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章 第四节 父亲说:我和你妈的初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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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大早,我母亲就去果林督工,我们家的果子开始收成,长工们都派上了用场,还临时到外面雇了十几个临时工。

  我父亲对窗外的忙乱景象视而不见,他拉我在书房里坐下来,和霭地一笑:“今天别去上学了,我已打发篆儿去程先生那儿替你请假。”

  “有什么事么?”

  “小犀儿,阿爸想跟你说说父母以前的事。”

  “好的。”

  在海天庄园出现之前,在萧老爷的帝国尚未成形之前,我们脚下的这片土地是自由的土地,人们没有尊卑之分,大家都快乐地生活。我父亲虽然是乡下人,但读过书,中过秀才,而且自幼习武,普通两三人不能近身。能文能武的父亲不甘心伺弄三亩薄田过一生,可他也没有做、发财的门道,只好跑到城里给富户当西宾。

  在那个烂醉的日下午,我父亲收了东家的束修,和东家暂别,拐到附近的城隍庙买烛纸马,准备回乡下祭祖。刚出街口,迎面几匹大马冲过来,把路边摊挡都撞翻了,行人纷纷闪避。我父亲眼快,一纵身到了街边。大马过后,是一乘软轿,那软轿有三十个人在抬,轿身之大,和一座房子相比不差多少。

  我父亲暗忖:“不知是何方恶霸,大天白日欺侮老百姓。”

  此时,软轿停了下来,整个队伍跟着都停了下来。走在轿前的一个总管模样的人赶紧向软轿行礼。轿内人对总管说了些话,总管频频点头。然后总管朝街对面走去。

  我父亲顺着总管的身影望过去,忽然似被太阳灼了眼,下意识地转开视线,可是不到一秒钟,他意识到自己的错误,重又把目光投过去,这下子,可再也移不开了。

  在这之前,他不相信世上竟有这么漂亮的姑娘,再好的语言不足以表现其万一,再好的音乐也表现不出其气质,再好的画工也无法描出其神韵。

  那姑娘一点都没有意识到自己的貌使一街的行人都呆住了,她抱着一把琵琶,羞怯地瞧着地面。总管走到姑娘面前,说话,姑娘摇头,指了指面前一位瞎子。瞎子虽然眼睛看不见,对眼前的事体却很明白,他摇摇头拉着姑娘急走。总管在后面纠缠不休,竟然伸手拉住了姑娘的袖子。姑娘满脸苍皇。

  我父亲纵身跳上前去,抓住总管胸口,给了他一拳,让他倒退十步,倒在地上。大队人马叫喊着围了上来,向我父亲开打,我父亲也不示弱,近身的汉子被他撩倒了三个。那些汉子也不是白吃饭的,一个倒了再来一个,我父亲双拳难敌八手,拳脚施展出去,打了东边,挡不住西边雨点般的拳脚,打了南边,北边的空档正好漏给敌人。结果,我父亲被反剪双手捆绑起来。一片声喊道:“送到衙门去。”

  我父亲一听说送衙门,心想衙门是讲理的地方,有理走遍天下,怕它作甚?

  谁知这群人却把他送到萧老爷的衙门,衙门口立着两只石狮子,上书海天庄园,下书府衙。我父亲暗叫一声冤,已被推进衙门里。

  轿内爬出一条章鱼,我父亲叫一声苦。他见过小萧老爷,知道这条章鱼是什么玩意儿。如果他的手不是被反剪着,他一定要拍拍额头,骂一声自己:“怎么这么不小心?”

  我父亲刚被推进衙门,萧老爷立马升堂,他惊堂木一拍,先让手下把我父亲一阵好踢,那些人训练有素,每一脚都踢在后脚筋上,没几下我父亲便筋露血流。

  谁都没想到,那漂亮姑娘竟然上前喝问:“你们凭什么打人?”

  萧老爷再拍惊堂木:“这片土地姓萧,我想打就打。”

  小萧老爷急急上前,俯着萧老爷的耳朵说了半天,萧老爷忽然哈哈大笑:“小姑娘,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舒。”

  “舒,好名字。小姑娘,你的运气来了,我儿子看上你了。你当我的儿媳吧!”

  姑娘,也就是舒,也就是我母亲,把头一扬:“打死我我也不会给你当儿媳的。”

  “那好,给我继续踢。”

  话音刚落,后堂跳出一个貌少,对萧老爷耳语。萧老爷盯住我父亲,上下瞧了一遍,赞道:“不错,不错,生得十分英俊。小伙子,你叫什么名字?”

  我父亲把脖子一梗:“我叫杨杭,你待怎样?”

  萧老爷摇头晃脑:“想不到呀,想不到。今天,我的宝贝儿子和宝贝儿都找到了心上人。杨杭,你当我的上门婿吧,我分给你一半财产。”

  我父亲“呸”往地上吐一口痰:“打死我我也不会给你当婿。”

  萧老爷怒喝:“敬酒不吃吃罚酒。给我打。”

  萧大情急之下,顾不得耳语,高声喊:“爸,别把我老公打坏了。”

  一语惊人,堂下人以为自己听错了,面面相觑。萧老爷双眼转了两圈,一拍惊堂木:“算算算,把他们押进牢里,让他们想一想,啥时候想通了,啥时候放人。”

  十几名狱卒应了一声,拥着我父亲来到后园,揭开一个井盖,把我父亲推了进去,我父亲本能地弓腿往后缩,狱卒嘲弄我父亲:“井里没水。再说你死都不怕,还怕井?”我父亲一看,井里果然没水,而且有长长的石梯通往深处。我父亲一步一步往下走,外面阳光灿烂,都被留在了头顶,走了三十级之后,拐了个弯,又出现一排石梯,头顶最后一块圆形的光亮亦不见了。狱卒点上了火把,继续往地底下走,空气愈来愈稀薄,暖烘烘的,四处弥漫着一股臭味,虽不浓烈,却很恶心。正在我父亲怀疑这石梯还有完没完之时,眼前出现了一个四方大房子,这大房子很怪,既没有椅子也没有,只有墙上铸着一个个铁钩,每个铁钩的距离约一个人身。没有人告诉我父亲那些铁钩子的用处,我父亲却很快就知道了,两个狱卒上前,把我父亲背着手捆在铁钩上。

  一个狱卒头儿模样的人叹了一口气,对我父亲说:“天堂有路你不走,地狱无门你偏行。我们大是远近闻名的,你竟然癞蛤蟆不吃天鹅肉,偏偏找死。怎么样,后悔了吧?吭一声,大哥是个好心人,愿替你向老爷递话,免得受罪。”

  我父亲嘴硬:“有什么招尽管使出来吧!我不会改变主意的。”

  狱卒头儿还想说点什么,话到口边又吞了回去,他哼了一声,招招手,狱卒们都消失了。远远传来巨石封门的声音,地牢彻底地暗了下来。这种暗不比黑的暗,它仿佛是有重量的,沉甸甸地盖住了我父亲,像把人活埋了。我父亲平生第一次感受到了恐惧。他尝试伸出脚去,不承想踢到毛绒绒的一团,还发出“吱吱滋滋”的声音,从我父亲脚盘上爬了过去。

  我父亲吓出一身汗来,但不多一会儿,他反倒镇定下来,他断定既然地牢里有老鼠,那么,它和地面上的世界还是有联系的。既然和地面有联系,就没有那么可怕。他的心慢慢地恢复了平静。

  难熬的时光刚刚开始。我父亲想起他乡下的茅庐,他已经有几个月没回去了,不知道院子里的草长多高了?不知道那棵枸杞结籽了没有?他又想起那个叫舒的小姑娘,心里暖洋洋的,不知不觉露出笑意。他想,如果他被放出去,第一件事就要问舒:你愿意和我在茅庐里长住么?他又假设她的回答:我愿意。她听过她的声音,她居然质问萧老爷:凭什么打人?那是多么动听,有点怒气,但仍然千回百转。除了这个叫舒的小姑娘,谁能把质问也问得这么情趣盎然?

  很可惜,我父亲的思想不能集中在想好事上,他尿急了。尿意一开始很温顺,慢慢地便不耐烦起来,直至变成天底下第一大事。摆在面前只有两个选择:活活被尿憋死,或者就地解决。我父亲干吞着唾沫,尽可能延长第二种方案的实施时间。

  再坚强的人都斗不过自然规律,我父亲终于无奈地实施了第二种方案。那一刻,我父亲的愤怒达到顶点。他大声地咒骂萧湟,萧湟你这个大魔头,萧湟你这个绝种,萧湟你这个乌龟,萧湟,我。

  骂完之后,我父亲又面临第二个自然规律的考验,他的肚子咕咕地叫起来,饿意初来也很温顺,但肆虐的速度相当快。更难受的是,长时间身体不能自由,我父亲的手、脚开始麻痹,全身上下找不到着力点,他开始抽搐。这时候他出现了幻听,似乎有脚步声渐近……

  谢天谢地,不是幻听,在渐次加剧的耳鸣之中,脚步声显得那么亲切。牢门訇然打开了,走进来的不是狱卒,是萧府的大。我父亲一时之间,不知要骂她还是感谢她。平心而论,萧大确是貌动人,如果这世上没有舒,我父亲也许会看上她。

  萧大手提一把灯笼,一边走近来一边抱怨:“这鬼地方真是臭,臭不可闻。哎,我说杨杭,你怎么受得了?”

  我父亲被她的假惺惺气坏了,他拼命地控制着自己才没有骂出来,头上的青筋冒了出来。

  萧大走近来,看着我父亲的眼睛:“你仔细看看我,我不么?你为什么不要我?”

  我父亲说:“你,你可以找到更好的人。你放我出去吧!”

  “不,我偏要你。”萧大撒起娇来。

  “强扭的瓜不甜,你还是放了我吧!”

  萧大说:“放了你可以,放了以后你可不能打我。”

  我父亲点点头。萧大居然真的上前解开我父亲身上的绳子。

  我父亲手脚得了自由,松松腿,弯弯腰,猛然一个箭步,出手如电,劈向萧大的手腕。

  我父亲再一次意外。

  萧大格格娇笑,不见她如何闪动,我父亲连她的衣角都没沾着。

  我父亲心头一凛:这小姑娘不简单,瞧她刚刚解绳子的手法那么娴熟,我就应该有所察觉。今天是怎么了?连连出错,撞邪了?

  萧大温文尔雅地讲道理:“杨杭,你这样就不对了,明明说好放了你你不能打人家的,你怎么食言了?”

  我父亲自知理亏,红着脸沉默不语。

  “我有个建议,你先去把身上的污秽洗一洗,我们再详谈,好不好。”

  我父亲羞上加羞,萧大的建议真是及时,他赶紧点了点头。

  萧大在前头引路,没有半点机心的样子。我父亲也不敢再生心思。

  回到地上,我父亲发现已经深了,庭院寂寂。萧大引我父亲进了厢房,先吩咐丫环给我父亲端来三个小菜一碗饭,等我父亲吃完了,又吩咐丫环给他备了一桶热水。我父亲地洗了个澡,穿上萧大为他准备的长衫,趿着萧大给他准备的凉鞋,清清爽爽地坐在凉椅上,萧大搬了张椅子坐在我父亲面前,也不问我父亲同意不同意,俯下身搬起他的脚,搁在自己的腿上,往他的伤口上敷药、绑带。

  敷好之后,萧大让丫环取来被褥,亲自替我父亲铺好,请我父亲安寝。

  我父亲面潮红,一直不吭声。他对萧大的感觉慢慢复杂起来。到现在为止,萧大的一言一行都让他忐忑不安,他不相信她不出招,或者说,不相信她会出这么温柔的招。他不相信,当众不知羞耻地喊出:“不要伤害我老公”的人,竟然能这么温柔。对,只有温柔这个词才能形容萧大所做的一切。

  萧大嫣然一笑,道了声:“晚安。”带上门退了出去。

  我父亲不相信自己竟自由了,他想穿过窗纸,去看看舒怎么样了,可是一整天的遭遇已让他昏昏睡,加上伤口一阵阵舒服的麻痹传到脑神经,他来不及理一理思路,便睡了进去。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