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大的屋子里铺了厚厚的毛毯,毯子上面摆了一张长桌,桌面上摆放了几样仿若装饰一般的精致的菜肴,三阿哥坐了上首,左手边是八阿哥,八阿哥对面是九阿哥,旁边是十阿哥,而十阿哥的面前则是空的,沈泽漆坐在长桌的另一头与三阿哥面对面坐着。
无端进门就正好站在沈泽漆的身后。
她正思索着为什么她的师父要她进来面对这些人。
屋里一阵静默。
在座上的几人的目光都盯在无端的脸上。
无端此时也没有低垂下头,而是抬着自己尖锐的下巴,目光一一回望着他们。
无端的身后是门窗,她站在屋里中央,却正好背着光,幽幽怨怨地站着。窗外透过来的光,洒在她的身上,一身清泠,寂寥。
八阿哥和九阿哥看到无端之时,他们的心底都情不自地惊了一声:“怎么成了这样?”只是这种惊呼,却只能埋藏在他们的心里,他们的脸上透不出他们心里的想法。
八阿哥坐在背着窗的一侧,天气已晚,屋里是一片不甚明亮的昏黄,本该炕清他的面容,可无端却能看到他合上又张开的眼睛里,一抹惊异和不敢相信。
无端在一旁平静地端详着八阿哥的面容神情,心里头掠过些许怪异的感觉,这是她第一次认真地端详着八阿哥,直视着八阿哥如此真实而有诚意的表情。像是真心为她感到伤痛一般,然而这种真实的伤痛,就如同遮蔽明月的浮云一般,只是瞬间的掠过,转瞬飘散。等他再抬起头的时候,又是一脸清泠泠的明月光,淡漠而遥远。
看到这一幕,无端的心里一紧,这就是帝王家所特有的吧,这些皇子里有几个是能有真情的。
“八哥,九哥。她……”十阿哥看着他的两位哥哥,他语气急切,带了几分澄清的而真诚的暖意。
“祝姑娘,一别经年,物是人非。”八阿哥打断了十阿哥的话,他语气轻缓而沉郁。
无端不回他的话,目光一闪,敛下自己的眉眼,把目光投向别处,却正好看到坐在八阿哥对面的九阿哥身上。
九阿哥还是一身富贵装扮,带了一顶一顶青缎潮金边的瓜皮小帽,额上帽缘的正中心镶了一颗绿玉,青翠剔透。
可是九阿哥的脸有些不太好看。他默然地看着她,脸上没有表情,浑然不识得她一般。无端淡淡地与他对视了一眼,很快就把自己的目光移开,这个九阿哥对她一直就没有好脸。
九阿哥一直不说话。
他坐着的椅子上,垫了一块丝绸垫子,垫子的一边挑了丝,他就用手去抽那些丝,一根根地抽出来,又把抽出来的丝团在手心里,不时他的手心里已经握了满满地一团丝线。
他感觉到自己手心里满满的柔软和微痒,手心用力一握,把那毛丝线甩到一边,可是手心里的痒却一直不断,从手心一直到他的心里。
丝丝缕缕怎么也断不了。
就像这面前这个人,原本他把她抛开了,但是却在他的心里留下了一根丝,不见她不想她便罢了,可是一见到她一想到她,他的心里就酥痒异常。
他不明白自己的感觉,只是当做没有,任它在抓心挠神。
此刻,无端又把头微微一转又投向坐在一边的十阿哥。
十阿哥此刻,看了沉默的八阿哥和九阿哥,他的眼睛里多了一份无可奈何的苦楚,坚定的眉毛纠结着,他不去看无端,只是放在自己膝上的双拳紧握。
又是一屋子的沉静。
三阿哥以一种若有所思的目光打量着众人。无端站在沈泽漆的身后,她炕清自己师父的表情,也猜不出他的想法。
屋里过于沉静,门外的声音就格外的清晰。
也不知道是哪个姑娘在唱小曲。
咿咿呀呀地唱着。
笛韵悠扬,歌声婉转地而又加着其它喧哗声飘进了这静默的屋里。
这屋里众人也只是断断续续地就听到了间唱词,唱的是“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又唱“良辰景奈何天”,最后一句却是“如眷,似水流年”。
众人听了都知道是在唱那《西厢记》这一出戏。这一出戏原是唱才子佳人的,在这青楼舞馆自然有人爱唱,有人爱听。
可是在这屋里坐着的众人听了这些唱词之后,心中却都生出了另样的思绪。
这站在屋子里的子,也曾经是一朵姹紫嫣红的,是一位如眷,可她此时却过早地凋谢了。
瘦弱的无端站在屋子中央,枯瘦的身子挺得僵直,柔弱的脖颈上的面容,没有了昔日的娇丽,如同一棵秋天的棘枝,干瘪枯瘦。
她没淤说一句话。
她静默着。
低垂着头,不看众人。
如同一茎干枯的纤弱的小草,静静地簌簌地摇曳着。经历了众多的风风雨雨,天地的种种狂暴肆虐,她承受下来了,用自己的身子为代价,化解风雨,平息暴虐。
这一刻的沉默,产出一种悲哀的情绪,而屋外偶尔飘进的一两声丝竹声使这悲哀的变得深沉而又广大,浓重沉郁,一点点地漫延,在这天地之间辗转缠绕,无边无际,难见尽头。
最早回过神来的是沈泽漆,他静静看着屋里的众人,半晌后和缓说道:“不知小徒可是众位的故人?”
一片默然,虽说是故人,其实却没有什么相关,只是他们想看看罢了。可是她带给他们的冲击太大了,一时之时竟然有些缓不过气来。
八阿哥,九阿哥,十阿哥三人望着无端,种种往事浮上心来,看到她此时这幅模样,一种从未有过的悔罪,负疚的感觉突然袭上他们的心头,他们不知道怎样才能减轻这个子的痛苦。当时当地便生出惘然之情。她用她枯干的身躯在他们的心里画了一个让人为之惊感的句点。
他们心里再怎么也不会想到再把她当成一颗棋子,把她拖入争夺的漩涡中来。
“似水流年,过去种种都如同烟云消散。今日已非昨天,沈神医,令徒出师了么?”八阿哥把话题一转,暗示着众人不再提过往。
“小徒已有小成,过些时日就可以行医出诊了。”沈泽漆微微一笑,摆出一幅幸幸然的样子。
“是么?沈神医是神医,令徒定是青出于蓝而胜于蓝了。哪天还请小徒到府上看看。”一直不说话的九阿哥斜了无端一眼,凉凉地说。
“九阿哥说笑了。小徒不会医杂症,专医科!”沈泽漆看九阿哥一直不是很好看的脸,轻笑一声说。
“哈哈……”沈泽漆这么一说,一直沉默的三阿哥笑起来。“老九,你要是真的让他的徒弟给你俊,那可就好笑了。”
随着这一声笑,屋子里原本凝重的气氛开始变淡。
众人也随着开起玩笑来。
又随意说笑了两句,沈泽漆起身告辞,那几位也不再挽留。
只是在他们退出门去之后,三阿哥看着八阿哥他们,歪了头似笑非笑地问:“那祝无端到底是怎么回事?”
沈泽漆与无端从院子后门出来,两人默默无语地顺着来的路返回。
走到一半,无端忍不住开口问,“师父,为什么要我去见他们?”
“为什么你不想见他们呢?”沈泽漆头也不回地反问她一句。
“我与他们毫无关系,为什么要见他们。”无端愣了一会,才找到一个理由,喃喃说道。
“你今日不见,明日也要见着,晚见不如早见。既无关系,你又在意什么?”沈泽漆的声音平平淡淡没有一丝变化。
“我没于意。”无端急切地说,想要撇清自己的想法。
“告对的还是要面对,逃避并不是解决的方法。”沈泽漆缓缓地说。
“师父,我……”无端不知道应该如何来表述自己的想法,因为她自己都弄不清楚,自己在想一些什么。
“你还要在京城呆着,以后的日子还长着呢。一直躲着也不是办法,不如站出来让他们看看现在你的是什么模样。若是他们还有一点良知,一点怜悯。他们应该知道放手。”沈泽漆忽然沉下声音说,“今日看来,他们是真的要放弃你了。”
说完也不理会无端。径直走在前面。
无端并不知道,他以前曾与十三、十四阿哥有过对话。
而沈泽漆自己也不确定十三、十四阿哥对于他们的承诺做得如何,他今天正巧借着这个机会,看这几位阿哥的态度。
看来,八阿哥这边对无端是不再抱有想法了,但不知道十三阿哥那边如何?
沈泽漆边走边想,但是他的脚步也放慢了,等着无端跟上来。
他们又是一前一后默默无语地走着。
他们谁也没有看到,在他们身后远远地站了一个人,在一处拐角看着他们一前一后的身影慢慢没入人群,直到炕见。
“十三爷,该回去了。”
“嗯。”
十三阿哥望着她消失的路口,若有所失。
近一年,她没有出过悲济堂所在的那个楼院,而他也没有到那里看他,只能让人盯着那悲济堂,盯着沈泽漆的行踪。
而今天他得知沈泽漆带了她出门了。
匆匆赶来,却只见到她柴瘦如骨的背影,心里一纠。
不思量,自难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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