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镇，入夜。
街道上的尸体已经亲人们收走了，只有王大瘢子，他无亲无故，尸体依然横摆在那里。
夏夜清凉，慕容龙敞开胸口，游荡在大街上。兴许只有这样的时刻，他才象回当初的“老斧头”，而他自己兴许是不觉的。
走到这里，他也瞅见了王大瘢子的尸身，出于好奇，俯下身子仔细察看。片刻之后，他便看出了这是海神军战士的杰作。他摇头轻叹，也不知是出于怜悯还是其他原因，欲要把尸体搬到镇子外埋葬。他正准备动手，却突然往一边闪去。只见地上冒起一股轻柔的黑烟，瞬间把尸体吞噬。
慕容龙心里一紧，下意识地喊道：“妹子！是……是你吗？”
黑烟腾了个回旋，仿佛一个妙龄女子扭转腰际。黑烟渐而清晰了，轮廓也确凿了，果然是慕容樱！
慕容龙伸出指掌，迈开了半步，却又停止了动作。他的眼神何其复杂，有爱怜、有怨怼、有激动、有奈何……
慕容樱静静地伫立在那里，她表面上的平静遮盖不住指端的轻微颤抖。过了许久，她才幽然说道：“哥，近来还好么？”
慕容龙默然半晌，勉强一笑，道：“我……还好。当日海神军把我虏了去，本来要把我改造成海卵军团的。不过，很碰巧，乌夜兰的药力跟海卵的侵蚀可以互相牵制。所以我不但没有称为海神军的奴隶，还断掉了毒瘾。”
慕容樱道：“那得祝贺哥了，因祸得福。”
慕容龙自嘲般说道：“有什么祸福呢？人呐，活着，也就是这个样子。只是妹子你……”
慕容樱见他欲言又止，便耸了耸肩膀，故作轻松道：“当日维城被攻破，我使用了地狱力量，结果被地狱之主收了回去。现在为他老人家打工呢，今天上来，是为他收集适用的尸体。他老人家要炼回人形。”
慕容龙一脸痛惜，道：“妹子，你在那里，没少受苦吧？是哥没用，不但不能照顾你，还拖了你后腿……”
慕容樱双肩一颤，流下两行清泪，可她流着泪笑了：“哥，可别说这样的话，一切的不幸，不都是我作的孽么？我是有责任去承担的。只是……哥现在投靠海神军了吧？”
慕容龙神色一黯，垂下头道：“是的，我……我现在是人类的叛徒了。妹子，你会笑话我么？”
慕容樱摇头，决然道：“无论如何，你都是我哥，是从小最疼爱我的兄长。”
说到这里，两人又不说话了。气氛似乎有点伤感，又有点温馨，又有点……谁也说不上来的感觉。
过了许久，慕容樱轻启贝齿，似乎有点难为情地问道：“哥……那个……他……他还好么？”
慕容龙虎躯一震，怔了半晌，才嗫嚅道：“他，他还……好吧。我……”
慕容樱摇了摇头，说：“哥，你别骗我了，我虽然身在地狱，也不会对人间的事一无所知。前阵子，他不正是在你手里栽了个大跟头么？”
慕容龙又一震颤：“我……”他话语卡在喉咙里，说不出来。
慕容樱的泪光依然闪烁着，笑容也依旧亲切，她说：“哥，我不怪你。男人之间，有些事确实只能用男人的方法去解决。但是，你可以答应我么？如若有那么一天的话，你放他一马好吗？”
慕容龙怅然了，许久，才缓缓答应道：“好吧，我答应你，妹子。如果这是你的心愿的话。”
无论如何，慕容龙的内心是苦涩的，他的妹子，最疼爱的妹子，最纠缠不清的妹子，一颗心，只向着叶雪红。他心里又莫名地升起怨怼了，恨叶雪红，也恨她。可这恨呐，又是那么的不着边际，没有根基，更不知从何恨起。徒然留下心中的难受。
有......
那么一刻，慕容龙心里变得兴味索然，“也许自己做的一切都多余了吧？”他想。
而这时，慕容樱却展露了一个满满的笑容，道：“哥，你也是，一定要小心。他并非寻常人，他的智慧与手段，连我的主人也常常称赞。若事不可为，千万不要逞强。知道吗？”
慕容龙倏然抬起头，他一瞬间就被感动了。才知道：妹子原来也关心自己的。可他睁大了眼睛，却看不到什么。他还想给予妹子一个祝福或者其他的，可慕容樱，已经消失在原地，大约是地狱之主把她召回去了吧。
慕容龙觉得心头压抑得紧，他很想仰天长啸，很想大哭一场或者大笑一场。可是他不能，他只能紧紧闭上眼睛，把眼眶挤出无数条皱纹来；他嗑着嘴唇，舔着嘴唇，直到嘴唇发白了、发肿了、渗出血丝来，他浑然不觉。
“故人来了，你也不打个招呼么？”叶雪红的声音从身后悠悠响起。
慕容龙猛一挣，转过身体，直视着他。
两个男人就这么面对面地站着，一个厚重如岩，似背负着天；一个峭立如崖，似俯仰着地。他们曾经是兄弟、是战友、是伙伴，也是仇敌、是对手、是……
慕容龙道：“你，来了许久了？”
叶雪红轻轻点头：“是。”
“你一直在旁边看着？”
“是。”
“为什么现在才现身？”
“我应该如何跟她相见？”
“……”
两人都默然了。
良久，慕容龙似乎下定了决心，道：“我，要救她，去地狱。”
“那你现在不去？”
“现在，还有事要办。”
叶雪红知道他要办的“事”是什么。樱、月晴、一千名苍血狼骑……这些过往，实在让他们之间没有回旋的余地了。
叶雪红说：“那么，如果战争结束后，我死了，你救她；你死了，我去救她；如果我们都活着，我们一起去救吧。”
慕容龙道：“你的提议不错，前半，我接受。后半，就不必了。若我们都活着，还是我自己一个人去救吧。”
“为什么？”
“这是我们俩兄妹的事，你不要再插手了，好么？”
叶雪红无话可说了，怔然片刻，缓缓点头，答应了他。
夜深沉，不知何时，街道又恢复了平静。活着的，死去的，都消失了。若日月轮换是定律，人事更替是必然，那么，兴许只有这冷硬的、暗青色调子的石板街，永远不会改变。不，其实石板街也会改变的，例如那墙角的魔机灯给它渲染上幽蓝的光晕，那石缝里的咸腥味刻蚀着海族入侵的历史……只是石板街太过于沉默了，便如同千百万的平民百姓，他们都不会抗争、不会申辩，只漠然又兢然地仰视着时代风云在脑门上飘过。可叶雪红说：“我，要他们学会反抗。”
2
第二天一早，慕容龙离开了罗镇。他不希望这个地方沾染上血腥，至少不要沾染上自己参与其中的血腥。因为，这是妹子曾经驻留过的地方。
叶雪红却不会顾忌到这一节，他和樱之间的恩怨，从十七年前侯爵府相救，到十二年前许定终生的那一夜，到归鹤寺的遇袭、归云寺的伤逝，到地狱夹缝的悲剧，还有维城的最终一曲……他不愿去想起，他潜意识里在屏蔽着这些过往。
有一天，杜维听完他和樱的故事后，很是怅然，也为樱抱不平。叶雪红说：“小杜维，如果你是我，有一天也遇到这样的事，你会怎么做？”
杜维便默然了，他忽然了解了，什么叫“男人的苦”、“男人的痛”，他忽然怀念起从前山村里的生活来。可是，山村已经埋葬于火海和刀光，一如自己的童真，自己的欢乐。在这一刻，他劈石为誓：“我，......
杜维，愿以全部生命，奉献于时代的伟业，为大陆的人们，创造出一片欢乐和谐的天地！若违此誓，五雷轰顶，不得善终！”
当时的云霞是那么的璀璨，那么的壮烈。这位刚冒出胡子渣的少年，他的身子提拔如松；他身后，那浅色粗麻长衣的身影，伟岸如山。
……
从七八九年五月上旬到七月中，以罗镇为中心方圆百里的区域内，出现了多支义军队伍。这些义军多由当地居民自发组织，举起“驱除海夷，还我河山”的旗帜，到处作乱。有些甚至是流氓山贼团伙，也打着同样的口号，四出抢掠。
海神军战力强大，对于普通军队而言根本就是噩梦，是以普通军队遇上海神军几乎都是一触即溃，但是对上这些民众组成的义军则完全是另一番景象。
义军，多是洗脚上田的农民或者城镇里的低下阶层，他们往身上套一张毯子就是盔甲，抄起个锄头铁锯就是武器，有的甚至拿铁锅当盾、拿锅铲当刀。对于他们而言，海神军也好，普通人族军队也好，都是比他们强大无数倍的战力。是以一个冲锋下来他们就大败兮输，作鸟兽散，然则过了两三天，待海神军过去了，他们又蠢蠢欲动，东拼西凑成立新军，又是“四处流窜，扰乱治安”。
海神军上层为此大发雷霆，每天发出数十道军令督促当地军队镇压，但是海神国本来就人口稀薄，总人口只有两百余万，正规军只有十六七万人。此前谁都没想到战事会如此顺利，是以后方的人员输送严重接应不上。
为此，军部分成两派意见，争论不休。一派以大王子雅布克为首，认为应当施行种族灭绝政策，把占领区内的民众全数处决，并与海族协商，加大运输力度，把国内民众迁居到这里，促进生育，开花散叶等等；另一派以二王子雅可婆罗为首，认为应当乘胜扩大战果，一鼓作气把人类各国打残、打废，至于后方这些暴民，“不足道矣”。
海神国王雅莱殿下看着自己两个儿子，摇头叹息不已。这两位王子，勇则勇矣，奈何一个残暴不仁，一个好大喜功，都不是治国的良材。
这时候，慕容龙进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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