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狮子颡夜赌招土匪 薛清瑞壮死憾天地(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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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是薛清斋祖上传下来的一院老宅子,人们通常称之为老房。这座老房正对着井房和龙祖庙,用土胡基垒着一周围墙,简陋的院门里是一带窄长而幽深的院子。老房从中间扎成两个屋子,早先时薛清斋和薛清瑞兄弟俩各住一边,后来薛清瑞另盖了一院房子,搬出老宅,薛清斋回家后仍旧住在老房南边的那一间。薛清瑞原本要把北边的房让给哥哥,薛清斋不要,后来答应给薛胜娶媳妇时留作新房,因此这半边房子一直空着。

    阴差阳错,也该是薛清瑞代替大哥受此劫难。薛清斋这天一大早去了神龙镇,因为他知道前日放走了薛振东,打了两个团丁可不是一般的事。事已至此,还须由他主动奔走,不能坐以待毙,于是他草拟了一份呈状,去神龙镇找樊清轩,告朱清民纵使手下欺压民众,滥杀无辜的事,要求镇上和县府严惩凶手,革除朱清民保安团团长之职。薛清斋估计事情复杂,很可能还得和樊清轩去一趟县城,因此便告知薛清瑞注意他的门户,晚上他可能不回来。

    直到晚上喝罢汤后,薛清瑞还不见大哥回来,他又借在井上绞水,从井沿看了两次哥哥的屋子,仍是黑洞洞的,于是便在人们睡静之前,夹了一床薄被去大哥的屋里睡了。薛清瑞在炕上想:平常大哥即便走三五天,也从不让他照看家里,这回专门做了嘱咐也许因为近来事乱,总有他的道理,不可不十分留意。

    不知是事有征兆,还是在生地方睡觉发生择铺的原因,薛清瑞总是翻来覆去睡不着,他忽然感到有些莫名其妙的恐惧,于是便披着衣服,靠在锅炕台边一锅又一锅地抽起了旱烟。外面的月亮透过糊着白麻纸的窗户照到炕上,显得分外的惨白贼亮,大概是抽烟抽得太多,薛清瑞感到一阵头晕发呕,咳嗽了一阵后,方才晕晕糊糊地睡着了。

    他不断地做着噩梦,他梦见狮子颡拿着一把明晃晃的东洋刀站在他的身后狞笑着,接着又拿刀比划着,突然向他的后心窝捅去!然而他并没有死,回头一看,原来是薛振东被两个团丁用刺刀捅了两个窟窿,鲜血直往外冒。他忽然记起,薛振东不是自己眼看着放走的么?他逃走很远以后他才回来的么?忽然听见大哥对他大喊一声:“清瑞小心!”他打了一个激灵,惊醒过来!

    薛清瑞眯眼一看:果然眼前站着三个人,但这三个人并不是薛振东和两个团丁,而是手拿一色盒子枪的蒙面土匪。三个土匪全都用枪指着他,那蒙面的黑布上方露出三对眼睛,就像月光下泛着红绿色的毒蛇信子,向他射来;同时他也真切地感受到,一支冰冷的硬铁管抵着他的额头。薛清瑞终于明白自己不是做梦,他用力睁开那双似开又闭的矇眼,确信了这……

个不愿相信的事实——是土匪上门了!

    薛清瑞先是被土匪镇在炕上不让起来,接着土匪开门见山要他交出烟土。薛清瑞无论土匪怎样逼要,一口咬定就是没有烟土,这一来土匪就急了,其中一个土匪用枪在他的太阳穴上戳了一下说:“若想活命就赶快把黑货(烟土)拿出来,甭逼大爷动手,快说,想死还是想活。”薛清瑞提高声音说:“你们听谁说我家有烟土,我家人老几辈没有人抽过大烟,哪里来的烟土?”薛清瑞说着,把旱烟袋往起一拿说:“这就是我的烟袋,我连抽大烟的枪都没摸过,不信你们在村里打听一下。”土匪见薛清瑞仍不松口,便用枪逼着想要爬起来的薛清瑞说:“不抽大烟也不等于没有做烟土生意,老实说,到底把东西藏在啥地方?再嘴硬可甭怪大爷的手黑。”这个土匪说完,就叫另外两个土匪去搜,两个土匪搜遍了屋内的所有地方,连炕洞、衣箱、书柜,旮旯拐角,一点可疑的地方都不放过,还是找不到烟土。一个土匪用脚踢着翻出来的一大堆书,嘟囔着说:“看不出来,这个又臭又硬的屎坑石头还是个假斯文!”说毕又使劲踢破一个小书箱,里面的一套线装精本古籍飞落一地。看看实在无处可寻了,土匪又想到隔壁的空房和上面的半间板楼,他们砸开北边房的锁子,又爬上楼,依旧没有找到烟土。这时他们已经没有和薛清瑞再纠缠下去的耐性,也肯定黑货并不藏在这里,看来对薛清瑞不使用厉害手段,几乎没有希望让他说实话了。

    土匪把薛清瑞赤条条地从炕上拖到地下,用筋绳绑住双臂,推搡着再问他把烟土藏在哪里,薛清瑞见大哥那些心爱如命的书籍字画被糟蹋得不成样子,忍不住连骂了两声:“土匪,真是土匪!”你别看这些黑道行事,毫无人性的土匪,他们虽然尽干杀人越货、打家劫舍的恶事,却还非常忌讳别人骂他们是土匪。薛清瑞平时处事温和谨慎,有些文弱,可是在面对强暴欺霸这种事上,却是一头碰倒南山的硬汉子,决不拐弯抹角,让他给土匪屈膝求饶比登天还难。这伙土匪出道以来,还真没有遇到过像这样不怕死的人。然而土匪们更不甘心从这里一无所获,于是动真格下了杀手,实施匪道里最狠毒、最残忍,也是最有效的一手——火炙人肉!

    火炙人肉便是把人的衣服剥光,用绳捆住两只胳膊吊在梁上,再分别把两只脚绑着拉向两个方向,这个人便呈大字型吊在空中,然后在两腿之间的地面上架火炙烤。这个法子是土匪道上的老祖宗传下来的,是专门对付那些保财不要命的死硬主户。在土匪的历史上据说此法极灵,往往刚开始,被炙的人便能供出土匪们想要的一切东西。薛清……

瑞从土匪把他捆起来的那一刻起,便知道土匪要对他下此黑手,他恨极之际,隐约觉得此事的后面定有黑手:“为什么土匪一来就向他要黑货而不是其他钱财?这后面的人又是谁呢?难道是他……”当土匪架起柴火,再次问他把土藏在什么地方时,薛清瑞愤怒地反问:“是谁给你们说俺家有烟土?你把他叫来当面对质。”薛清瑞的话更加激怒了土匪,因为不透露线人也是他们匪道上的讲究,一个土匪二话不说便去点火,火焰顿时直冲而上,薛清瑞大叫一声,两腿间立时烧出许多水泡。土匪又抱来一捆柴禾,冲薛清瑞道:“不信你还能硬到底,今天你就是块铁也要把你烧得招了。又一个土匪说:“现在招了还不晚,马上撤火放人,要是还不招,这一堆柴加上去就要了你的命。”这时薛清瑞只觉得满腔都是怒火和仇恨,仿佛下面的火都是从胸膛里燃烧出来的;他什么也不顾,只想把这满腔的怒火喷泄出来,他狠狠地向土匪吐口唾沫,骂道:“你们这些不通人性的野兽,披着人皮的畜牲,听不进人话的猪狗,你们以为凭着打劫就能好过吗?你们的灵魂早都进入十八层地狱,你们造下的罪孽让八辈子孙变猪变狗都还不完,下辈子我吃的肉就是你们这伙猪狗的肉!”

    这伙土匪哪里能受得了手中猎物的如此臭骂,况且天也快亮了,他们没有工夫也没有耐性再磨下去,只能用使劲给火堆加柴的最后一赌使对手屈服。那火已经不是在烤,而是直接在烧人了!眼看着薛清瑞两腿间的皮肉由白变红,由红变紫,已经像腊肉一样淌出油珠,两腿间那命根子已经被烧得咝咝地响,很快就膨大起来,散发出一股毛焦肉醒的气味。土匪们还不放弃最后的一丝幻想,接连逼问:“快、快说,到底藏在哪里?再不说就来不及了。”薛清瑞已经疼得昏过去好几次,他感到全身五脏六腑都在剧烈地抽动,燃烧在胸中的烈火渐渐地痉挛涌动,成为一团粘血堵塞到喉咙眼。薛清瑞拼尽全力把血块吐到那个添柴烧火的土匪身上,继续着已不成句的微弱痛骂:“……没从人门出来的土匪……天打雷劈的魔鬼,我要在阴间等着……看你们是怎样遭万箭穿心,五马分尸的下场……”

    忽然,随着薛清瑞一声惨烈的吼叫,那个已经肿胀得像小碗般大的蛋囊“嘭”地一声炸开,迸射出的皮屑肉糊像流雨一样溅射到几个土匪身上……

    遭遇土匪的消息从狮子颡家传出后,人们很快也发现了被烧死的薛清瑞。薛家村顿时陷入一场空前的悲愤之中,到处是一片悲痛的抽泣声和咒骂声。公道正直、温厚善良的薛清瑞突然惨死在土匪之手,其状之惨、其情之烈均达其极,所有的人都不愿接……

受这个事实,全村的男女老少、小字辈、同辈、老一辈的人都去灵前哭过几次,就连死了爸妈都哭不出来的人也悄悄擦抹眼泪。薛清瑞的女人哭得一次次地晕厥,倒在炕上不能动弹。从不在人前稍示软弱的薛清斋受此霹雳灌顶打击,竟然也像遭了霜的秧子蔫倒下来,他把弟弟的后事托给薛清昌和百事通料理,自己像害了大病一样昏沉沉睡了几天,直到出殡的这天,薛清斋才强打精神,走出了弟弟代他而死的这个宅子。

    薛清昌一连几夜守在薛清瑞家,里里外外地招呼着,忙碌着,他是亲自把薛清瑞的尸体盛殓后抬到清瑞家的,此后他就再没离开这里,从安排人报丧、割枋、打墓、设灵堂、搭帐棚、盘高灶、请厨子、请乐人、借桌凳、借筛盘碗筷、酒壶酒盅等内外杂务,都是他一手操持。那几天他始终不哭不笑地板着脸,脾气也大起来,吓得一些干活的年轻人都是轻无声息地小跑。薛清瑞一女三男四个子女,全都身披重孝,跪守在灵前,不离寸地。薛强刚从省一中毕业,是打发人叫回来的;薛胜几天来把眼睛憋得通红,他什么事都不想管,咬着牙强忍着性子,一切听任清昌碎大去安排料理,心里只想着两个字——报仇。

    百事通受到薛清斋的重视,心中高兴,再说他和薛清瑞也十分要好,自然是兢兢业业,尽量地把事情做得妥妥帖贴。百事通的特长就是“文案”的事,从拟定丧事程序到挂名旌、写挽联、草祭文、上礼单以及配合阴阳先生和礼仪先生看墓穴、写期单、挂纸挂帐、行礼奏戏、招呼迎客、安排坐席等一系列面子上的事都是由他出头。对百事通来说,虽也悲痛,倒似乎还有些风光。

    百事通难得有一次和薛清斋正式接触的机会,他正想去老房给薛清斋汇报升灵送葬的事,正好薛清斋自己来了。百事通连忙上去,搀住薛清斋说:“我正想过去跟大哥说今天的事,看大哥的气色很好,我就领你看一看还有啥不周全的地方。”薛清斋诚恳地说:“我这几天身体不爽,全让兄弟操劳了,真过意不去!”百事通连忙说:“大哥切莫要这么说,能给大哥分忧是我的荣幸,只要大哥说一句话,我铺上盖上尽我力量我愿意,就只怕弄得不好,故请大哥看看。”薛清斋环视一下门前场地,只见庄院周围的大树上,横空悬挂着十几杆十丈长白皑皑的蟒纸,都是重要的亲戚朋友送的,就像一条条银龙在空中随风腾舞。百事通指着其中的一杆蟒纸说:“大哥,这一杆是我和清昌给清瑞兄挂的,清瑞兄跟我的亲哥一样亲,他死得这么惨,太让我难过了!”这几天来薛清斋还没有当众掉过泪,他的泪都咽在肚里被火蒸化了,百事通的话却让他忍不……

住潸然泪下。

    门前院子的大棚中挤满了人,远远就能听到低沉呜咽的唢呐声,礼仪先生的喝礼声,男女孝子的恸哭声。百事通指着大棚外门牌上的对联说:“大哥,你看我给清瑞兄写的这副联咋样?”薛清斋一看,上联写:“德高望重族中表”,下联是“壮死不屈天上神”,横额是:“浩气长存”四字,薛清斋惊诧地称赞说:“好,很好,联也拟得好,字也写得好,兄弟真好文才!”百事通哪里能想到薛清斋会如此赞赏他,满心高兴地又领着薛清斋到礼房转去了。

    随着礼宾先生一声高喊:“起灵”骤然间一片惊天动地的哭声,灵柩随之被抬到场院,还要进行路祭。白腾腾两行穿白戴孝的人紧紧相随,男的拄着丧棒,女的素帕掩面,全都哭得鼻涕眼泪。棺盖上盖着一床被子,上面套着银装素裹的棺罩,灵前祭桌上排放着八仙诸神和各种祭品祭器,燃着两对大蜡一炉信香。灵柩两边放着一对金童玉女和几副金山银山及摇钱树等各种纸扎,把灵桌两旁摆得满满实实。薛胜抱着孝子盆,薛勇抱着神主牌位,薛强紧随薛勇,三人在礼宾先生的引导下反复行礼,再一次为父亲进行最后祭奠;其它男女孝子均于灵前按辈分轮番拜祭,献祭礼、奏戏、行礼。

    念过祭文后已将午时,随着三声火铳闷响,长长的送灵人群紧随灵柩涌向簸箕斜后崖上的坟地,一串由两个人挑着的鞭炮,一直从村里响到坟墓上,直到棺柩入土方才响完。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