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朗愣了一下,看于博文拿起手包就要往外走的样子,忽然就跟机关枪一样放起了连珠炮,“我妈生我的时候难产大出血。去世的时候,我舅舅,也就是我爸,没法及时赶回来,因为倒腾火车皮的缘故,在东北的时候整个被扣押,连人带货全被抓了。一年后才肇系放了出来,那时候我已经一岁,根本就不愿意认他了。”
那段光阴像流水一样快速在于博文面前闪现,想当初生不逢时,做为文革期间的工农兵大学毕业生,分回北京的一个小破建筑公司里每天坐办公室,柳青为了和自己在一起,放弃了在上海留校任教的机会,而是选择了到北京的一家普通医院当口腔医生。师傅和师娘送二人离开上海的时候,拉着于博文的手,那样认真地嘱托,“博文,我们把青青交给你了,你要爱护她一辈子。”
在二位老人的面前,于博文坚定地点头,和柳青的相视一笑,那些镜头永远都成为了往事。
刚刚工作的头两年,即便是清苦而又快乐的日子,那也是于博文永远都铭记的幸福时光,没有房子,两个人都住在各自的集体宿舍里,周末的时候只能趁同事不在的时候相依相偎,就连柳青怀孕了,双方的单位都没有能给他俩腾出一间属于他们的小小天地。
于博文就是在这样的情况下办的停薪留职,他要给柳青和未来的宝宝一套可以遮风挡雨的房子,以及更加幸福的生活。随着经济形势的逐渐放开,他利用于雅琴在铁道部的关系,和几个朋友一起倒腾起了火车皮。透回还是非常顺利,收益颇丰。可是马有失蹄,在陈朗快要出生的前夕,严打来临,于博文这趟去东北运钢材的车皮全军覆没,于博文折在了铁路警察的手里。
于雅琴也算被折腾坏了,要托人肇系去东北把弟弟给捞出来,这边弟媳难产大出血,只保住了小孩,大人却就这样没了,简直不知道如何向于博文交待。于雅琴含辛茹苦地带着陈朗到了一岁,看着小囡囡粉扑扑的脸颊,精致的眉眼像极了她的亲娘柳青。就这么个粉雕玉琢的小人儿,总是蹒跚着走过来扑向自己的怀里,咿咿呀呀地喊道,“妈妈”,让一直未能成功怀孕的于雅琴心都化了,搂在怀里亲个不停。
好不容易把于博文给盼了回来,于博文租了一套小房子,本来打算带着陈朗过,无奈小小的陈朗倔强无比,然肯跟着满脸胡茬的于博文,只要于博文一提说要把陈朗带走,她就扯着于雅琴的袖子声嘶力竭地大哭。还有一回于雅琴把陈朗给哄到了于博文家,自己悄悄溜了回来,忐忑不安地和陈立海相对无言,熬到后半,却被于博文把门砸开,怀里搂着满脸憋得青紫哭得快要背气的陈朗,于博文沮丧地汇报,再不送回来,陈朗非得哭死过去。而仅仅只有一岁出头,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双眼红肿的陈朗,一看见于雅琴就张开手,有气没力地哭喊,“妈妈,妈妈,抱抱。”
所有的人都心软了。
就这样,陈朗正式成了于雅琴和陈立海的闺,本来长辈们是想等再大一些告诉陈朗,但是于雅琴终于成功受孕,有了陈诵以后,于博文却渐渐改变想法,他用他倒腾车皮挣来的第一桶金,办着自己的公司,每天东跑西颠,偶尔闲暇下来,看着五岁的陈朗和一岁多的陈诵亲热无比地在房间里嬉戏,整个画面无比幸福温馨,便对于雅琴下定决心,“,就这样吧,这样父母双全的生活,对朗朗更好。”
于雅琴和陈立海自然没有任何意见,朗朗是他们亲手带大的孩子,完全无法割舍,和自己的孩子没有两样。于博文倒是没有想到陈朗的外公和外婆也支持这个决定,他们的理由更简单,“博文啊,你早晚还会结婚生孩子,你工作又那么忙,既不能全心全意,又没工夫管朗朗,反正大家都是一家人,维持现在这种状态,也许更适合这个孩子。”
陈朗上小学以后,开朗活泼,放学后拖着个小尾巴陈诵,神气活现地走来走去。她显然早已经忘记掉小时候声嘶力竭哭嚎的种种壮举,对这个偶尔才回家一趟,聪明能干的舅舅于博文极其亲近。只于这样的时刻,于博文在心里淡淡地微笑,“只要朗朗高兴,我怎么样都可遥”
柳青去世以后,于博文一直单身,直到陈朗高中毕业考大学,居然真的按照于博文的建议,学了口腔专业。于博文这时才慢慢处了一个朋友,并且把自己的工作重心往口腔医疗方向转移,拼命扩张,开了一大堆的博文口腔连锁诊所。再后来,于博文结婚生子,但是出于某种考虑,他送老婆孩子移民去了加拿大,本来于博文一直静静地在等待有一天,可以把博文口腔交给陈朗,而他也可以全身而退,和家人一起在加拿大养老。只不过人算不如天算,到了这一两个月,他忽然感觉到时间有些紧迫,只好修改计划,尽量地加快节奏。
接下来的场景自然很是纷乱,于雅琴和陈立海围着陈朗喋喋不休,于博文却一直默不作声地呆在一边,过了好一会儿,才起身道,“,夫,我想单独和朗朗聊会儿。”
于雅琴和陈立海对视一眼,旋即表示同意,于雅琴道,“那你们先聊,我们先出去遛遛弯。”
于博文摇摇头,“不用,我带她出去一趟。”
陈朗虽然内心颇有一些不情愿,但还是跟着于博文走出了自家大门,直到于博文的奥迪车一个劲地往西四环飞逝,心里便隐隐约约猜到几分,但还是问了一下一直沉默不语的于博文,”舅舅,您这是往哪儿开啊?“
于博文从来没像今日这样,觉得“舅舅”二字像如此刺耳,看了陈朗一眼,“既然你什么都知道了,你还叫我舅舅?”
陈朗看看车窗外天渐渐变暗,电线杆子一个一个地都被这辆奥迪车决绝地甩在后面,不由得有些气闷,好半天才道,“这都成习惯了,一时半会可改不过来了。”
于博文碰了个软钉子,有些无语,想了想才道,“我带你去你妈妈那儿走一趟吧,让她看看你。”
陈朗把头扭向窗外,不想让眼眶里忽然涌现的泪被于博文瞥见。在离开北京去港念书之前,自己转着弯找于雅琴打听,才得知柳青的骨灰安葬在西山脚下的福田公墓,一个人在硕大公墓里找了很久很久,最终还是在工作人员的帮助下找到柳青的名字。于博文一定是大手笔修缮过,柳青的墓地气派堂皇,安安静静地掩映在无数碧绿桃树之间,墓碑古朴雅致,上方镶嵌着柳青的一张照片,娇俏如的笑颜与如今的陈朗极其相似,下方还刻着一首无名古词,“浩浩愁,茫茫劫;短歌终,明在;郁郁佳城,中有碧血。碧亦有时尽,血亦有时灭,一缕魂无断绝。是耶?非耶?化为蝴蝶。”看得陈朗心中一酸,眼泪扑簌簌掉了下来。最下面还有间白话,却证实了陈朗所有的判断,因为那上面写着:爱柳青长眠于此,于博文携小朗朗,日日牵挂,时时想念。”
于博文虽然一直专注地开车,但还是知道陈朗扭头朝向窗外,一直默不做声,便问道,“想什么呢?朗朗?”
陈朗背对着于博文,睁着圆圆的眼睛,一眨也不敢眨,因为她害怕只要轻轻一闭眼,在眼眶里打转的泪珠就会很不争气地掉下来。好半天才说,“天都黑了,晚上公墓会关门的吧?”
于博文隐隐约约听出了陈朗话语中略带的鼻音,不由得看了陈朗的背影一眼,正好看到陈朗抬起右手在脸上擦拭的动作,便腾出一只手递过一个纸巾盒,“给你这个。”
陈朗略微错过一点身子,虽然不情愿,但还是接了过来。耳听得于博文淡淡地道,“放心吧,我有经验,这个时间段,公墓还是对外开放,不会关门的。”
陈朗错愕了一下,在心里轻轻地叹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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