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2 午夜私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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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连两天,沉默着,跪着,双脚麻了。

    天亮了,东方一片白,连小天说出了两天的第一句话:“三婶,我是不是很没用?”

    三婶抱着连小天的头,千言万语,竟不知从何说起,更无法回答他的问题。半天之后,才说“壮了”。然后说“该吃饭了”。连小天闷声摇头,摇了半天,却招来三婶一记丁弓,三婶骂道:“你怎么这么没出息?没有过不去的坎,你娘可不太喜欢你现在的熊样!快吃饭。”该恨谁?恨金老二,恨柯梦,恨该死的钱,恨天,或者恨地,都于事无补。到头来,连小天只恨一个人,那就是自己。

    饭,不叫饭,几只烤红署,连小天吞了一个。脑海中全是过去的旧影,神思乱飞,坐不是,站也不是。只好一个人带着两条腿,在街心逛来逛去。

    三婶盯着他左瞧右瞧,也说“壮了”,然后又说“多吃”,突又谈起了父亲:“你父亲身体不好了,大热天也叫凉,要盖两床被子,我问过医生,也说不清楚。半夜时常做梦,叫你的名字,我劝了好多次,也听不进去。”连小天将风向东给的两千块掏出来,递给三婶,三婶硬是不要:“钱你就留着,你寄来的那些还没用完呢,这些钱,给你娘买点东西补补就好。”

    “还是拿着吧,不多,明天去勇士团报到,军饷会高些,我带回来给你。”

    三婶摸着他的头,说:“有出息,不像东胜的儿子,成天打架,没个正经,上次还砍断了人家一条腿,拉到牢里去了,听说要坐十年。挺好,没有过不去的坎,坎一过,就会越来越好的。你爸走了,我就无牵挂了,明天我就去土布村,那是我娘家。记得,没有过不去的坎,要开开心心,乐观面对一切,不开心的,放下。婶晓得,你是个干大事的人,以后的路上还有许多艰险,只要挺住,就能迈过去。”

    “恩,我不会垮的,我还要更大的事情要做。”

    坐在坟头,远处的青山挨着更大的青山,水像丝带,从眼皮底下滑过。阡与陌,交错成网,织出美妙的光景。新土,新坟,埋着故人。鸟在追逐,自己的蓝天在更大的蓝天上飞舞。高高的云上,一无所有,只有望不见的梦想。母亲,弟弟,然后是父亲,都远去,这个世界,从此一人独行。失去什么,已经无法挽回,拥有什么,才是最重要的。

    “无论怎么样,我都会开一间大大的万和药店。”这是唯一能为家人所做的事了!

    本来,他可以买幢大屋子,然后守在父亲旁边,幸福下去的。全拜那恶女人所赐,一骗骗个精光,现在,什么都没了,五年的努力,全泡汤了。夜空跟过去一样,没有半点衰老的迹像,倒是人,发疯的长大,许多梦想,都完蛋了。他踟躇着,站在街边,对着那盏昏昏的油灯,细细打量灯下的人影,心头无比酸楚。离开,或者留下,这是一个问题。

    唯一不能舍的只有梁可可。

    对着明窗,他打了两下口哨。没有动静,又打了两下,门吱呀一声开了。连小天欣喜若狂,招招手,示意她出来。她不敢,东张西望,害怕之下,脸白得像一块水晶。连小天不管三七二十一,冲上去,扛起她就跑,她不敢叫,生怕被人发现。

    背后传来一阵咆哮:“浑小子,你……你……不归,拿菜刀来,你婆娘跑了。”一道影子,拖着长长的扁担,狂追不已。

    “原岳父追原女婿,这真是世上少有的怪事。”

    梁可可趴在他背上,完全不当回事,说:“爹生气了。”生气不奇怪,生孩子就奇怪了,没什么大不了的。

    绑架旧情人,就要逃,天有多宽,地有多远,就走多远。

    连小天建议梁可可:“老太婆,我们私奔吧!”

    话刚出口,背后又涌出一帮人来,全都提枪抡棒,吆喝成群,等到了近处,领头的是金不归,后面跟着王老头子,二位先锋气得头发都在发抖,口中大骂“兔崽子”,眼里有杀人的凶光。连小天见对方人多势众,抱起梁可可乱滚,直往坡下而去。由于起动速度太慢,不幸后背中了几招,痛得直咬牙齿。梁可可抱着他的脖子,咯咯直笑。二人拐过一道山坡,躲进草丛,大气不敢出一口。亏得地理环境复杂,连小天才摆脱追兵,拉着梁可可,往城中奔去。

    “还好,他们没追来,不用怕了。”连小天说。

    “追来也不怕,老天派我来保护你,我不会让他们伤着你的。”一说完,便哭得惊天动地,粉拳敲在连小天胸口,满是抱怨。连小天无计可施,想劝又没有说辞,只好任打任骂。“死没良心的,臭没良心的。”

    连小天背着她单薄的身子,劝道:“累了么,累了就休息下,呆会再哭。”

    梁可可摆出国母的姿态,教训道:“哪有你这样的,居然还让我哭,太没良心了,我要把你的耳朵拧下来。”教训一完,报复的欲望也没了。灿烂一笑,忽又沉默了,泪珠默默地流着。连小天这下可慌神了,无声的泪,才是最伤心的。

    “我等你,等完初一等十五,你老不回来,我爸见金不归家底厚,便将我许了他。”

    连小天心头凉凉的,讲不出半句话,捉住他的手,紧紧握着,月光下,只见她手臂上满是青痕。他愤不可遏:“金不归干的吗?”梁可可点点头,泪水扑簌簌的落下。连小天抱住她瘦小的肩,安慰说:“再也不放你回去了,不论谁,我都不娶,我就娶你,我跟定你了!”

    梁可可擦干眼泪,点了点头,说:“我很不讨人喜欢对不对,一见面就哭。”

    “恩,很不讨人喜欢!”连小天故意皱了皱眉头,捏捏她的脸蛋,“看到你哭,就想多掐你几下。”

    生命是一张白纸,人生才是文章,而梁可可,无疑就是文章的标题。

    路边卖豆浆的,已经不在了,换了个卖糖水的。小时候常常翻来翻去的围墙也倒掉了,砖头一地,一眼望去,全是黑糊糊的。两年多不见,人在变,世界也在变,只是,人变的速度快于世界。在众多的法则中,这条最为残忍。走在街上,瞧见街边的乞丐,梁可可总会抹泪,然后傻傻地问连小天:“大家都可怜,不只我一个。你看这小乞丐,满街都很吵,他却一个人躲在角落里,好像别人都是石头,跟他无关。”多少年了,怜悯人的习惯还是没变,也许,这是唯一没有变的。

    女人的心思,能懂一半,就是天才,全懂的,大约只有神仙:“你哪里可怜,你还有我。”边说边伸出衣袖,替梁可可擦干眼泪。这傻丫头,只晓得可怜别人,却从不可怜自己。

    梁可可一抬头,灿烂一笑:“我是不是很傻,碰到这事也哭。”连小天点点头,承认她傻,结果招来一阵粉拳。

    从东厢过去,有一条暗路,七拐八拐的,两边全是民房。很黑,很暗,住的全是穷人帮。小时候,每天回家,连小天都得从暗路经过。当年的小毛孩也特凶,称王称霸,连路也霸了,不让过,除非交半个馒头才放行。那时连小天7岁,个头比一般人矮,没有馒头,只有拳头,每天回家不是鼻子流血,就是眼睛红肿。他喜欢打架,因为他觉得,这不是打架,是战斗,打不赢,就我死他们活。路越来越黑,混混的级别也越来越高,后来居然有使菜刀的,提着就砍。梁可可怕他出事,成天跟着后面,逼他绕远路。有一次还掺和进去,面对敌人的菜刀,面不改色,比英雄还勇敢。连小天骂过几次,说“你这小娘们怎么不怕死”,梁可可振振有辞地说“老天派我来保护你,我是不会死的,我是铁娘子。”因为这句话,连小天从此不再打架了,不是怕自己有事,而是怕“铁娘子”有事。二人慢慢长大,此事还常常提及,梁可可总是理直气壮,说“这才是爱的力量”!连小天终于知道,女人一般不玩命,玩起命来不一般。这话倒很正确。

    想起过去,连小天涌起了比无的勇气,他停下脚步,正视梁可可。梁可可抬起头,盯着他,目不转睛,连小天抓住她的手:“梁可可,走吧,不用回去了!”梁可可楞了半刻,扑倒在他怀里,忍不住又哭了起来。

    情不自禁,双眼已红,泪水不争气流下。

    梁可可捧着连小天的脸,温声安慰:“不准哭,老头子,不哭,乖。”说完靠上嘴唇,吻去泪水。

    连小天一笑:“是的,要乐观,没有过不去的坎,不论有什么困难,我们一起面对。”

    后面是一片东倒西歪的破屋,自己的过去很零碎。带着三婶的话,放下悲伤,牵着爱人,走向这残酷而陌生的世界,这就是唯一的路。秋天的风,像刀一样冷,但至少心还是温暖的。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