过两天柳八爷又来了,依旧没见薛勇,柳八爷心知薛清昌在和他作迷藏,便改变主意要把银子麦和税捐先催上来。薛清昌说:“进财当甲长时已经把三年的田赋提前收缴了,我记得你柳保长当时也说保证再不收了,我现在跟大伙咋开这个口呢?”柳八爷说:“我知道还有薛振东、郭铁牛、麻憨憨等好几家只交了一年,先把这几家催上来再说这次新派的。”薛清昌又为难的说:“薛进财当甲长时,不但自己没缴过,连薛进宝也护着没缴,人们都看着这两家,他们不缴谁都不会缴的。”柳八爷不耐烦了,生气地说:“啥都弄不成叫我给上头咋交代,前面的事不说,这回先从麻憨憨开始,收一家算一家。”薛清昌说:“他家连锅都揭不开,去了也是白搭。”柳八爷“哼”了一声说:“顾不了这多,没粮没钱拿东西折。”薛清昌知道柳八爷铁了心想从软处先起土,便向一旁的侄儿薛建明和梦龙使了个眼色说:“去,到外面耍去,烦死人咧!”两个孩子出去后,薛清昌先上了一趟茅房,这才回来拿起烟袋,领着柳八爷和差丁去麻憨憨家。
麻憨憨家在村东头,住了一间土驮木破房。狮子颡彻底破产后给了他一亩坡地算是多年的工钱。麻憨憨的疯老婆白天大多在外面疯疯癫癫流浪乞讨,柳八爷来的这天麻憨憨刚好从沟坡挖地回来。进门不久,麻憨憨忽见薛建明和薛梦龙两个孩子跑来对他说:“柳保长催粮来了,正往这儿走呢。”麻憨憨屋门正对着空旷的村街,逃走是来不及了,他情急之下生出一个憨心眼,把钥匙交给建明从外面把门锁上,自己躲在屋门后的墙角,做出不在家的样子。
柳八爷一看锁着门,从门缝向里看了看说:“真倒霉,这憨货也不在家。”两个差丁却忍受不了来回地白跑,其中一个抡起枪托照着破门一阵乱砸,差点把朽门框砸折了,吓得躲在门后的麻憨憨尿了一裤裆。事后这事传了开来,被百事通编成顺口溜:柳八爷带人来催粮,多亏了甲长薛清昌;薛建明外面把门锁,麻憨憨屋内把身藏;当差的砸断破门框,麻憨憨尿了一裤裆。
眼看着这一天的事又要落空,柳八爷十分不甘心地问薛清昌:“你说咋办,总不能老是这样?”薛清昌顺势说:“要是进财、进宝两家不缴,其他人恐怕都不会缴,我也没办法。”柳八爷知道狮子颡难缠,正在犹豫,两个差丁说:“不信还能叫这两家把路挡住,要不就先拔了这俩钉子。”柳八爷实在无计可施,便叫薛清昌带他们一起到狮子颡家。
狮子颡不在家,他和血颡在外做事还没回来,一般三五天才回来一次。狮子颡的老婆在外面要了两个月饭,回家后才知道丈夫又干起了这不要脸的事,她只有整天拜佛念经,这已成为她唯一的精神寄托,或者说是无奈的发泄。就是狮子颡回来,她也自顾念经,也不轻易说一句话,烦得狮子颡屁股未坐稳就又要走,好在每次回来还能带些吃的,所以她也不用再去要饭了。
她木然地听完柳八爷说了来意,又木讷地说:“知道了,他回来我给他说。”她再无二话,便又去念经了。两个差丁气愤地吼道:“你男人回来叫他赶快把粮缴上来,要不再次来就把他捆到县上去,记着还有那个叫薛进宝的。”她仍然是那个表情和那句话:“知道了,他回来我给他说。”
两天后,“二颡”回到家,人们厌恶这两个人,现在更像躲瘟神一样躲避着。
村里人知道“二颡”在外面开乌颅的事情后,简直不敢相信,有的咒骂、有的嘲笑、有的叹息、还有的幸灾乐祸,大家唯恐他们在村里这样闹,那简直就是村里的大灾难!也许这“二颡”具有和狼一样不吃窝边草的灵性,这事至今还未在村里发生过。
最先发现“二颡”在外面开乌颅的是赫庆奎,那是狮子颡在赌局表演后的一个星期。那天赫庆奎正在给神龙镇北面的一个村的人扎白地,午饭时刚回到屋里洗手,忽然大门外涌来一大帮人,几个小孩跑到院子喊:“要饭吃的来了!开乌颅的来了!”赫庆奎还没见过开乌颅,伸头一看,竟是狮子颡!虽然只是瞟了一眼,但狮子颡那于众不同的长发是绝对不会错的。接着就见“二颡”分左右站在门楼下,狮子颡敲着竹板向院内唱:“掌柜的,穿的红,发财就在今和明;掌柜的,穿的青,发财就在今年冬;掌柜的,穿的蓝,发财就在这半年……”这家主人听说外面来了开乌颅的,慌忙从上房来到院子,狮子颡那沙哑的声音又响起来:“掌柜的,个子大,不出今年要大发;掌柜的,有福相,儿子将来当皇上……”主人不待狮子颡再往下说就赶到门口,掏出一把钱塞给狮子颡,又向旁边的儿子说:“快给客人拿几个馍来。”狮子颡把钱和馍往梢码里一装,拱手而去,血颡拿着已换成四楞木板的道具也跟着走了。这家主人回到屋后连饭也吃不进去,吐了一阵唾沫说:“真他妈的晦气,碰上这两个死狗,要不是给钱快,早种下人命了,真比土匪还可恶!”
薛清斋听了这事后,气得骂出一连串难听的词:“可叹薛门不幸,出此败类,丢人现眼,辱没村风;似此泼皮无赖,腐疾入膏,丧失灵魂,无异猪狗,罢罢罢,随他去吧!”
再说狮子颡听老婆说柳八爷来催粮的事,阴着脸冷笑道:“柳八爷呀柳保长,你等着,明天我就给你送粮去!”现在他已把柳八爷恨之入骨,他恨为柳八爷鞍前马后多年效劳没落下人情;恨选甲长时不给他出力;恨柳八爷不给他救济还骂他不识时务;更恨趁他凤凰落架时欺负他。狮子颡想不通:他跟薛清斋斗,即使惨败也无怨无悔,因为薛清斋是他的敌人;血颡在他败落时跟他发凶斗狠,他也不计较,那只不过是一条只认骨头的狗,现在不是又联手了吗?而他和柳八爷本来就是一路人,如今不帮一手也就罢了,竟然不顾情面,翻出老账,落井下石,那好!那咱就看看谁更狠。
第二天大清早,柳八爷正沏了一壶茶,移步到院子品着,思考着一大堆烦心的事,就在这时,“二颡”从外面闪了进来。柳八爷对“二颡”最近的勾当已有耳闻,正待发问,狮子颡已打起竹板唱了起来:“柳保长,真神气,大清早上好运气;柳保长,你甭麻,我也正想品品茶;柳保长,你甭恼,今天咱就闹一闹;柳保长,真威风,今天跟你把账清……”
柳八爷真没想到狮子颡敢给他来这一手,他好歹也是方圆数村的保长,这叫他的面子往哪儿搁!柳八爷随手把茶壶往地上一摔,喝道:“狮子颡,你想干啥?”狮子颡继续唱道:“柳保长,甭发怒,今个叫你气个够;柳保长,脸甭变,咱有颜色给你看,兄弟刚从幽州过,捎来血光给你还。”狮子颡话音刚落,血颡已抢步上前,双手捧砖对着自己额头拍去,那血便刷的溅到柳八爷身上。紧接着血颡再拍一砖,窜进屋里,往炕上、地上、墙上、灶台、案板到处洒血,随即直挺挺地倒脚在地当中,紧闭着眼一动不动。
门外围的人被眼前的情况惊得发呆,狮子颡跑进屋里,抱着血颡大声嚎叫,要柳八爷为血颡抵命。柳八爷何曾受过如此侮辱,大喊一声:“给我把这倆货往死里打,出了事有我承担。”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