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糟糕回家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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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东宗这个破国家,经济一直很坏,工作,一直都比美女还珍稀,尤其是好工作,更是要“海选”之后再“淘汰”,才有可能碰上,连小天不是美女,没有一点竞争力,连出卖肉体也没市场。学识,很稀少,谈话谈不出一个鸟来,又没有祖宗的荫庇,所以四处碰壁。

    细细一数,干过守墓人,白天扫扫树叶,清理一下鸟粪,夜晚点点灯,驱赶下入侵的老鼠。本来做得好好的,后来却被一个老头挤下来,又失业了。做过扛夫,到码头卸货,做了两天,骨头都要断掉,只好放弃。打短工,做小混混……本来以为弄个30万,挤上小康人士,开个药店,讨个女人,便万事大吉。

    现在,全完了,唯一的29万,被骗个精光!

    走的时候,连小天对梁可可承诺“等我两年”,三年前回来,又是一句“等我两年”。五年如一日,他上午一小步,下午一大步,直往目标而去。然而,就差最后两步,他又被吹回原点。站在大道上,秋天从头顶飞过,他这里逛逛,那儿转转,双眼四处打量,寻找那个歹毒的女人,想从她的手中抢回自己的人生。没了魂,不打紧,没有魄,也不打紧,没了钱,那就太打紧了。走着,走着,也许是惯性,也许是习惯,居然走回了他生长的大街,喜欢拜神祈佛的明老太太,杂耍大王阿古力,说话嗓门像打雷的平头大叔……童年,如同一首歌,唱来唱去,总不厌倦。

    “小天哥哥,你回来啦。”

    “小天哥哥好。”

    一帮小家伙,穿着裤衩,集体出动,团团围住连小天,膜拜敬礼。拜完之后就伸出手,争着要零食。连小天摸东摸西,一无所有……小家伙们失望透顶,大喊“没用哥哥”。连小天只好摇头,接受了他们的新封号,失神地往街道尽头走去。

    突然屁股被人打一了棍子,连小天痛得直跳脚,扭头一看,原来是莫婆婆。几年前,她就老,现在,她更老得不像话。唯一没变的是声音,照旧粗,照旧大,照旧尖,刺在耳朵里要让人聋掉。她怒斥着:“臭小子,又在扯谈,两年半,两年你都死哪里去了?是不是闲婆婆的饭不好吃,不肯来了,没良心的仔。打你!”说着又是一顿棍打如雨。这根棍子,有一点历史了,从小到大,连小天被敲了不知多少次。如果没有它,自己一定沦落街头,非抢即偷,说不准锒铛入狱,或者腰斩于市了。连小天此刻才晓得,原来世上有一种打,无论怎么用劲,打在身身上也是幸福的。

    街民也都出来相迎,也都摸头摸脑,直说“长大了”“脑袋灵光了”。这是西郊,以穷闻名,是典型的贫民窟。一年到头,这儿总有抢匪光顾,破铜烂铁也不嫌异,照抢不误。京三师已经撤到前街,对打小抢从不关心。也许是因为坏人太坏,连小天的坏才不起眼,大家只当他恶作剧。

    连小天强装笑脸:“平大叔,你的头发白了不少,儿子回来过没?”

    平大叔买了一辈子糖葫芦,先是跟老爹卖,后来跟老婆卖,最后自己一个人卖;老婆换了三次,普遍觉得卖糖葫芦没前途,跑了。儿子也不认他,动不动就踢他,让他上街乞讨,还叫他“老不死的”。小时候,连小天受过他不少照顾,偶尔也能尝尝糖葫芦,所以现在还感恩不尽。

    远远的,站着一个女子,脸很白,没有血色,穿着红裙子,扎了个小辫,双手垂着,炙热地看着连小天。连小天心头扑扑乱跳,一个女人,两双明亮的眼睛,装着他的童年,初恋,一切的希望。

    那个雪天,第一次,他牵了她的手,拉着她去正街买过年礼花,他挑了个蝴蝶簪子,亲手插在她的头上,她乐了。

    那个夏夜,第一次,在城郊外,他搂住她,彼此交换初吻,她笑了。

    ……

    今天,隔着一条街,曾经的爱人,就站在对面。连小天像一影子,丢失了主人,站在街中,不知何去何从。不由自主,他冲了上去,叫道:“梁可可!”门里歪出来了一个老头,跟着个汉子,见到连小天,如同见到前世的仇人,眼睛大睁,可以装下整个人。

    汉子很熟悉,衣衫鲜亮,带了大队人马,居然是金不归,圣城大财主,大恶霸。

    金不归吼道:“死婆娘,好好守家,别没事乱跑,让我瞧见你会男人,就打断你的腿。”连小天楞在原地,金不归是谁,丈夫,不会的,梁可可爱的是自己。

    金不归见到连小天,一口气冲上来,拳击鼻梁,血如瀑布一样洒下。

    “金不归,你疯了,无缘无故打什么人?”大家厉声斥责。

    “我没有疯!”金不归挥动着拳头,像发狂的野兽,喝道,“你敢近我老婆一步,揍你。听见没,娘的,怎么不把你也撞死。死了,太平了,没烦没恼了。”说毕,又凶狠地对梁可可道,“进去,不准出门。”

    梁老头也不吱声,反是帮着金不归,低声咕咕地说:“女人就该守规矩,嫁这个想那个可不太像话。你这小贱人就学了你娘,见到公的就发神经。金小爷,我女儿嫁了你,你可得看小心咯,跑了,可不能怪我管教不好。”话一转,突又嘻嘻笑脸,对金不归伸出枯瘦的手:“好女婿,给几个钱,我去买点花生吃。”

    金不归眼珠子一转,骂道:“没出息,老东西,要钱还不老实,拿去,输了就不要再回来。”

    梁老头点头哈腰,连声说“是”!

    梁老爹,渺小形象实在可怜,其它他早年风光过,算半个大老板,全城的棺材,他垄断一半,可惜后来娶妻不慎,看不稳,将家当一卷而空,也跑了。连小天清楚地记得,那个冬天,雪花卷遍大半个天,很适合私奔。王老头年纪上来,身体下去,加上后辈的竞争,店铺迅速倒闭。十多年,全是风风光光,突然惨淡了,性格也大变,成天泡赌场。见到梁可可,就联想到跑掉的老婆,直叫狐狸精,或者叫狐狸精二代,横眉怒目正常,喝了小酒后还要动手。金不归瞧中了梁梁可可,砸了把钱,修了个新屋子,又替他还了赌债。于是乎,梁可可也就成了别人的花。

    争端平息,连小天却如同跌进了冰窟,他那最平凡的愿望,一瞬间被轧碎。

    梁老头是守财奴,讲完梁可可,还要讲讲连小天,喝道:“你听好了。我女儿要嫁也得嫁金小爷这样的有钱人,像你这种小混混,没资格娶她。快滚!”

    连小天失魂,落魄,高一脚低一脚往家里赶去。

    三婶的家老样子,东倒西歪,是危楼,不过还好,能挡住半面风,遮去半片雨。

    站在门口,见到了阔别数年的三婶,白发更多了,望去一片雪。人瘦了好几轮,脸黑了,眼睛不太好使,盯着门口的连小天,看了半天,然后眼泪扑的流了出来。伸出枯老的手指,想叫,却又叫不出。连小天冲上去,捉住手,只叫了一声“三婶”。桌子摆在跟前,上头放了两个碗,一个乘着红薯,一个是凉水;三婶牙齿不好,只有把红薯磨碎了才能吃下。双眼一抬,手脚全凉了,台上贡着一个灵位,后面是一个小坛子,上面写着“连之远灵位”连小天楞在门口,脑海全空了。

    三婶挣扎着起身,捉住连小天的手,流水应声而下,道:“孩子,别难过,你爸没受苦,没受痛,他只是操心你,操得心都碎了。军队的人说你死了,我就是不信,你爸也不信,都不信,你这么好的孩子,怎么可能会死。你看,你这不是好好回来了么。”

    “这……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怎么回事?”连小天捉住三婶的手,连问:“怎么回事?你爸呢?他人呢?在哪里?快让她出来见我……她儿子回来了……”

    三婶抱着他,只是叫“苦命的孩子”。

    许久,他还跪在骨灰与灵位前,手上拿起一个戒指,低声说:“爸,我们不用买个大屋子,只要有个小屋子就好,我不去当兵了,以后守着你老人家。”停了半晌,连小天接着说,“宋道三你晓得么?他和我一同长大的,我们被分到一处地方了,玩,吃饭,都在一起。他人很好,是我的朋友,我们谈得来。我跟他说了,以后一起发财,一起享福。”

    三婶陪在旁边,安慰说:“孩子,别难过了,你爸一直盼着你回来,早上一醒来就问我,今天是不是小年了。我就说,不是啦,老头儿,还没到呢,今天才是十一月。这老头子,成天问,成天问。到了上灯的时候,就端把椅子坐在窗口,盯着路口直瞧。碰到声音,就催我,说,三啊,来人了,小天回来了,快去开门。”

    连小天双眼红了,看着眼前这光景,他狠狠地打了自己两个耳光,直说:“我没用……回来晚了!”泪水扑簌簌流下。他想父亲,但没有父亲想自己多,他一直觉得,赚到钱,开了店,娶了媳妇,就是对父亲最大的孝,然而,直到此刻他才明白,就算把全世界都给了父亲,也比不上见自己一面珍贵。

    一直跪着,三婶劝,连小天听不进,他只是默默地流泪,为母亲而流,为父亲而流,两位老人,一辈子老老实实,从不争长论短,从来好善乐施,辛辛苦苦把自己拉扯大,结果却什么也没得到就撒手人世了。

    没有吃饭,也没有合眼,连小天像一个木头人,脑袋里纷纷扰扰全是过去的旧事。

    三岁的冬天,母亲给富家洗衣,带了个半块蛋糕回来,虽然被纸压扁了,连小天却吃得很开心,连小天知道,这是母亲舍不得吃留下的,他更明白,母亲看着儿子吃,比自己吃更开心。七岁的时候,母亲就得了重病去逝了,从此,三婶就是连小天的母亲,相依为命,从来都不极艰难的。十岁的时候,他第一次上学,被人欺负,吓得不敢去学堂,三婶第一次打了他,说他“没骨气”。连小天顶撞了三婶,说自己不想读什么书,书读得再多,也不能变成钱。他冲出去,三天没有回家,害得三婶从街头找到街尾。

    当了兵,三婶与父亲还是不断递话来,说冬要加衣,夏防风寒。

    人,痛着长大。生老病死,时时轰炸生活,将原本的希望化为乌有。

    一切全完了,连小天陷入了迷茫之中。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