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把头扭回来时，脸上已绽满灿烂喜悦，因为正有一帮猪头狗脑在往外走。都是中午饭局上的人，吃完后意犹未尽，又来到这家茶馆吆五喝六的混了一下午。老周虽不是饭局的买单者，但毕竟这些猪头狗脑都跟自己的项目有些关联，所以陪着玩半天政治扑克也是义不容辞。
走在前面的大猪头，是个官办公司的头目。一看就是乡镇干部出身，多年积攒下的蛮横皮肉还盘在脸上。官场上做狗多年，总算小有所成，也该扬眉吐气的享受几年了，如今成天挖空心思琢磨的事，就是如何吃喝嫖赌出新花样。不感激祖上风水好，倒似乎真以为自己有什么叱咤江湖的才能。
环伺身侧的狗脑们，其来历心态自是各有千秋，但表面上都开心舒畅得那么真诚，仿佛见人就恨不能表白一番：与令人爱戴的领导共度了一下午美好时光，世上还有比这更有意义的活动吗？
老周脸上的真诚也跟狗脑们不相上下。微屈上身，为猪头引路，黄总，你们先走。门旁更早已站定两个旗袍女孩，做风摆荷叶状，莺声轻念，欢迎再次光临。
砰，车门关好，绝尘而去。老周依旧站在门前，做出会心颔首、由衷叹赏的姿态。运气好的话，或许会给车上的猪狗们在后视镜里留个印象。
所谓政治扑克，其实比传说中那种借搓麻行贿的勾当文明许多，无非陪重要人物随便乐呵一下而已，适合在熟悉的小团伙中开展。通常官场的上下级之间都不打麻将，那里面的套路太深了，彼此装或不装都很难，而且也很难热闹。扑克则相对简单，运气成份大，谁都能根据气氛需要临时客串个角色。总有人该跑分时不跑分，或不该激动时瞎激动，让作为核心的老猪头坐收渔利。而那奉献者少不了还要顿足捶胸一通，顺便再佩服一回猪头的神机妙算。
在此种游戏过程中，除了需讲究出牌的艺术性之外，更要在情绪方面做到极为原生态的配合。譬如，时常会有人突然为猪头的一句屁话笑得变成喷壶，接着便会有另一位狗脑扭头对老周轻声解释道，我们老总实在太幽默了，他简直能让你做什么事都充满着乐趣。老周则马上会跟着说，是啊，跟着这样的领导干工作，再忙也不会累呀。
他们中一般还会有个非下属，那往往是个别有企图的推销员，最后的买单者（老周自然多次扮演过这样的角色）。这家伙始终要表现得最为不屈不挠，但也输得最惨。他的最成功境界，在于能让猪头发自内心的感觉到，自己完全是凭真功夫赢下每把牌的，从而最终满载着智力方面的优越感，一边奚落着这位非下属，一边扬长而去。
顺便再提一点，如今在绝大多数情况下，恐怕都已不需要借打麻将来行贿了。还有那么装傻的人吗？许多事情都是明摆着的，该送多少就送多少，送的坦诚接的自然，完全都在江湖宪法中彻底制度化规范化了。若还有哪个玩优雅的，非要花一晚上时间才能将一笔钱送出去，那只能说他是脑子进水。而且当事人那么多，让接受者心里也只会更犯嘀咕。
老徐打来电话，告知了晚上的饭局地点，顺便还征询道，前天小庞叫来那俩，看着还行哈，要不也一块叫着？那个年轻的不还是你的老邻居吗？老周大面上也不好反对，便说，你看着办吧。
如今这种越没啥正事的饭局，越喜欢找几个无缘无故的女人凑热闹。结果社会上还真就涌现了一批成天忙着赶饭局的女人，看上去似乎日理万机，参与着多大业务似的，其实不过是免费添人气的角色，只是混点嘴上的油水。
老周马上也将时间地点转告了老唐，省得这家伙由着急演变到恼羞成怒。然后驱车上路。
街头正是下班高峰，千军万马的，明知没法前进，还非在这时候一起掺和不可，差不多天天如此。一条静止的车龙，谁都不瞎按喇叭叫唤。老周随即也成了其中一员，且心态相当平和。
侧目旁观，车龙中的一辆公交车上，成排的下班男女们紧紧挨挤在一起，表情木然。当年目睹同胞被害时的国人表情，估计也不过如此。老周觉得，其实在公交车上这样男女混挤在一起，也挺有意思的。他早年间曾有回坐公交，站在过道上，身后有个瘦女人急着下车，竟将前胸在他后背上结结实实硬搓了过去。而更奇妙的是，他分明感觉出，那搓在他身上的，其实只是两小团海绵而已。所以那女人也就没什么遭受了损失的神色，下车后稍一整装，便又高挺双峰，伴着饱满的生活信心优雅而去。
相比之下，路边游逛的闲人们就自在多了。他们绝不急着赶路，而是以悲天悯人的神色悠然浏览着车龙，不时掠掠头发，轻轻发出着叹息。也有不够深沉的，直接就将幸灾乐祸的真实心情溢于言表，晃着龟丞相般的脑袋，前后顾盼，远近指点，满身小人得志的快乐。
手机响，还是老唐。他着急的说，你说的时间我可赶不到啊，现在正堵车呢。老周乐了，你是不就离我不远呢？干脆咱先路边找个小摊喝两杯得了。老唐说，我下不去，在公交车上呢，挤都挤不动。老周说，那正好，你顺便给身边的少妇们发发名片，说不定当场就能发展几个下线，好点的直接带到饭桌上也行。老唐便说声嗨，竟不再往下贫了，咕哝两声就挂了电话。
老周皱皱眉，马上将老唐身边的情况猜了个差不多，一定是带了一个，不敢胡说八道。而一个能陪他搭乘公交车赴饭局的女人，估计也就是个半老徐娘。对老唐的这方面偏好，江湖上早有诗为证：老唐老唐，专找大娘，不找大娘，不是老唐。老周不由一笑，等会儿瞧吧。
他又留意一下路边的几位同龄男人。他们尽管穿戴不一，但气色皆如出一辙，同样的喜欢抬头挺胸、若有所思，轻易不苟言笑，隔一会便要做深呼吸状，将目光投向远方。
老周一向认为，在街头闲逛的中年男人，可谓世间最凄惨的风景。没有饭局要赶，没有下属追赶着请示汇报，也没有朋友相约商谈合作项目。尤其是，他们自己也没一点打算关注和投身的事。这样回到家里，难免要面对老婆的唠叨和孩子的不屑。唯一能找到的树立个人权威的机会，便是对熟人们遇到的生活问题，发表些自命不凡的见解。但偏巧熟人们也多是这种百无聊赖的同类，想从他们中间得到点钦佩或认可同样不容易。于是见了面便会为些鸡零狗碎的话题争议不休，看上去倒象一群重大事务专家。
老马对这些无聊的中年人有个评价：五体不勤，混吃等死。五体的内容除四肢外，还包括那个部位。他的理论是，正因为那地方不勤快，没激情了，才必然导致全身心的慵懒，再隔三差五的弄点酒精烧烧，迟早便发育得油肚秃顶，阳痿无能。
路边有个卖彩票的小店。好些男人正默默伫立在里面，手拈一烟头，面对满墙的历史数字表格，充满沉思。一群对事业如此投入的成年人，无论如何，都令人肃然起敬。
一位妙龄女子从店前扭摆着走过，小腰细得惊人，令老周追随着目送了她老远。旋即感觉，内心深处似乎有种悲凉，也说不清为什么。
嗨，其实表面的忧伤纯属扯淡。往深里说，每看到一个漂亮女人，也就等于看到了她身后那山高水远的情感波澜。在她一路走来的时候，该有多少贼眼盯着她，打着坏主意。而她也不过只是一凡人，也会受制于种种外形美观的小诱惑，又怎能一直将一张白纸为你留到今天呢？进而，即便你们会有个开始，你又怎能指望人家凡事都只是服从于你的考虑，而没有自己的另一番想法呢？
每想到这些，便令人心情沉重。
世上谁都不单纯，都他妈沧桑着呢。
说来说去，还是怪自己贪心，老周最后自责道。原本免费欣赏一下就挺好的一件事，你非要弄些占有的念头进去，那还能不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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