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说那醉汉一觉醒来,饥渴难耐,径自翻箱捣柜,胡乱找寻,然家中存酒皆已倾尽,再无半滴可沾。但瘾虫即犯,人神难抵,那醉汉端的又发起彪来:摔盆砸碗,掀桌踹凳,加以狂吼怒叫,情形确是可怖之极。折腾许久,其已是满头大汉,想来或是身疲力竭,遂扶了沿坐下,不住喘气。
一只喜鹊自檐角掠过,驻足于老槐枝桠间,时而搔首理羽,时而昂首开啼,甚为逍遥自在。醉汉不听的烦了,顺手抄起脚烛台,朝那祥鸟揣去。许是老眼昏,又或力有不怠,烛台竟失了准头,坠向墙壁,“啪”一声断为两截,喜鹊突地受惊,继而飞走。醉汉心下暗喜,面露得意,狠狠啐了一口,打声哈欠,仰天卧倒,又自睡去。
常言道:天作孽,犹可违;自作孽,不可活,挠是这斯命中当有此一劫,今日实是大限已至。要知那灯烛尚灭未久,犹有余温,撞击之下蜡油悉数倾覆,滴落于墙根杂草乱木之上。铁石相斫,必生火,几粒火星瞬间迸发,随风悄然下落,与那油草混做一体,忽的燃烧起来。屋舍本就筑以草木,房内之物亦是遇火即焚,待到村人发现,已然成了一片火海,来不及了。
浓烟浊雾间,那醉汉陡然惊醒,四周火蛇攒动,热浪灼人。不想其仿若无事一般,盘膝安坐于榻之上,闭目待死。“爹!……爹!……”屋外传来玉龙焦急的喊声,只见其脸颊通红,双目爆裂,作势冲,几近歇斯底里。张嫂小虎等人死命拽住玉龙衣角,一旁乡民不住劝他冷静节哀。
眼见父亲即将丧身火海,玉龙双膝一软,跪倒在地,已成泪人。不想屋外那株老槐突然耸耸躯干,宛如活了一般。但见其枝陡然伸延数仗,盘旋前至,巧似灵蛇,霎时将整座木屋包裹在内,随即自叶间喷出数道清泉,火势倾刻褪减。须臾间烟水弥漫,雾霭轻浮,飘渺无踪,好似仙境,众人无不啧啧称奇。
朦胧中,树端隐约现出一白衣子,滟纹翩跹,弱袂萦尘,不可方物。醉汉倏地自第跳下,瞪大双眼,将其看的真些,然终是如隔纱幕。那子抬起双臂,望着他柔声叫道:“李清……”,醉汉全身为之一颤,不由跌坐在地。他艰难的举起右手,想要触碰她,然仙踪杳渺,图是自欺。“三娘……”李清自齿间硬生生挤出两个字,挣扎着站起来,却再一次重重摔倒。待他急忙爬起,白衣子已然消失不见。
“嘭”,门板被人自外踹开,玉龙快步冲进屋内,“爹,你没事吧??!!”
李清呆坐于地上,双眼直直盯着老槐,一如死人无二。
“爹??”玉龙走过去打算将他搀起,不想手指刚及其肩,李清应声而倒。
“爹!!”
一滴浊泪无声地落入土中……
雾气犹再萦绕,木舍内李清僵挺地卧在上,双目微张,黝暗浑浊,面煞白如雪,挠是嘴角还存着几丝气息,才晓得其是活物。玉龙呆坐在侧,神似断线木偶,浑不知如何是好。却说那村人对其本存颇多惊疑,然因他平素为人诚恳,善良敦厚,加之日内患连袭,众人大都暗生怜悯。故而屋内此刻已满是前来探望的乡民,人头攒动,直将这斗大陋室塞得水泄不通。
“大夫来了,麻烦让让……”张嫂从厚实的人堆中艰难的抽出身来,其后跟着一位鹤发银须,骨瘦嶙峋的老者,且行且喘,玉龙见状赶忙起身相让。那老者颤悠悠的坐下,缓了几口气,方携起李清右手,诊起脉来。但见他愁眉渐锁,端的不住摇首,抑或自言自语道:“奇怪,奇怪……”,只听得旁人如堕迷雾,不着边际。
少顷,老者慢慢将手腕放下,转而望向窗外,不再言语。玉龙心下焦急,开口询问:“大夫,我爹他怎么样了?”那老者回过身子,嘴角一阵抽动,随即叹道:“你爹他的脉象沉浮错杂,虚实不一,细弱尤连,弦涩难断,实是老朽生平未遇,着实无能为力啊。”玉龙听罢,当即跪下,恳求道:“大夫,求您再试试,救救我爹吧……”老人望着他,面凝重,进而摇了摇头道:“恕我直言,你还是赶紧给他准备后事吧”,说罢起身,径直走出屋外。屋内乡民突地涌到玉龙身边,愁哀苦劝,各尽所能,然那痴儿脑中已然放空,对外事周遭竟是充耳不闻,仅是默默的望着榻上之人。
移窗日影近黄昏,枝上飞莺归巢啼,待到月上柳梢,房中仅余下玉龙、张嫂二人,和那依旧浑噩不堪,死生毋晓的李清。
“张婶,您都累了一天了,还是早些回去休息吧”,玉龙声音嘶哑,面容疲惫。
“没事,我不累,倒是你该赶紧去休息休息”张嫂关切的劝道。
“我……我不去……爹不知还能呆在我身边多久……我要陪着他”,玉龙独的呓语着。
张嫂顿的热泪盈眶,俯身冲着李清呼喊:“李大哥啊!你但凡有些良心,可千万别丢下玉龙一人哪。他娘已经不在了,你怎么忍心……?”已是泪流满面,不能复言。屋外那株老槐,叶随风摆,似吟亦唱,许是在叹这番世事无常。
朦胧中,玉龙又自走进那座冰冷的石窟,脚步踉跄,凭觉而断,犹似寻不到尽头,忽的一束白光闪现,他努力瞪大双眼,瞧得真了,却是桌上那丝凄迷摇曳的烛火。“依旧是那个怪梦”,玉龙擦了擦额上的汗水,继而环视屋内:李清仍卧在榻上,生死不知;张嫂则趴在一旁,已然睡的熟了。玉龙定了定神,打算起身去看看父亲,脑中猛然掠过一丝剪影,径自愣在原地晃神。
醉撩人,月影婆娑,流萤飞火,暗地妖娆,奈何良辰景,再无闲暇相顾。一团黑影自草丛间越过,衣袂轻摆,尘屑微扬。风儿拂在面上,酥软痒麻,无比曼妙,可玉龙却是浑然不觉。但见他屏息凝目,脚下发力,于月霭风吟中疾驰而去。待到入得林中,已过子丑,巨大的树冠盘桓暗哑,横亘天幕,星月皆殁了影踪,但好在还有点点荧火柔光可凭。他遂收住心神,努力睁大双眼,沿路寻觅着。
黑岩褐土,虬木曲藤,一如昨日残存的旧影,玉龙心下焦急,脚上的步子越发迈的大了。突然间,那抹刺目的鲜红端的又绽放于眼前,他不大喜,径直冲了过去,然一切概如往昔,精灵聪敏,自是又被其逃脱,随即又复追寻。如此这般数回,那厮仅是躲藏闪避,终不肯遁地隐迹,仿似引逗,又或挑衅,玉龙随其渐地深入林腹,周遭缓缓漫起了浓雾。
一阵阴风吹过,冰寒刺骨,他不打了个寒战,定睛一看,四下烟霾覆溢,地精已然不知去向。“该死!!”玉龙心下忿然。须臾间,一缕忧伤杳渺的歌声逆风飘来,钻进他的耳朵。“萍寂寞红,凝露雨迷蒙,望忧了残生,解语自相误……”那歌声旖旎婉约,袅娜娉婷;时而羸弱如丝,时而绵缠似锦;一如深闺的惆怅满腹,又似枕边地细语呢喃;犹兰带榭,似玉生。这玉龙只听得血脉喷张,筋骨具酥,顿觉周身上下说不出的舒服受用,眸中慢慢褪去了光彩。
声音歇止,玉龙径自转过身来,神迷离,双目无光,仿似被人抽去了魂魄一般。他颤巍巍举起脚,向歌声飘来的方向寻去,体态僵直,步履蹒跚,路旁一朵如血的珠倏地钻入土中。前行不久,迷雾封途,离烟闭目,玉龙终的停了下来,周身皆为白茫茫的暮霭所罩。是时,风吹薄暮,雾霭消沉,烟霾散尽后,眼前赫然现出一段峭壁,宛如刀剃,森然可怖。那玉龙缓了缓神,机械的抬起腿,向前迈去。
突然,一只枯瘦的手爪猛然搭在玉龙肩头,但见其骨节暴戾乖张,指头干瘪细长,实如一柄铁钩无二,死死将他咬住,不得喘息。玉龙吃痛,猛然缓过神来,眼前的情景着实让他吃了一惊,下意识地倒退数步,与身后来人撞在一起。这一下确是撞得狠了,只听“哎呦”一呼,那人应声跌倒在地。玉龙赶忙上前相扶,不大骇。
那人一头白发,散乱无章,犹如蒲草;脸容消瘦,颧骨高耸,面上横着数道暗疤,深可及骨,甚为可怖;其肤已是黄白相间,浑浊不堪,遍布褶皱浅纹;身子干瘦佝偻,被一件类似斗篷的物件所罩,实不知是人是鬼。
那人见玉龙望着自己发呆,当下恼怒,将他推在一旁,挣扎着站起身来。玉龙见状,赶忙上前搀扶,那人拼力挣脱未果,渐地泻了力道,最终叹了口气,道:“罢了,罢了,谁让我生的这般模样?当真是自作自受!”听声而辩,原是一老妪。玉龙闻言,面有愧,仍是低头不语。老妪哑然一笑,道:“你倒是认错的紧,算了,算了……”一阵阴风吹过,四下又得泛起了薄雾,老妪眉头一皱,厉声喝道:“此地凶险异常,实非久处之所,你还是先跟我走吧!”不待玉龙回答,拉了他重又入了密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