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样的表情秋月入京以后见过太多次,多到麻木。对很多人来说,嫁进王府的她和飞如凤凰窝的孔雀一样,再怎么漂亮出,终究是走错地方的下品。
不过这又如何?他们炕起她,她又何尝把他们放在眼里。
她轻轻一笑,将心底微微泛起的些许不悦压了下去,专心致志地打量起这座府邸来。
几十年前,这里还没有骄阳王,只有孙化吉。那个钱可以一个铜板掰开两用,赚钱可十根手指点石成金的大宣财神。
据说帝明泉在位时,是他最威风最显赫的时候,其锋芒连首相连镌久都要避忌三分。而他最狼狈最落魄的时候,就是冯相一言定他满门罪之时。虽然当时他带着家人逃过一劫,但剩下的亲族却被皇帝下旨秘密诛灭。传言那时整个孙府一片血红,连晨曦都被映成桃。
她低头看着地上的砖。那隐隐渗出的血,仿佛孙家最后的怨气。
“到了。”嬷嬷站在一座大院前,“你顺着这条道一直往前走,过了桥就是。小王爷心情不太好,你说话最好小心点。”
秋月默不作声进门,连眼角都没瞟她。
嬷嬷气得嘴角乱抖,看着她的背影半天,才忿忿地踱脚往回走,走的路然是来时那条,而是拐弯去了隔壁院落。
院落里一个四旬正坐在园中绣。
“参见王。”
良王边绣边问道:“如何?”
嬷嬷把遇到秋月之后的事一五一十地说了。尤其最后那段,更是添油加醋,将她的傲慢无礼说了个十成十。
“恩。”良王将手中的绣品放下,端起茶杯轻轻啜了一口,“这丫头不简单。就算这次她能开解信儿,你也莫让她再进骄阳王府了。”
嬷嬷楞了下。她虽然看秋月不顺眼,却没看出她有什么能耐。“王觉得她能说服小王爷?”
“像这种她心气极高,骨子里比谁都高傲的人,绝对不会做没把握的事。她既然毛遂自荐,必然什么倚仗。”
嬷嬷听她说秋月心气高,不服气道:“什么高傲不高傲,说穿了也是青楼出来的婊子一个。”但见良王眉头一皱,她立刻意识到自己失言,“王恕罪,奴才,只是一时口快……”
当年良王爷成,经常流连青楼,乐而忘返,最后死在青楼,引为全城笑柄,是整个王府最不光彩的事。直到尚信长大,求皇上另赐封号‘骄阳’才将这件事慢慢揭了过去。从此后,‘青楼’就成了王府内的忌。
“罢了。”良王慢慢闭上眼,“过去的就过去吧。”
嬷嬷低声嘟囔道:“小王爷倒是与老王爷不像,可是也太不像了。”良王爷是出了名的好,但骄阳王是出了名的不近。
良王睁开眼,“希望秋月一如传说中的聪慧。”
秋月当然不知道良王在隔壁院子对她寄予厚望,她现在想的是如何将手中的棋子一一走好。
“谁?”
她的脚步才踏上桥,便听到一声轻喝。
尚信收起鞭子,披上大氅,冷冷地看着她从桥那头一步步地走过来。
“顺平王府秋月,参见骄阳王。”
他皱眉道:“母允你来的?”这座府里只有良王可以不经他的同意放人进他的院落。
秋月柔声道:“樊州一别,虽身在同城,却一直未能拜见,秋月问心有愧。”
尚信冷哼,“趁本王发火前,你最好快走。”
她眼皮轻敛,轻声道:“王爷何不先听听我的来意?”
他目光一厉,“别以为你是顺平王的人,我就不敢动你。”
“秋月虽然进了顺平王府,却依然还是当初的秋月。”秋月苦笑道,“而且,我的来意与王的愿望并不一致。甚至可以说,截然相反。”
尚信道:“那你来干什么?”
“我只是想告诉王爷,你并不是一个人在坚持。”她浅浅,笑道,“人在逆境中,多个战友总是好的。”
“你想当我的战友?”
秋月坚定道:“是。”
“凭什么?”
秋月笑道:“就凭,我们有个共同的朋友——凤、西、卓!”
尚信脸一变。
秋月趁热打铁道,“你放心,我不会……”
“滚!”他的声音恶狠狠地从齿缝里迸出。
秋月怔住。她在场中打滚多年,一眼就看出尚信当初在船上为她解围,与其说帮她,倒不如说他是在帮凤西卓的时候,顺便让她受益。那种眼神,绝对是情窦初开,她决不会看错。
想到这里,她有鼓起勇气,“你若是不信我,也该信西卓……”
尚信眼中杀机迸现,手慢慢摸到腰上的鞭子。
秋月顿时吓得魂不附体,哪里还敢逗留,连告退都不说,转身就朝外跑去。当时她心里只有一个念头:他是真的想杀了我!
尚信的手在鞭子上犹豫了许久,才慢慢放了下来。
良王依然在绣,但她前面然是嬷嬷,而是一个高瘦中年。“如何?”
高瘦中年淡然道:“失败了。”
良王停下手中的针,叹气道:“是么?我竟高看她了。”
高瘦中年想了想,“不过我听到一个名字。”
“哦?”她转头看他,虽然年过不惑,但她的眼神依然如少一般,纯洁无瑕。
“凤西卓。”
针一抖,扎到另一只手的手指。她轻轻吮了一口,“她……”
承德宫。
乐何礼满面愁的端着药走到门口,吸了口气,堆好笑脸,才推开门,轻声道:“皇上,奴才进来了。”
“恩。”尚巽躺在龙榻上,瘦骨嶙峋,脸苍白如金,眼窝极深。若是南月绯华在这里,也要为他深刻如皮裹骷髅的五甘拜下风。“又是药?”
乐何礼赔笑道:“张御医说一日四帖落不得。”
尚巽额头皱成一个川字,却隐忍着没发火,“拇。”
乐何礼立刻小心将药碗递上。
他一气喝下,骤然将药碗扔到地上,碎成五六片。
乐何礼吓了一跳,忙跪下道:“皇上,是不是药……”千万不要是药出了问题。现在牢房里头还关着一个御医呢。
尚巽扔完药碗,竟没有接着发飙,只是慢慢躺下,疲惫道:“说些有趣的事,让朕听听。”
乐何礼不敢怠慢,想了想道:“奴才肚子里的肠子都让皇上给摸透了,哪里还能藏啥掖啥。倒是听说前几日良王在府里开宴……”
“开宴?”尚巽眼中精光一闪,“请的什么人?”
“好象是左相右相的几位夫人,礼部尚书夫人,户部侍郎夫人,史御史夫人……”
“够了!”尚巽不悦打断道,“良王不是隐居很久了吗?怎么突然在府里开宴?”
“说是为了骄阳王的婚事。”
尚巽沉吟道:“尚信十六了吧?”
“这个奴才倒不太清楚。”
尚巽闭上眼睛,不知是睡着了还是在沉思。
乐何礼等在原地不敢离开。
门外传来脚步声,一个尖细的声音小声道:“启奏皇上,樊州有八百里加急到。”
乐何礼急忙打开门将信接了过来。
尚巽已坐了起来,消瘦的面庞显得眼睛极大,瞪人的时候犹如铜铃一般。
乐何礼低头将信送了过去,半天不敢喘气。
须臾——
“哼!尚翅北,你好大的胃口!”尚巽将信揉在掌中,怒道,“乐何礼。”
他急忙道:“奴才在。”
“即刻传尚信进宫。另外,到骄阳王府宣朕口谕,大宣内忧外患未除,正是用人之际,骄阳王身为国之柱石,责任重大,成亲之事日后再议。”
“奴才遵旨。”
乐何礼恭身退了出去。
“该死!”尚巽一掌拍在被子上。可惜元洋公主上月骤然病薨,元微公主又还年幼,尚信的婚事必须要再做打算。
乐何礼出门松了口气。
虽然不知道骄阳王为何不肯娶,但他这招借皇帝之手延缓良王的逼迫显然十分有效。皇上果然不想骄阳王府与其他几府联姻。
他在尚巽身边多年,早得信任,自然知道他原本是打算用元洋公主做绳,把骄阳王牢牢捆在手心的。可惜,无巧不巧,元洋公主竟然死了。
想到这里,他面露冷笑。把绝对不可能的事情变成可能,把绝对肯定的事情变成不肯定,这就是皇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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