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说着,百事通领着狮子颡和柳八爷走进来,柳八爷一拱手道:“柳某此来别无他意,一是望薛公节哀顺便,人死不能复生,切莫再伤了您的身子。还有一事须和薛公商量:连日来进财进仁和不少乡亲找到柳某,皆以清瑞公品德孚众,正直刚烈,不屈强暴,精神可褒,欲呈请镇、县府,旌表忠烈,载入乡贤,柳某已拟定一份呈文,欲请薛公允肯。”说罢将手中呈文递于薛清斋。几十年未曾登过门的狮子颡也趁机拉着哭腔说:“清瑞兄弟和我同遭劫难,不想他离世而去,倒留下我无用之躯,总觉清瑞兄弟是为我代刑,只可恨这些土匪来无影去无踪,难以缉拿法办,弟伤感之余,想起一弥补之法,何不呈请上司褒扬亡者,以慰清瑞英灵?遂与进仁商与八爷,提出此策,望清斋兄鉴我心矣!”薛清斋看了看百事通,百事通没有言语。
薛胜一见狮子颡和柳八爷来就感到浑身不舒服,他总预感这些人就是杀父凶手,本来他见狮子颡进门即欲离去,但又想看看狮子颡葫芦里卖的啥药,便没有走开。他见狮子颡惺惺作态地说了那些话,忿然道:“人都死了,还要那些没用的名头做啥?只要你们能把土匪捉住正法,比啥都强。”百事通这时才插话道:“我理解薛胜老侄的心情,杀父之仇不能不报,旌表节义的事也是好事,但这都是政府的事,我看不如两件事一起向上呈报,真要是逮住土匪又入了乡贤岂不一举两得。”
这一次百事通却没有猜透狮子颡的真实用心,狮子颡正是怕逮住土匪,把他的阴谋抖露……
出来,但他又知道薛清斋和薛胜不会就此了事,所以才想出这个法子企图息事宁人敷衍过去。他这次略施小谋,治死了薛清瑞,虽然阴差阳错让薛清斋侥幸逃过,却也着实给薛清斋一次致命打击,解了他心头之恨。他撺掇呈报乡贤,除了想淡化追查土匪的事,也想落个现成人情,消除对他的怀疑,谁知该死的百事通倒认真起来,让狮子颡一时无计可施。柳八爷虽然知道狮子颡满肚子的花花肠子,但在这件事上还真以为狮子颡同病相怜呢。当然,柳八爷只想从这件事给自己树立名声,百事通的提议,柳八爷连想都没想便表示赞同,还要求薛清斋和他一起去神龙镇,这样他更显得风光。
薛清斋一反常态同意和柳八爷去神龙镇,他是要亲自敦促捉拿土匪之事,还有些其它话要和樊清轩说。柳八爷知道薛清斋和樊清轩私交很深,他讨好地当着薛清斋的面再三恳请他的上司尽快捉拿土匪,旌扬薛清瑞壮烈抗暴的事迹。同时他还对打死薛振东母亲一事表示遗憾,希望镇上给予适当抚恤,树立政府的亲民形象,让他对地方乡亲有个交代。樊清轩第一次听柳保长说了这么多的人话,当然知道他的用意,满口地承应着,还对柳八爷为民请命的精神大加赞赏,末了对柳八爷道:“柳保长既然来了,也去朱团长那儿坐坐,把你的这些意见给朱团长说一下,缉匪靖域的事也是朱团长的份内,回头我再跟他说。”
柳八爷知道樊清轩有意支开他,不得不告辞而去。樊清轩看看远去的柳八爷,冷笑着对薛清斋说:“你们的这个保长怎的就换了个人似的,往常虽说是我的下属,但来镇上时却老是往朱清民那儿跑,今天我便是不让他去他也是要去的。但说实话,这人还没有贵村狮子颡的心术,所以还给些面子,客客气把他撵走,别妨碍咱俩说话。”薛清斋说:“樊兄说的是,这个柳保长虽然不做人事,偶尔还维持些面子,倒是鄙村的甲长狮子颡,简直是一条躲在暗处的狼,阴来阳去的让你防不胜防,我总觉得敝弟清瑞被害,十有八九与狮子颡脱不了干系,此事疑点甚多,只是无法证实,所以特来请教樊兄。”樊清轩扫了一眼屋外,然后半掩房门,和薛清斋低声说了一通话,薛清斋再也坐不住了,急匆匆赶回家去。
薛清斋从樊清轩的口中得知了许多重要内容:自从朱清民破获神龙镇小学的共产党组织以后,深得新任神鹿县县长伍云天的器重,更不把这神龙镇镇长、国民党区党部书记长樊清轩放在眼里,并借此机会频繁地活动伍云天,欲把樊清轩的党政大权都夺过来,达到独霸神龙镇的目的。不过朱清民的这个野心一直还难以实现,原因是国民党神鹿县党部……
书记长陈静力保樊清轩,他把手中掌握的许多反映朱清民劣迹的材料和褒扬樊清轩的材料交给伍云天,使伍云天在樊、朱两人的问题上拿不定主意。就在几天前,陈静告诉樊清轩:朱清民在伍云天那里告樊清轩包庇共产党头目薛振东,致使薛振东逍遥法外;还说薛振东是被薛清斋放走的,而樊清轩与薛清斋关系甚密,要求立即查处这件事。因此陈静在告诉樊清轩这个情况的同时,要樊清轩赶快做好准备,樊清轩不得不在当年为薛清斋填写的国民党党员登记表上伪造了手印,拿到县党部当面对质,才使伍云天消除了对薛清斋的怀疑。
但是最近朱清民也遇到一件棘手的事:原来李广田被朱清民捉获并叛变共产党之后,使朱清民立了大功。朱清民一高兴便把李广田安排到保安团掛了个中队副队长头衔,暗中却给李广田封了个侦缉队的队长,专门侦查共产党的行踪,其活动不受任何限制,只与朱清民保持联系。李广田倒也动了脑子,他把一个队员秘密安排在赌局里当保镖,因为赌局和隔壁烟馆这些地方都是鱼龙混杂之地,可以获得四面八方的各种消息,从而获取共产党组织活动情报。不久这个保镖便向李广田渗透了一个可以发大财的无本买卖,这就是扮作土匪,拦路抢劫。
这个侦缉队连同李广田和那个保镖一共只有三人,根据保镖的意见,他们把猎取的对象锁定在赌局里那些出手大方、阔绰有钱或当天赢钱很多的人身上,狮子颡已经是他们的第三个猎取对象了。他们知道狮子颡是个财东,故而那天晚上在按计划劫路之后又赶到狮子颡家,不过他们没料到在薛家村遇到一个硬汉,不得已烧死了薛清瑞,风声一下子传遍了神鹿原,李广田也不由得恐慌起来。
李广田是芋园沟村人,芋园沟村的佘保长既是地下党组织的统战对象,也与樊清轩有提拔之恩,他和芋园沟党组织对李广田的行迹进行了秘密侦查,发现了李广田的一些蛛丝马迹,怀疑李广田与近来的土匪事件有关,并由佘保长把这个怀疑告诉给樊清轩。
李广田在做这事时也留了一手,他把每次抢劫的钱都分成四份,把其中一份孝敬给朱清民,以防失马时有个保护。当樊清轩质问朱清民这些杀人越货的事是否与侦缉队有关时,朱清民才觉得事情严重,深恐纸里包不住火,累及于他。现在要么枪毙了李广田,至多落个管教不严;但这样杀人灭口又等于承认了这件事,因此他决定放李广田一马,让李广田远离神鹿原,说不定能侥幸混过这一关。于是朱清民便写了一封信,暗中让李广田到南山投奔一个土匪民团,对外放风说李广田早就不在神龙镇了,只要李广田不露面,谁也把他……
奈何不得。
此事如何瞒得过樊清轩,陈静便让樊清轩立即拟呈文投到县府,告朱清民藐视国法纵使手下冒充土匪,劫财害命,收受凶犯贿赂,助其外逃,,使罪犯不能伏法,给党国造成恶劣影响。并要求县府急速擒凶归案,严惩主使,以安民心。樊清轩因担心伍云天袒护朱清民,未必秉公行事,故希望薛清斋以名士的影响力和死者家属的双重身份去县府呼吁督促,最好能去南山探明凶手确实下落,方能使朱清民分辨不得。樊清轩猜测:南山铁桥镇民团团长“镇南山”是朱清民的拜把子兄弟,李广田很可能就潜藏在那里,只是没有一个胆大精细的人可去。
薛胜正准备去南山执行一件重要任务,他听完伯父说的情况以后,便立即决定由他去南山寻找李匪,薛清斋深知此事非薛胜莫属,便嘱咐薛胜小心行事,切莫莽撞。薛胜心里着急,当晚只睡了一小会儿,刚过半夜就起身走了,薛清斋也于天明后去了神鹿县城。
薛胜摸着黑走完陡峭盘曲的原坡小道,又趟过两道小河,进入去南山的峪口。
此时天还未明,他行走在半山壁开凿出来的小道上,只闻脚下急流轰鸣,却看不见谷底。薛胜曾随父亲来过一次南山,知道这段路就是号称十里“阎王碥”的古关道,许多路段是在百丈石岩壁上凿孔架木的凌空栈道,行走其上真是惊心动魄。那时他才十几岁,硬要随父亲进山扛椽,返回来走到这个地方时实在支撑不住,父亲要把两根椽加在自己肩上,他还不依。不过那次去的是一个浅山地方,而这次却要去一个很远的深山。
过了一段最险的“鸡上架”崖窝小路后,前面突然传来一阵爆竹声,薛胜知道这是过往做生意或扛木料的人,为祈求平安而祭拜山神的。果然走不多远,发现前面有几个人正跪在道旁的一个石窝处,燃着香蜡,焚化纸表。
过了“阎王碥”山峡,天色已亮,从这里开始,河谷变得开阔明朗起来,再往前二十里尽是九曲百转的山川,处处明媚黛秀,不时有成群白鹭隐现于溪畔幽林,难怪古时有一位高人就看中这里,筑别业、隐山林,面泉吟诗,抚竹弹琴,作画于幽篁中。不过薛胜却没有这样的闲情逸性来欣赏风光,双重使命压在他的肩上,他怎么能轻松得起来?
寻找土匪、为父报仇固然是薛胜此次进南山的重要目的,但还有另外一件事,在薛胜看来确实更为神圣而且更紧要:那是薛振东在临走前交给薛胜的一个任务,他给薛胜说他要去南山一段时间,要薛胜把他走后神鹿原新发生的重要情况告诉给他,并交代了联系的方式和地点。也就在那一刻,薛振东郑重地通知薛胜,党组织已经同意接收薛胜、赫庆奎和郭……
铁娃三人为中国共产党党员了。现在薛胜就是要把近来神龙镇一系列变化情况报告给薛振东,这是他入党后第一次正式为党所做的工作!
走过九曲河谷,山路又变得困难起来,山峡时窄时阔,经常有一些较大的河谷分叉,使他不得不时时问路,因为他要去的那个地方是要拐入另一个河谷,他估摸路程也差不多快到了。从一个并不起眼的山谷口,薛胜开始避开主道,进入一个狭小的山谷。这里已进入到秦岭山脉的腹地,很多地方的路需要拽着树枝攀援而上,坐着滚沙滑下,不断地爬越翻不尽的山梁,终于在太阳被群山吞没以后,来到了约定的联系地点。
这里是深山里难得见到的一个大村落,名叫黑熊沟,三十多户人家就散居在一条山谷的两边。谷口的大路旁边聚集了互不相连的六七户人家,因为从古到今在这条山谷的密林里,都有成群的山猪、山羊,还有山豹、黑瞎子(黑熊)、山猫、草鹿等野兽,所以打猎的人很多,黑熊沟的地名大概也因有黑熊而得名。薛胜向坐在路旁一块大石头上的老人问:“大叔,这里是黑熊沟吗?”那人迟钝地点点头做了回答。薛胜又问:“我是从山外来这里收皮货的,请问这儿有卖的吗?”老人用手指了指对面石崖下的一座草房说:“那不是一家皮货栈吗?”薛胜这才注意到那草房的屋檐下挂着几张皮筒,这就是皮货店的招牌。
来到皮货栈的门口,一个中年女人正在屋内收拾地上的皮屑,薛胜问:“这里是孙家皮货栈吗?”说罢,取下身上的稍码,一边紧了紧麻鞋带一边又说:“我是山外来收皮货的,不知有我要的东西没有?”那女人打量一下薛胜,应道:“那看你想要啥皮,请进来看看再说。”薛胜见对答无误,便走进屋里。
那女人把薛胜引到后面的一间小房,小房里有两个男子,其中一个问薛胜:“贵姓?”薛胜回答:“免贵,薛胜。”那男子立即伸出手说:“小同志,辛苦了,我就是皮匠。”薛胜这才知道他就是被李广田出卖后逃脱的皮匠,原来他又被党组织安排在这个地方,以老本行为掩护,干起了联络站。皮匠指着另一个男子说:“这个同志和你刚才见的女人是两口子,当地人,也都是自家同志,我是他家雇来干活的‘伙计’,明白吗?”说罢,三个人都会意地笑了。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