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耍泼皮二颡开乌颅 抗丁赋清昌斗八爷(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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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狮子颡终于得到儿子的可靠消息,他没有死,他已经去了台湾,他是给蒋总统逃往台湾打前站的。狮子颡像泄了气的皮球,第一次骂蒋总统是个松尻子,靠不住。他企盼已久的赌注破灭了。

  遭天火焚烧后,狮子颡顷刻家道衰落,但他并没有立即成为一无所有的穷光蛋,他还有几十亩田产。狮子颡到底不是一个平地卧的人,他雄心勃勃地对老婆说:“就凭我手中的‘宝盒子’,不出两年还是一座四合院,有人想看我的笑话,没门儿”如果说过去他老婆总是忍气吞声顺着他的话,现在已没了脸面,埋在她肚子里的话终于发泄出来,她指着狮子颡的鼻子嚎叫:“你一辈子除了吃喝嫖赌,给人使个心眼,还有个屁本事?放着地不做庄稼,总想胡成精,你是不是把这个家不踢腾完不罢休?”狮子颡急了,扯着嗓子骂:“你到懂你妈个屄,真是婆娘家头发长,见识短,还没到拉枣棍子的时候倒先咬起自家人来。”狮子颡怒气不休,一边向外走,一边气哼哼地撇了一句:“等我东山再起看我不休了你。”老婆无奈地往地上一坐,指着狮子颡的脊背哭骂:“天杀的东西,我知道你跟喔狐狸精塞的深,就多嫌个我。”

  狮子颡很早就对先人给他娶的现在的这个女人极不满意,这个女人既不风骚、心眼也太实。狮子颡在省城做生意发了财,便把窑子里一个与他经常厮混的女人赎出来长期包养。后来收拾生意时,他既舍不得撇下这个女子,又不能把一个没名分的女人领回家。他想出一个办法,把这个女子名义上给跟他当了多年保镖的堂弟薛进宝做了媳妇,这样他既可以继续和这个女人厮混,又使薛进宝对他感激涕零,为他卖力。狮子颡盖起新庄院后,又把原来的旧房给了薛进宝,使血颡更加死心塌地的为他效劳。薛进宝是个有名的“血颡”,他对狮子颡的恩赐虽然心知肚明,但毕竟是狮子颡喂出的一条狗,表现得极为忠诚可靠。多年来血颡把狮子颡和妻子的龌龊事睁只眼闭只眼,只当没看见,甚至撞个满怀也只好硬着头皮躲避出去。

  但是这条狗在没有骨头喂他的时候也会露出咬人的牙齿。狮子颡烧房以后,当时就没有了住处,便要血颡把原来的老房腾出来,血颡很不乐意,但又撕不开面皮,就勉强搬到他原来的破房子。这一下血颡的妻子可忍受不了了,她毕竟要和血颡过活,现在涉及到直接利益,便不惜和老情人翻脸,何况他已实在厌烦了这个人不人鬼不鬼的瘸子。她大骂血颡太过窝囊:“人家瘦死的骆驼比马大,随便抠一点都能盖几间房,为啥把给咱的房子又要回去?这是欺负咱好说话,哪有屙出来喂进去的事?”

  血颡被妻子激得兴起,鼓起勇气去找狮子颡,结果被狮子颡骂了个狗血喷头:“你以为你是谁?你是我养的一条狗,狗就应该知恩图报,你倒好,看我落架了也想来咬我,告诉你,早点给我滚出去,甭说我到时候翻脸不认人。”大概血颡一时还没有摆脱长期恭顺的奴才心态,真的被骂得灰溜溜回去了。妻子见血颡白白地被骂了回来,更加怒气不出,寻死觅活地骂道:“你个不中用的东西,我跟你算是倒了八辈子霉了。我也看透咧,以后这日子没啥过头?不如死了算咧!”说着就把头往炕栏上撞,慌得血颡连忙拉住妻子说:“你看看我得是个松包,你男人怕过谁,我现在就去找他,他狮子颡再不给个说法我就给他种人命,让他家见红。”说着,提起一页砖直奔狮子颡家。

  狮子颡骂走血颡之后,气还没消完又听见血颡在门口喊叫,他顺手操起炕头的一根通火棍想去吓唬吓唬,谁知这次血颡一点也不害怕,他一手提着砖,一手指着狮子颡骂道:“狮子颡,你甭把俺当三岁娃哄,你就说一句话,给不给房?”见血颡一付拼命的架势,狮子颡软了下来说:“兄弟,哥多年对你咋样你是知道的,有话好说,甭耍二杆子。”血颡一旦翻脸便不认人,他瞪着眼冲狮子颡说:“你就甭说喔不要脸的话,你对我好?对我好是想跟我媳妇睡觉,到底给不给房?少放闲屁!”狮子颡说:“把房给你,叫我住露天地呀?”血颡说:“你拔根毬毛比我的腰还粗,再盖十间房把你也撞不动;我再问一句,给不给房?”

  狮子颡见血颡是铁了心软硬不吃,他怕在门口招惹人耻笑,要血颡进屋说话。血颡知道他又要耍花招,便双手拿砖向自己额颅拍去,鲜血登时迸射出来!紧接着血颡跨进门槛,“啪”的一声又是一砖,血流如注染红了血颡的头脸双手,溅得门槛、门扇和地面到处是血。就在血颡第三次举起砖头的时候,狮子颡才从惊骇中清醒过来,他抢了血颡手中的砖头,说:“我明白你今天是种人命来了,我要是再不答应,你就要我屋里到处粘血见红。算你厉害,我答应你就是了,咱说咋办吧?”

  接下来的谈判结果是:狮子颡给了血颡三亩二等地,血颡答应不在说要房的事了。

  狮子颡的老婆自从进了这个家后就一直没有开心过。狮子颡在外面抽烟嫖赌,嫌弃她,她在百般无聊和无奈中崇尚起神佛,以求填充空虚,慢慢地真成为一个佛家居士;她不仅在家设佛龛拜佛念经,还和附近村里几个崇佛的女人结伙从事佛事活动,每年都要上一次太行山,一去就是七天。

  太行山上有大小八十多座寺庙,由狮子颡老婆她们主持佛事的一个小寺庙里,供奉着一个专司生死轮回和恶善报应的尊神,每年过会来这里时,她们都要把那本近万言的《拨度亡魂》经卷念诵几遍。她觉得丈夫做的许多事都是违背佛意的,是迟早要遭报应的。她使劲多念经为的是给家里消灾灭祸。

  有一次她把几个信徒召集到她家,当着丈夫的面念诵那卷《济幽阴魂》经,当念到“枉死城中,凛冽悲风起;鬼门关门,叫苦声动地;负命图财,冤债相侵逼;自缢投河,飞跌石崖内;犯法遭刑,刀剑分身体;虎咬蛇伤,蛊毒及魘魅;痛苦孤魂,愿承思无力”这一段时,故意把声音提得很高,希望正在睡觉的丈夫听到自悟,谁知丈夫根本不听,还暴跳着把她们赶了出去。从此她彻底消沉了,失望了!人也变得木然了。她隐隐感觉到某种灾难正在一步步向她逼近,她只能无助地等待接受这些惩罚。果然不长时间,那座被丈夫引为骄傲的庄园就被天火烧得荡然无存!她知道报应开始了,她以避免再次发生报应说服丈夫,丢弃恶习、不再害人,实实在在做好庄稼;劝他不要怕粗茶淡饭,好好积德行善,平平安安地度过下半辈子。然而她得到的仍是那句话:“头发长、见识短、懂个屁”。她最后的努力失败了。

  那天狮子颡和妻子吵架出门后,便是要证明他的“宝盒子的厉害,不料数日后回家时,他又重演了当年气死他爸的一幕—他把剩下的几十亩地几乎全赌光了。他的老婆没再和他吵闹,也没流泪,再一次默默接受了这迟早必来的现实。狮子颡还想孤注一掷,把失去的财产夺回来,但他已经没有赌资和任何可以抵押的东西了,他像狗一样被赶出了赌局。

  他虽然彻底成了一个穷光蛋,但他并不承认自己就此失败,他认为这只不过是斗争中的暂时失利,他坚信必有一天他什么都会有。直到这时,他还是对薛清斋父子耿耿于怀,还有那个已经成为共产党头儿的薛振东。他想如果不是薛振东这些共党和国军作对,他的儿子就不会去台湾,因为只要有这张王牌,他的一切都会好起来,他多么希望儿子耀武扬威突然出现在薛家村。

  想到儿子,狮子颡依然抱有一线希望,虽然儿子去了台湾,虽然国军节节失利,但毕竟半个中国还在国军手里,蒋总统还是中国领袖,起码他们的这个省城、这个神鹿县和神鹿原还是国民政府的天下。狮子颡终于想到一根救命稻草,那天他翻出儿子从云南寄回的一封信,这封信附着一张蒋总统在云南专程接见儿子所部的青年军的照片,他拿着这封信和照片理直气壮地去找柳八爷给他赈济,柳八爷却拿出一张共产党的传单说:“你不看看都快要改朝换代了,还拿着喔纸片片张扬啥呢?”这无疑给狮子颡浇了一盆透心凉的冰水,狮子颡当着柳八爷的面再次骂蒋总统是松包;他甚至后悔,早知道蒋总统和国民政府靠不住,当初还不如让儿子参加共产党呢。

  现实是严酷的,几个月后狮子颡家已经停灶断炊。老婆拉出了早已给自己准备好的枣木棍子和一个竹馍篮子,平静地对丈夫说:“俺是个没头没脸的人,出去靠门框没人笑话,今日出了这门,凭手中的棍儿和这张嘴,走到哪儿歇到哪儿,混一天是一天,黑咧明咧,狼啦咧,狗咬咧;摔死咧,饿死咧,骨头搭了塔咧,俺作孽自受,啥都不怨;你这一辈子,争强斗胜不知高低,死爱面子不知深浅,俺知道你不会跟俺去要饭,你就自便去,不行把这烂房也卖了还能吃几天!我走了,你看着办。”

  此时此境,狮子颡第一次在老婆面前动情伤感了!他既没有办法不让老婆讨饭,也没有勇气和老婆一起去讨饭,终于流了泪对老婆说:“到底还是你对我真心哇!”直到这时,老婆最希望听到他悔悟自新的话仍然没有,其实老婆也知道,真哪样的话,他就不是狮子颡了。

  老婆真的一走半个月没有回来,狮子颡只得自己搜腾了一些麸皮,胡乱加些水在锅里煮了煮,他知道村里的郭铁娃、薛振东等好几家终年就是吃麸皮和野菜度日的,但是他却怎么也无法下咽。狮子颡饿着肚子在炕上睡了两天,尽管他饿得昏昏沉沉,但那一生都在勤于运转的脑子仍然没有停止下来。他想了很多事情,想他和薛清斋斗了大半辈子,虽然每每自己处于下风,但说到底还是互有输赢,薛清斋占上风还不是有几个人支持罢了。

  想到这儿,狮子颡有些费解,多年来对自己言听计从、服服帖帖,让尿一滴都不敢尿两滴的血颡却和他闹翻了,而且仅仅两个回合就把他拿于马下,难道血颡真比薛清斋还厉害?不!狮子颡终于明白,人不顾脸,鬼神都怕,薛清斋有那么大的势,那么多人支持他却也奈何不了他薛进财,不就是太顾面子了吗?他薛进财不就是怕丢面子才输给血颡了吗?狮子颡由此得出结论:要脸不要命、要命不要脸,快要饿死的人还有啥脸皮可顾?狮子颡并不后悔没有和妻子一起去讨饭,这种像孙子一样靠在人家门口,喊婆叫爷祈求一口饭还是不值得,既然舍脸就要干更划算的事。他又想到血颡给他开了一次乌颅便得到三亩地的事,于是他柱根棍子,第一次屈驾找上血颡的门。

  一对欲望相同、品格相似的主仆,在经过一番商议后,又成为一对同病相怜的合作伙伴:他们要开始一种既不过分屈求于人,又能让人把钱财食物拱手相送的敛财之计,这就是血颡用于制服狮子颡的那种办法——开乌颅。

  现在狮子颡最痛恨的是赌局老板,他不是恨在这里输尽家产,而是恨赌局老板狗眼看人低,不让他再进赌局,因此决定先拿赌局祭砖。

  按照分工,狮子颡负责和主户搭话,血颡则是看狮子颡的示意上前行事。“二颡”来到赌局门口时,不出所料又被保镖一把挡住。狮子颡喊叫老板出来说话,老板一看他那叫花子样儿,讥笑道:“薛大主顾,今日带多少赌资来?”狮子颡从腰间飞快抽出一付竹板,一边敲一边说唱道:“局掌柜,你莫急,今日登门来贺喜;局掌柜,你莫笑,今日专门来道贺;局掌柜,你真怪,咋把顾客挡门外;局掌柜,话好说,你给银子我走过。”

  赌局老板见狮子颡一付耍无赖的架势,又见血颡双手拿着两页砖,滴溜着一双眼死盯着他,便向后退了两步,示意保镖赶他们走。狮子颡见势扫了一眼血颡又唱道:“局掌柜,你甭盯,我喔兄弟是争怂;若还给钱还罢了,不见银子血染红。”血颡听到这话,几步冲到门口,扬起手上的砖猛地向自己额头拍去,鲜血登时迸涌出来,随即又竖起脖子将那血头羊似地血颡向局老板撞去。保镖刚要阻拦,血颡又飞起一砖拍在自己的额头上,闯进赌局把血四处乱洒。那时人们最忌讳的就是血光,见血如见灾,谁不惧怕带来血光之灾?里面的赌客们更怕灾星厄运粘身,便一齐夺门而去,慌得局老板赶紧拉着狮子颡说好话,直到拿出厚厚的一沓钞票,狮子颡才让血颡住手,并给血颡敷上止血药。

  临走狮子颡冲着局老板再唱道:“局掌柜,轻轻手,下回这点我不走;局掌柜,你甭送,十天半月来一程。”赌局老板气得掩门骂道:“想不到“狮子颡”还耍起这来了,还要十天半月来一程,再来时不剥了两张狗皮才怪呢?”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