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当第一抹嫣红窥探着人间的时候,山村里竟是惨白色的——惨白的瓦片,惨白的灰烬,惨白色的村民们的心。
那象征着希望和温暖的朝阳,此刻便如同最残忍的凶手,把劫后余生的村民们心里最后一点希望都抹杀掉——明亮亮的山区空气告诉着她们:她们的亲人,无一幸存。
叶雪红走了,在朝霞最灿烂的时分。他没有能力去改变整个世界,也没有能力改变这整条山村。
“坏蛋哥哥,你等等——”杜维从身后赶来。
叶雪红转过身子,眼前的小男孩眉宇间掩不住疲倦和哀伤,却似乎一夜之间变得成熟且坚强起来。
“何事?”叶雪红温和地问道。不知为何,他对这位孩子很有亲切感。
杜维抹了把鼻涕,肃然道:“坏蛋哥哥,我想跟你学剑。”
叶雪红笑了,这类情况他并不是第一次遇到,他问:“学剑?为什么呢?”
小孩没有丝毫迟疑,答道:“我要报仇!为爸爸报仇!为叔叔伯伯们报仇!”
他的眼神是狂热的,甚至他的面容还略微扭曲。
叶雪红心里暗叹,说:“小毛头,剑,是很高贵的存在,没有最诚挚的心灵,学不得剑。”
小孩并没有听懂叶雪红的话语,不过他确实变坚毅了,死死抱着叶雪红的大腿不放。还有那眼神,似乎望着远方,又似乎没有在看什么。也许他紧紧盯着的,只是自己的信念。
叶雪红无奈,他并不习惯对孩子动粗。
思索间,他从怀里摸出一本残旧的书,蹲下身子,拍着小孩脏兮兮的脸庞,对他说:“哥哥还有事,没法子亲自教你。这有一本绝世秘笈,你自己可以先练练。”
孩子接过书,珍之重之地藏在怀里。待他抬起头的时候,叶雪红已经走远了,他冲着叶雪红修长而提拔的背影喊道:“坏蛋哥哥——你以后还会来么?”
叶雪红转过头,温和一笑:“来的,有时间一定来看你。”
朝霞的光辉勾勒着他线条柔和却又不失挺拔的面部轮廓,这一刻,孩子看痴了。
“坏蛋哥哥,你还没问我名字呢,我叫杜维……”小孩喃喃道。
这么件小事,本来并不会占据叶雪红的记忆。事实上叶雪红此后再也没回过着山村了,不管是主观原因还是客观原因。然而,他所没料到的是,这位名叫杜维的小孩在若干年后成了大陆上的风云人物;而他更没有料到的,在许多年之后,每每回忆起这件事,他都只有一声不知是喜还是悲的长叹。
-2-
上古时期有位先贤说过:“世上本无路,路是人走出来的。”
叶雪红此刻便是“走路人”中的一员。他有一个极好又极不好的习惯,每次杀人之后,他都要会去一趟归鹤寺,去归鹤寺里专门为他布置的静室,品尝专门为他冲泡的香茶。还有方丈……
的私生女,会偷偷地从窗外爬进来跟他温存一夜,抚平他心中的戾气。
在许多人的想象里,“苍月孤狼”必然是个八条胳膊四条腿,脑袋长角面目可怖的煞神;即便是认识叶雪红的人,也觉得他是个琢磨不透的冷血强人。谁也不曾想到,叶雪红居然还有爱情,还有伴侣。
黄昏,山幽静,鸟回翔。
冷冽的山风把石阶扫得一尘不染,加上晚霞的殷切涂抹,似乎目中的一切都金灿灿的,庄严且辉煌起来了。然而人们绝少注意到,那金黄灿烂的背面,每一个台阶的阴影处,总是阴冷冷的青黑调子。
干枯的松果掉落在石阶上,然后被风驱逐着,滚落了几个阶级,最后停止在某一个金黄跟青黑的交界线上。果子是空的,油腻而甘醇的松仁早已被某只准备过冬的松鼠祸害掉了,于是壳子也失去了存在的意义——世界,已经不需要它。
“咔嚓”一声,它变成了粉末,结束它生涯的是一只靴子。靴子略显破旧,还粘滞了岁月的痕迹,却没有凋凉颓废之感。触物及类,它所承载的人也是如此吧——它的主人,叶雪红,总是以一种很稳定的节奏行走着。
叶雪红显然不是善感的人,对于松果在它脚下的破碎并没有付出一丁点的想法。他神态悠闲,拾级而上,来到归鹤寺门前。
今天的归鹤寺有点奇怪,门口冷冷清清的,连个扫地的小沙弥都看不到。
“兴许是天太冷了吧,他们都躲炕上去了。”叶雪红如此想到。
他信步走到寺门前,伸手推门。
对于这扇并不鲜亮的红漆大门,叶雪红倒是有所记忆的,原因还是方丈的私生女,也就是他的小情人——樱。
记得在大多数时候,樱都会伫立在归鹤寺门口,翘盼着郎的身影。而每次叶雪红来了,他一定会展开厚实温暖的怀抱,把伊紧紧拥抱着。这洋溢着激动和欢喜的时刻,伊不止一次地抽出玉手,深情地抚摩着门上的漆。
伊说:“那红色,听说就是新娘子衣服的颜色呵。”
伊说这话的时候,神情是何其的专注。秀额轻转着,蹭着叶雪红的面颊,偶有几丝发鬓流散在风中。
而叶雪红总会轻柔着动作把发丝抚顺,重新藏进伊的耳鬓间,“看,头发都乱了。风大,回去休息好吗?”他的话语总是温柔体贴的。
新娘子?叶雪红指尖触到冰凉而滑的门漆,抽搐般的缩回,停顿了一下,又往前推去。
“咿呀——”,门开。
入目的却是尸体!横七竖八摆满一地的尸体!他们都穿着僧服,且都是叶雪红熟悉的面孔。
这难道是幻觉?叶雪红下意识地闭上眼睛……三秒,他又睁开了,然而真实终究是真实,确是归鹤寺被灭门的景象。
勉力稳定了心神,在外进巡视一周,叶雪红找到了方丈,软绵绵地耷……
拉在廊道的柱子上,脸部干瘪,显然已死去多时。
归鹤寺被灭门!叶雪红猛一哆嗦,他感到冬天黄昏的风其实挺冷。
天色渐晚,除了偶尔传来几声乌鸦的悲鸣,偌大的寺院里只剩下北风的呼啸。风声很凄厉,还卷着黄叶在地上打转,摩擦出“沙沙”的声响。
叶雪红小心翼翼往里间走去,门后是一条长长的回廊,形态各异的尸体摆满廊道内外,地上东一滩西一滩紫黑色的印痕,料想是鲜血干涸后的遗迹。
回廊之后便是大雄宝殿前面的广场。昔日僧众举行法会的地方,如今却是一副地狱般的景象:到处是残断的尸骸和兵刃,被剖腹的僧人甚至流出长长肠子,肠子末端挂在一堆矮小的灌木上,在呼啸不定的风中展示着仅剩的一点弹性。
叶雪红忽然冷静下来了,他闭上眼睛,静静地思索着这一切。是谁下的毒手?难道是那些披着大斗篷的人?不对啊,就以那几个绿色斗篷的实力,恐怕连寺里最普通的僧众都可以轻松对付他们。
百思不果……
不知过了多久,惨红色的落日终于掉下地平线,西边最后一朵云霞也湮灭了色彩。昏暗的寺院里只有大殿檐角的魔法灯仍在苟延残喘,它在北风里摇曳着,把参差的鱼浪瓦和沉寂的白垩墙笼上一层诡异的幽蓝。
突然,叶雪红猛地睁开眼睛,他感应到大雄宝殿里还有一丝生命的气息,还有极其轻微的呼吸声。
他不敢大意,放轻脚步,缓缓走向殿门。
门半掩着,有时一阵急风吹过,会把黄铜门环吹得轻微摇晃,铜环和木栓之间发出令人牙关发酸的摩擦声。
叶雪红伸出指掌,正要按在门上……
就在此刻,“卟”的一声挂在檐角的魔法灯突然熄灭了,寺庙终于陷入了无边的黑暗。黑暗中,似乎有团团白雾飘动着,那是山间的夜雾,还是亡者的怨灵?
叶雪红闪电般缩回右手,额角已经冒出一层薄汗。“原来自己还挺紧张的”,他自嘲式地笑了笑,轻舒一口气,换了左手,推门。
门开了,没有任何意外发生。叶雪红谨慎地迈过门槛,走进殿中。外头很暗,大殿里反而有点微光,是正面那座巨大的黄铜佛像反射过来的,佛像的轮廓看不清,只有嘴角的那点弧度显得毛骨悚然。佛像前面是一个香案,呼吸声隐约从那里传出。
叶雪红凝了凝神,运尽目力,仅看见香案上有一个类似包裹状的东西,他继续往前走去。
刚举步,“哇——”地突然响起洪亮的啼哭声,几片松动的墙灰顿时摔落,砸在地上扬起灰蒙蒙的烟雾。
叶雪红眼中乱象纷呈,舌尖、手指、脚趾同时发麻,急跳的心脏似乎要从嘴里蹦出来了。他不断地告诉自己“别慌,别慌”,努力控制住身体的颤抖。过了好一会儿才勉强平稳……
了情绪,仔细分辨,原来这是婴儿的啼哭。
叶雪红松了一口气,正要继续往前走,佛像却突然向前倒下,向神案上压去!
那是数十吨重的巨型佛像啊,压在婴儿身上铁定把后者压成肉饼!
叶雪红没有丝毫犹豫地,立刻展开身形以生平最快的速度冲过去。抱起婴儿,抽身欲退……来不及了,佛像已经压到头顶。
叶雪红就地一滚,身体正好卡在佛像的下巴和喉咙间,那个地方是凹进去的,所以叶雪红没有受伤,只是下腹被挤压的有点气闷。
婴儿没压着吧?叶雪红低头察看,却发现婴儿的眼睛居然是两个暗红色的涡旋!
“桀桀桀——”有如夜枭一般的声音突然从四面八方响起,叶雪红视野内变得一片血红,目中所见居然是无边的血海!
轰!怀中的婴儿突然爆炸了,剧烈的爆炸把数吨重的佛像整座掀起。这是什么样的爆炸威力!有谁可以在这样的爆炸里活下来?
没有!绝对没有!
叶雪红只是血肉之躯,当然也不例外,他感到自己的意识正离开躯体。
“我死了吗?”叶雪红问自己。
“你已经死了……”声音从虚无缥缈中传来。声音很嘶哑,却带着别样的诱惑力。
忽然,叶雪红嘴角泛起笑意,缓缓睁开朗目,道:“其实,该死的是你才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