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身自飘零叹孤影,心波迷乱意难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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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束霆光刺破幕,于树冠炸开了,瞬的化作重重雷影蜿蜒交叠,只映的虬枝横桠有如鬼魅,森然可怖。明暗错杂间林中隐约现得一人,乱发蓬面,衣衫湿尽,胡走乱行,好不狼狈,但听他口中徐徐唤道:“爹……你在哪里……”声声含怨,如鲠在喉。

  雷声轰隆,豪雨如注,那人突地驻了步子,举首怔怔望向远方,神乏木,浪荡无光。忽而,他眸中倏地幻出几丝虹彩,随即发力,向前奔去。曲径泥泞,跄踉蹒跚,脚下端的一滑,径自摔将在地,那人挣扎起身,又复疾行,浑不觉浊流腾身,淋寒遍体。猛然一道霆雷掠过,他竟已然消失。

  烛火摇曳,凄迷离乱,融融荧光透过桌缘的孔洞于青石黑砖上投下数缕斑驳的倩影。一只破旧的瓷碗静静置于其上,内里似盛着几多褐的汤药。屋门轻推,一人快步行至桌前,自怀中掏出一只琥珀的小瓶,手腕轻抖,几滴翠绿的液体缓缓滴入碗内。那人伸手将它捧起,微微摇晃,随即出了屋去。

  一股苦辛灼热的汤水径自灌进嘴内,玉龙陡然一惊,猛地坐起身来,脑中疼痛裂,顿觉天晕地旋,随即又复倒在上。平息良久,才觉略有好转,他渐渐睁开眼目,却见那白头老妪手捧一只破碗坐在旁侧,俯首直视,面凝重。那老见玉龙醒转,继将双手一送道:“把它喝了……”

  汤药入口,腥咸冲鼻,只叫那玉龙百味杂沉,几作呕,苦不堪言,待到喝下肚去,已是一身冷汗。老妪见状,面稍解,又道:“好了,你且躺下,继续休息吧!”

  玉龙颇是不解,问道:“婆婆,我怎会身在此处?”

  那老妪伸手扶他卧下,命道:“有甚么话明天再说!”言罢,随手执起一旁的油灯,转身出了房间。

  晨光柔媚,雨露初浓,空中犹是泥土的芬;空山清杳,古刹宁谧,四下皆是木草的葱茏。老妪慢慢焚起一束烛,冲着殿中石台上首的观音法像,双掌合十,眼目微闭,诚心跪拜。待她起身,却见玉龙已立在旁侧,遂唤道:“来,给菩萨上柱。”

  玉龙依言而作,敬上烛,俯首叩拜,但听那老妪缓缓吟道:“猗欤大士,誓愿难宣,悲运同体,慈起无缘。寻声救苦,随类逐形,普现身,遍情无情……”

  烟云四溢,檀沁人,玉龙徐徐抬起头,正待向老妪相询,其竟已不见了,旋即起身。一声轻咳自神像后隐隐传来,玉龙闻声悄然寻去,却见她手持灯盏,蹲坐在地,面前是一只巨大的石鼓。

  那老妪伸手将油灯燃了,仔细用铁签挑弄着灯芯,继而缓缓抬起手臂,腕子稍倾,盏缘立斜,灯油顺势滴进石鼓之内。玉龙见状,甚是诧异,快步走上前去,要看个仔细。但见那鼓中似有一物,周体浑圆,泽亮黝黑,大小若盘,徒是蹊跷。

  灯油延石壁徐徐流下,渐地积聚成堆。忽而,那圆盘陡然一跃,倏地伸出八只手爪,飞速向前爬去。再看那厮:周身硬刺,头尾赤毛,遍生复目,犹带巨螯,辨得真切,竟是一只体型骇人的黑蛛!玉龙不脱口惊呼,白头老妪却似未有察觉,徒是注目盯着石鼓。只见那黑蛛快步爬至石壁边侧,扬螯收爪,开额伸触,贪婪的食起灯油来。

  “若不是蛛儿,当下你或许已经没命了!”老妪忽的冷冷言道,双目仍是盯住黑蛛不放。

  “蛛儿?”玉龙犹是不解,看看鼓内之物,顿觉毛骨皆悚。

  “昨晚我上山替蛛儿找些药草,没想竟在土坡下遇到了昏迷不醒的你……”老妪抬首望望玉龙,又道:“看样子应是失足滑到,自坡上滚落下来……”

  玉龙微闭眼目,努力想要忆起昨的境况,却徒是枉自费力。

  “暴雨洪流,山道隔阻,你竟敢独自行路?!莫非当真不要命了?”老妪摇摇首,又继叹道:“哎……年少轻狂,如此不知自重,如何对得起你的骨肉至亲?”

  “骨肉至亲?!”几丝剪影径自从脑中掠过,如幻似梦,亦假若真,那玉龙顿的醒悟,失声唤道:“爹!……”,继而愣在当下。

  老妪端的站起身来,拉了玉龙转身回向殿内。再看那黑蛛已然将灯油尽数吸食,迅的缩了手爪钳螯,又复聚成一个黝亮的圆盘。

  一滴清泪无声落在地上,瞬的融进脚下砖石。玉龙徒自坐于石台之上,函胸垂首,双拳握实,不住颤抖。

  “依那张天师之言,你父确无半点生机可寻?”老妪望着他,关切问道。

  玉龙缓缓抬起头,面惨然,眼中犹带泪水,点了点头。

  “哎……倘若如此,既是天意不可违了……”老妪叹了口气,继道:“世间凡俗,命中自有定数,疾痛生死,皆不可逾越。因你的善心仁孝,和那张天师的道法堪神,你爹暂得避过一劫。然既是天数已定,便自不可逃脱,故此倘若你爹阳寿终尽,便是佛祖菩萨,亦是回天乏术。”

  “那我爹……他……”玉龙徒是悲怆。

  “既是不知生死,或许犹有一线生机……”老妪顿了顿,又道:“要知世事无常,业报往复,世人皆难逃生老并疾之苦。纵使依那天师之言,你爹实是入得轮回,逃脱困顿!你须安下心来,于那张天师门下用心修习,他朝学有所得,你爹在天有灵,亦可含笑!”

  “不!我绝不拜他为师!”玉龙猛然自石台跃下,高声吼道,眼中满是忿恨。

  “你?……”老妪着实吃了一惊。

  “是他命我去采冰荧火凝,是他害我见不到父亲,是他令我父子阴阳相隔!一切都是他!……”玉龙几近歇斯底里。

  “哎……”老妪摇摇首,长叹一声道:“相由心生,一切皆有因果。也罢,你暂且在此住下,凡事从长计议吧!”玉龙点头称诺,便在这古庙安下身来,随那老妪早晚敬,诵经理佛,如此过了几日。

  晨光拂晓,鸡鸣醒早,玉龙自悬梯爬下,手中捧着一团朱的帘布,用手一抖,立时漫起烟尘。他眉头轻皱,转身走向殿侧厢房。

  “婆婆,幡布我都卸下来了,真的好脏啊!”玉龙推门而入,室内空荡无人,老妪竟不在房内,不疑惑。他又自寻了几处地方,皆是未见踪影,心下渐生不安,随即关了庙门,出外寻找。

  薄幕清杳,云霞璀璨,曦辉透过丝缕水雾,幻出千般彩,别有一番韵味。玉龙自是无心顾赏,他倏地自草丛间越过,衣袂轻摆,尘屑微扬。“婆婆……”他以手拢音,高声唤道,空谷渺茫,余是回音,心内更是焦急,脚下发力,疾行而去。

  一声轻呼突地映入耳中,玉龙顿的驻足,微微侧首,凝神细听,但闻不远处一蒿丛中隐隐似有喘息之音。当下疾步上前,奋力拨开蒿草,却见老妪蜷身俯卧在地,面惨淡,痛苦扭曲。

  “婆婆,您怎么了?”玉龙询道。

  “我……我上山替蛛儿采药,一个不留神被毒蛇咬到了……”老妪挣扎着说道。

  “伤口在哪?我替您把毒吸出来!”玉龙急道。

  “没用了!已经过了这么久……”老妪喘了口气,续道:“怕是不行了……”

  “别这么说,您会没事的!我抱您下山去找大夫!”言罢,玉龙伸手扶。

  “不用白费力气了……从这下山,至少也得几个时辰……没用的……”

  “可,我不能,就这么看这您……不能!”玉龙心中激愤,泪水径自夺眶而出。

  “没事!我都说过了……这是命数……”老妪咳了几声,又道:“我只是担心你……你秉不错,只是脾气太直,子又倔,需要有人教导,否则极易走上岔路……可我这一死……如何……你当如何……”

  “婆婆,您不会死的!”

  “我有一个心愿,希望你能答应……”老妪缓缓说道。

  “婆婆您说,我一定答应你……”

  “我希望你能上山去拜张真人为师,在玉虚观修习道术……那张天师是得道高人,为人光明磊落,有他教导你,我定会放心……”

  “什么?拜张真人为师?!”玉龙心中一惊。

  “怎么……你不肯答应……”老妪急道。

  “我……我……”玉龙徒是无语。

  “我知道……你心中仍是存着一个死结……咳咳”玉龙赶忙伸手替老妪顺气,她缓了缓,又道:“你听我说,凡事皆有因果。当初你一心上山寻那张天师救你父亲命,此是因;那孩了天师的雮辰珠,便是果……然却也是天师命你去阴间取那冰荧火凝的因;你父由此与你阴阳相隔,便是果……因果往复,报应不爽,你本不该将所有罪责都怪诸于张天师身上……换言之,一切罪责实是因你而起,一报还一报,雮辰珠因你而丢,你自要偿还这笔业债……”

  “因果往复?报应不爽……”玉龙低声念道。

  “所以……你要放下心中怨恨,解开心结……这样我才能安心……”那老妪猛然抽絮起来。

  “婆婆!婆婆!您怎么样了?!”玉龙唤道。

  “玉龙,一定要答应我……放下仇恨……”言罢,老妪慢慢阖上了眼睛。

  “婆婆!……”玉龙抱着老妪的尸体,放声恸哭。

  “玉龙?”一个熟悉的声音端的映入耳中,玉龙迅即转首,泪眼迷蒙间,却见白头老妪径自立在身后,徒是望着他!那玉龙心中一惊,顿不知所措,遂俯身望向怀中之人。但见其眉眼口鼻,无一不合;褶皱暗疤,清晰如画,二人浑似一体,无法辩驳。“这……”玉龙确是无语,楞在当下。

  老妪见状,快步前至,然见到此番景象,亦是目瞪口呆,心中生赍。忽而,怀中那人周身猛然发出一道炫目的银光,琼晕徐升,霞举飞腾,莫可直视。待到荧晖散尽,二人缓缓睁目,不想地上唯余下一片葱翠的柳叶。

  “婆婆?”玉龙抬首望向老妪,心中犹是不解。

  那老苍眉微皱,嘴唇轻抿,不住摇首,却是无话,继而宽袖一摆,转身下了山去。玉龙拾起地上的柳叶,径自揣入怀中。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