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生轻轻叹了口气:“如此……时候不早了,回去慢慢说吧。”他将桌上物什收到一个青布褡裢里,卷起幌子,伸手拉上易云飞,向巷子深处走去。
推开痕迹斑驳的大门,两棵巨大的槐树几乎占据了院子的大半空间。时值花季,串串玲珑雪白的槐花挂满枝头,和繁茂翠绿的枝叶互相映衬。空气中流淌着清甜的香气。树下是间小木屋,如来时路上见到的一般简陋。四周低矮院墙下面,种满灿烂的金波罗花。
望着眼前景象,易云飞心头荡起一阵暖流。
记得当年随师父在清风山庄时,院子中也种满了大片大片的金波罗花。花开时节,满眼尽是黄灿灿,让人不自觉地雀跃起来。
所谓“清风山庄”,其实不过十几栋依山而建的小木屋。传说此处原是一对江湖佳偶隐居之地。没人知道他们真正的名字。那男子自称姓杨,周围的山民便称他们为杨大侠、杨夫人。杨氏夫妇不仅身怀绝技,而且博览诗书通晓阴阳,在单纯朴实的山民们眼中,俨然是神仙般的人物。最为难得的是,他们虽隐居深山,却依然古道热肠。山民们凡有小灾大病、婚丧嫁娶,他们都很乐意帮忙。穷人家若是拎上一只鸡或一篓山薯,请他们教授孩子读书和武艺,他们也来者不拒。渐渐地,很多穷苦孩子便以此地为家,跟随杨氏夫妇学习本事,不经意也学得他们为人处世的风范。
杨氏夫妇膝下没有子女。仙逝之后,那些得他们收留的孩子便以弟子自居,依旧住在“清风山庄”中。就这样代代延续着杨氏夫妇的文采武功,也代代传承着淡泊热诚的处事风格。而杨夫人生前最喜爱的金波罗花,也因此得以流传种植下来。
书生放下东西,轻柔地拍了拍易云飞的肩膀,笑道:“别发呆了。先进屋去把衣服换下吧。你穿这身,在此处总是太过招摇了。……我去买点酒菜,很快回来。”说罢,挂着让人心安的微笑,飘然出门而去。
易云飞笑着摇摇头:过了这些年,他竟还是一点也没有改变啊。
木屋中陈设极为简陋:一张大床,一套陈旧的桌椅,之外再无其他。床头整齐叠放着一套鹅黄色女装,粗布质地,样式也普通,却是簇新的。
待易云飞简单梳洗换好衣服,天色已然暗了下来。她信步走到院中,任习习晚风拂动额前青丝,心底满溢着久违的轻松和平静。
“如果可以,这种生活永远继续下去,似乎倒也不错。”有那么一刻,易云飞确确实实地这样想着。
然而,就在目光无意间触及槐树的刹那,易云飞的心倏地抽紧了。
数不清的伤痕,纵横交错在粗糙的树皮上。每一道都很浅,数量却多得让人揪心。
只不过,这痕迹,比寻常用的斧头要窄细得多……
是剑!
是那柄长三尺二寸,内铸千年顽铁、外覆百炼精钢的,白易剑!
易云飞仿佛看见,夜深人静之时,在这狭小简陋的院落中,一位青衣书生手握寒光宝剑,满怀绝望地斩在树上,一剑,一剑,又一剑……
剑不断挥出,却再不能像昔日那样,一剑将树齐齐斩断。树皮上那些浅浅的痕迹,似乎都在大声嘲笑自己的羸弱。四处飞溅的,不知是汗水,还是屈辱的眼泪。
“清风山庄”百年来最出色的少年剑客,白易剑的第六代继承者,此生,却再无法使剑!
凉凉的东西流过易云飞的脸颊。竟然是泪水!还以为,自八年前那个噩梦般的夜晚之后,此生再不会哭泣了……
“云飞!云飞!……你怎么了?”柔和的声音响在耳畔,让易云飞回过神来。
书生不知何时来到身边,关切的目光中,满是深深的疼惜和担忧。
易云飞的泪水愈加控制不住,失声道:“师叔,这些年,你……”
白皙纤长的手指轻轻按住易云飞的唇瓣,书生温柔地笑着:“叫我靖川。——不要叫我师叔,叫我的名字,白靖川。”
“靖川,这几年,你一定很……都是我不好,若不是为了救我,你也不会……”易云飞哽咽着,竟不知如何说下去。
温暖的手,轻柔拭去易云飞的泪水。“不,我不光是为了救你,也是为了救我自己。”白靖川的笑容,几乎要将天地万物一齐融化,“我们是清风山庄仅存的两个人,所以,我们必须要好好活下去。——任何问题,都总会有解决的办法。唯有活下去,才会有希望。云飞,你明白么?”
易云飞怔怔地看着白靖川和煦的笑脸,像小姑娘般点了点头。
“这样就对了。……走了一天,饿了吧?我买到了很不错的酒哦。几年都抓不到你,这次一定得陪我好好喝一杯。”白靖川扬起另一只手中的油纸包和小酒坛,俏皮地眨眨眼,拉起易云飞向木屋内走去。
下酒菜很简单:花生、盐豆、一块熏肉和半只烧鸡。这寻常人家自酿的米酒,倒也浓香醇厚。被白靖川摁倒连灌下三四杯之后,易云飞心中着实平静了许多。
不管明天会发生什么,不管将来要面对什么,但此刻,一定要快乐而珍重地活着。
其实,这样就够了。不是吗?
待到酒干兴尽,已然接近二更时候。
易云飞和白靖川二人并肩坐在槐树下。风有些湿润,带着一丝槐花的甜香。
突然,白靖川握住易云飞的手,沉声说道:“云飞,你决定要去做的事情,我知道拦不住。但是……但是你一定要先答应我三件事。”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