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风沐柳,醉人,野带翠冠,云搅青岩,正是光漫烂时节。蒲草如丝,也已窜的一人多高,覆了曲径,没了行路。几只彩蝶于丛中翩然嬉闹,间或驻在叶尖休憩,好不自在。突地一声口哨,蝶儿不四散飞逃,待得草间悸动过后,一颗脑袋倏地冒了出来,却是一位少年。
那少年望下四周,憨憨一笑,继而抽出整个身子,拍去肩上露水,打声呼哨,重新上路。看他约莫六七岁年纪,皮肤黝黑,体态壮硕,身上的粗麻衫裤皆已退,腰间的铁锄亦是残破,然脸上却现出欣喜之。待他翻过草岗,已是晌午功夫,目光所及之处正是座密林。他擦了擦额上汗水,径自走了进去。
林中古木横亘,藤枝错节,巨大的树冠早已闭了天日,隐了明光。少年走走停停,四处张望,在虬根岩缝间仔细寻找,猛然瞥见不远处一粗壮古松下生着一株墨绿的奇异植物:其叶如人之手掌,脉络分明,葱翠滴;冠顶开以珠,形圆润,如鹃血。少年大喜,快步上前,自腰间掏出铁锄,作势刨。不想没待锄头落地,那奇突地钻入泥中,隐了踪迹。少年极是气恼,起身四顾,却见一旁山岩石缝间倏地开出一朵红,迎风摇曳,遂飞奔而上,伸手去抓。那叶自指尖滑落,又没入土中。
如此这般数回,少年已然力有不怠,不恼怒。但见他双目微闭,两拳握实,独自凝神蓄力,面渐渐赤红,周遭万籁俱寂。忽然,那少年仰天大吼一声,举足跃起,却有七八仗高,待得双脚落下,竟似有千斤之力,震的地面微微颤抖。那奇自土中被抛了出来,少年一把抄在手里,瞧得真切,却是一株野参:体似人形,或是生了千年,已然成精。那地精在手中不住扭动,发出阵阵尖叫,少年滋滋一乐,顺而将其塞入袋中,继续前行。
又行了约莫一个时辰,再未寻得一株人参,想是刚那一声怒吼已然将林中地精悉数惊走,暗自躲藏,想要重觅已是难事。少年微一皱眉,打算离去,惊然觉察一蒿丛中散发出隐隐紫光,继而兴起,握了铁锄轻手轻脚潜了过去。待他扒开草丛,却是空无一物,紫光已然消失,少年顿觉没趣,转身走,一阙紫晕突地自背后升起。
少年吃了一惊,注目一瞧,紫晕中实是一青衣子,眉目深锁,面惨白,身体竟如琥珀般透明,随光晕时隐时现,仿佛要消失一般。少年着实慌神,却见那子朱唇微动,似有所语,继而奔至溪边捧了一泓清水替子喂下。但见那子周身紫光缓缓褪去,身体渐而变得真实。少年长舒一口气,转而蹲坐在地,径自望着她。
阳光自叶尖透出点点余晖,倾数洒遍子周身,映着那一袭青衫,灵幻流转,婆娑娇媚。少年不望出了神儿,魂游天外,如有所想。不料那子眉头微皱,幽幽醒转,轻咳了一声。他赶忙起身相扶,助其倚树而憩。子抬头望着他,勉强一笑:“谢谢你了,小弟弟。”少年仅是憨憨一乐,没有应她。那青衣子随即阖上双目,两掌上翻,暗自行功,面渐露红晕。
待到气运功成已是斜阳垂暮,子起身掸下襟上尘土,却发现少年仍驻在一旁,随即莞尔道:“你还没走啊?”,少年点了点头。
“你叫什么名字?”
“爹叫我玉龙……”他低声应着。
“玉龙……”青衣子暗自沉思,“对了,刚才的林中怒吼是出自你口?”玉龙仍是点了点头。
那子正说些什么,猛然发现玉龙腰间正剧烈抖动的布袋,玉臂一扬,布袋已握在手中,袋口稍松,即刻传来地精刺耳的尖叫。青衣子会心一笑,手腕翻转,地精如遇大赦,即刻遁入土中。玉龙见状,怒不可遏,重又握紧双拳,作势预发。子不住摇首,莲步上前,左手捻作禅指,右手两指抵住他眉心,口中念念有词。但见一方金印自指尖萌发,顷刻融进他骨血,消弭殆尽。
玉龙只觉周身欢畅无比,如堕云端,待到睁开双眼,青衣子已然不见,甚是沮丧,遂拾了铁锄,别回腰际,赫然发觉布袋已在其间,连忙解开查看,却见袋中仅余下一颗青豆子。天河似练,月如水,皎皎荧光伴着窗前残存的烛火,倍是苍凉,徒添惆怅。“啪”一声脆响,惊的丛中蟋蟀住了欢鸣,止了愉唱。继而一阵低沉的咆哮满是怨怒,待得一声闷响过后,一切又归于寂静。
“爹,我回来了”,破烂的板门被人推开,玉龙径直走入屋内,脸上满是焦急愧疚之。岂料家中却已桌倾凳翻,四处狼藉,一醉汉趴卧于地上,面前是一滩破碎的酒瓶,其正贪婪的舔着残片上的余酒,神态几近癫狂。“爹!!!你怎么了?!”,玉龙快步抢到跟前,挣扎着掺起他。不想那醉汉突地歇斯底里发起彪来,狠狠将玉龙推在一边,重又扑向地上的“酒”。
“爹,那酒不能喝了!!来,喝这瓶,这有新的”,玉龙赶忙自袋中掏出一瓶烧酒,递到他面前,醉汉一把将其揽入怀中,拔了瓶塞,纵情吞饮。但见他一身褴褛,满面泥垢,发似蓬草,形如枯槁,着实骇人。“爹,你慢慢喝……”,玉龙看在眼中,顿觉心酸,遂扶了醉汉沿边坐下,转而去收拾家中事物。待到一切完备妥当,那厢已是鼾声如雷,玉龙望着熟睡的父亲,欣慰的笑了。
窗外的老槐和着幽怨的风,款摆轻摇,嶙峋的树影如鬼魅般刺进玉龙眼中。此刻,他正趴在草窗上,望着那些斑驳树影,昏昏睡。恍惚中,似走进一座冰冷的石窟,四周满是奇石怪乳,脚下遍布青苔杂藓,湿滑异常。玉龙沿小径踉跄艰行,实不知终点为何,然脚下的道路却愈加泥泞曲折,几次险些摔倒。朦胧中,他瞧见远处似有些许光亮,遂加快步子,向前奔去。一束耀眼的白光忽然闪现,玉龙不得不闭上了双眼。
待他缓缓睁开双目,眼前依旧是那棵古槐,原是虚梦一场,玉龙不哑然失笑,转而打算上休息,赫然发觉桌上的布袋有些异样。但见那布袋宛如流萤星斗,伴着隐隐光影,一瘪一涨。他轻轻将布袋打开,取出青衣子所赠之物置于掌心。那豆子晶莹剔透,型似玛瑙,如呼吸般,泛着缕缕荧光,吹弹可破。玉龙且看的痴了,张了口鼻,直了眼目,面露惊愕。不想,那豆子陡然腾空,径直向他口中飞去。
想要闭口已然晚了,玉龙顿觉五脏六腑犹如火烧般炙热爆裂,百结于胸,痛不生,进而跌倒在地,不住翻滚。那醉汉却是睡意正酣,浑不觉有事发生。即已汗透衣背,玉龙仍是咬住牙关,不吭一声,然终不敌蚀骨剧痛,昏厥过去。
光拂晓,晨曦微染,一片槐叶翩跹而至,落在玉龙脸上。他鼻头微皱,突地直身坐起,如坠梦魇。当其看到父亲犹在梦中,已是心定,继而从地上爬起,惊然发觉周身衣裤如似小了这多,心下起疑。要知鸡鸣天晓,时不待人,不及猜想玉龙径自提了水桶,出得屋外。
却说玉龙所居之地实是柘阳山下一座普通村落,村内民风淳朴,乡众勤劳友善。因着玉龙自幼丧母,而父酗酒成疾,村人哀其辛苦,对之也颇为照顾。而今玉龙行至街上,路上村民皆瞠目而过,面有异,间或夹杂些许交头耳语之辈,令其好不困惑。
几个赶早拾蟹的姑娘独自于河边追逐嬉戏,待到玉龙出现,众人如遇虎豹,尖叫而逃。玉龙满腹委屈,无处发泄,端得弯腰取水,不想水中却映出一少年模样:身材高大,体格健硕,约莫十六七岁年纪,浓眉大眼,棱角分明,仅是周身衣裤皆短上忒多,着实令人忍俊不。玉龙再加仔细端详,发觉那人的鼻眼竟有几分熟悉,接而猛然醒悟:水中之人却是自己。
正值疑惑间,几个顽童围了上来,对其不住叫骂,污秽言语充斥在耳。玉龙突地恼怒,又发作,却已不能蓄力,顿时惊骇,不知所措,遂提了木桶奔上河滩,脑中一片空白,仅是望着岸上礁石发愣。
石后隐约闪出一人影,原是张嫂之子小虎。那孩子怯生生望着玉龙,面带焦惑,言又止。“小虎子?!你怎么跑来了?”玉龙缓过神来,随即问道。
“玉龙哥???……”小虎瞪大双目,眼中又惊又惧。
玉龙望下周身,面露无奈,微笑言道:“别怕,我确是你玉龙哥。只是出了些状况,一时解释不清而已。”
“哦……”那孩子低下头去,不再言语,两眼直勾勾的盯着双脚。
“小虎子?!”玉龙语中尽是关切之意。
“嗯……”小虎猛地抬起头来,仿是下定决心,孤注一掷般,“你家着火了……”一声响雷在玉龙脑中轰然炸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