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熙三十五年,四月初。
二更鼓敲响,烛火摇曳,昏暗不定。
再一次确认纸条上的字,便让它化作烛泪灰烬。
换下睡衣,披上轻便行装,打开衣柜里的暗格,站进去,当衣柜门合拢,脚下另一扇门随之开启……
口中一面念念有词,我一面蜿蜿蜒蜒地摸索前行。
“……青龙,正东,木属青,火属赤,火能克金,金能克木,木能克土…………那么,火克金的话,到底是走‘青’干还是‘赤’干……”两年没走秘道,这会儿犯了小小的迷糊。一想到楚宫遥那张谑笑的脸就不爽,所以坚决不向他求救。
他专门为我设了联络暗号,为的就是防止有一天我会迷路。未央宫里除了我和楚宫遥,其他人只要会走一条路就行了。楚宫遥在未央宫混了十几年,闭着眼睛都能走。反倒是我这做宫主的,每次都要一边背口诀一边前进,而且我来的次数不超过十,夏秋冬各异,一次一个样,晕了。
最主要是今天在接到影人的线报后,有些心绪不宁,失去了应有的冷静分析。否则,这小小机关岂能拦住我?
不管了,“青龙在东,东方属木,木属青,走‘青’干。”
未等我迈出第二步,一个身影凌空扑来,因来不及拉住我所以直接将我扑倒在地。
昏暗中只感到一股又急又热的呼吸扑到我脸上,显示着主人方才急切的赶到。
“楚宫遥,可以起来了,你的头发挠得我脖子痒。”他该歇够了吧。
“先生土才能后克土,火生土克金,先入‘赤’干,再由‘赤’干转‘青’支最后入‘青’干。你给我牢牢记好了,否则下次死在这里都没人理你。”他保持原动作,先对我进行训话。
“小子谨记,大侠请息怒。”我“可怜巴巴”道,其实我这人还是挺能接受批评的,绝对不会死不认错的说。俗语云:知错能改,善莫大焉。
可是……可是他的发梢真的挠得我脸痒痒啊。
我试图挪出身子……
“别动!”他喝住我,微不可闻地吸了口气。
我马上定住。
他又缓缓吐气,右手衣袖一挥,霎时烛光四起,午地宫有如白昼。
好神奇。我在想未央宫一年要供应多少支蜡烛,不会有人是专门做蜡烛生意的吧?
“还不起来?”
不知什么时候楚宫遥已经起身立于一旁。我还一个人躺在地上,被这么多烛光包围,够诡异的。
我翻身爬起,却不及楚宫遥胸口高度。
这小子,二十岁就快赶上一米九了,不进篮球队太可惜了。
我正想着怎么调侃他两句,他复又拉住我,眼前不知怎么晃了两下,又停住了。
原来,刚才还在宫外,现在才算进了未央宫。
“收到信报了?”他开口问。
我这才恢复了正常神,直接切入我今天来的主题,“把河南和山东的影人调去蒙古,人多保障大。”
他却不置可否,“只是传信报,一条线上的人就足够了。”
“可是影人可以充当暗中保护者,以防葛尔丹有诈,再说线报上写的很清楚,葛尔丹肯定设了陷阱。”
“你不是一直对大清朝很有信心么,还怕康熙应付不了葛尔丹?再说了,未央宫与皇宫向来楚河汉界,井水不犯河水。我们有影人,他们也有十万大军,急什么?”
“你当然不急,探敌营的又不是你。”我气结。
他漠然一笑,“这才是你关心的重点吧。”
我不知他满目冷嘲从何而来。
“是哪一个呢?”他似笑似疑地自语,“不知道康熙是怎么考虑的,居然同意让三个年幼的阿哥去涉险。天下竟有如此狠心的父亲。”他微微摇头。
“你以为皇帝是傻子,恐怕一切早已在他老人家掌控之中。”康熙何许人也,会无故探敌营?
“那你还在怕什么?”他又将我绕了进去,“你还没回答是哪一个呢。能让小铃铛如此担忧记挂,想必是一位十分出的皇子。”冷嘲变戏谑。
“这个就不劳楚少侠费心了,只要你一句话,答应还是不答应?”早知道这么麻烦,当初一接任就应将实权收回,平时未央宫一切事务全权交由楚宫遥,我也没那些个功夫去打理。
“答应什么?”他故意装傻,似笑非笑。
“调动影人。”我忍住没有咬牙切齿。
“调去哪里?”他继续装傻,唇角似扬非扬。
“归化城。”我忍住上前掐死他的冲动。
“哦……”他笑意更浓,“调去干什么呢?”
“暗探。”我的答案字数一个比一个少,就怕控制不住破口开骂。
我以为他会继续问下去,“探谁?”“为什么要探?”“你干吗要保护他们?”……诸如此类,我已经想好该如何应对了。
不料——
“早就派去了。”
“你……”正发作,却听清他话中意思,“什么?”
他转了个身,踱步在大殿之上,“自你接到信报那会儿,一百个身手敏捷的影人,已经到了归化城。”
一百个?他竟如斯大方。
未央宫一百影人聚集,其威胁力胜过一支精兵。
胜在“暗”,胜在“奇”,胜在“锐”。
一百个影人暗护,足够了吧。“归化城”就是现代的“呼和浩特”,在当时它是蒙古与内地最大的往来枢纽,驻扎在那里,应该最容易得知消息。
可是……
“楚宫遥,你在耍我!”陈述及肯定句。
“岂敢岂敢。”不敢才怪!
“我还在想,要不要直接潜入准格尔部落放把火算了。不过,这是葛尔丹和康熙的事,别人插手反而无趣,你说是吧,宫主?”
总觉得这声“宫主”是在讽刺我。
“那你还废话那么多?”我好像被当耍杂猴一样。
他缓了步子,略微低颔,恍若殿外飘来的声音。
“我只是想知道,那个人是谁。”
我心中怔一怔。
是我的错觉么?漂浮的烛光中似乎隐约映出楚宫遥脸上的不甘。光线一闪而过,却又是那副玩世不恭的面孔。是了,自负如他怎会对任何事物不甘或屈服。让他知道,又要笑话我了。
相当于皇宫的“乾清宫”“养心殿”等议政处,未央宫也设有专门的议事房,其实更接近于现代的会议室,好歹要对得起未央宫几任主人的经营。
楚宫遥观望着墙上的地图,而我则摊开桌上的地图坐在椅子上研究。这样,我们背对着背。
“康熙自领亲兵走中路,西路有费扬古和彭,据说战况不错,还有就是由裕亲王福全带领的东路大军,这边看似平静,说不定有暗涌。至于皇子们,虽说跟随康熙走中路,但大阿哥和三阿哥都各自领兵数万,从不同方向支援康熙。后面几位皇子不在前线,可是……”我食指游移于图间,分析着当前大致局势,却很多地方不太明白。
“有三位皇子被调到了东路军。”楚宫遥仍背对于我,却点开了我心中之惑。
这样的话,才与线报吻合。
“不是被调,是他们自动请缨。”我很清楚他们身为皇子的骄傲。
“也许是吧,毕竟年幼,目前情势来看,东边是最稳定也是最安全的。”
“战场上没有不变的稳定也没有绝对的安全。东边,才是最大的隐患。”我手指敲击着地图,心中的预感越来越强烈。
“影人线报是何时发出的?”我问。
“昨日申时。”
我是今日戌时收到线报,速度还差不多。
可楚宫遥下一句却让我了解到影人的真正强大。
“线报内容是昨日未时三刻下达的。”
线报中所描述皆为军中机密,然而从它被下达到影人发出,竟不到一个时辰!
想我在21世纪也是混局的,无论从网的密度还是传递的速度,影人所做的一切丝毫不逊。我头一次强烈感觉到未央宫的可怕之处。
“怎么样,身为未央宫宫主,应该很自豪吧?”头顶上传来声音,不知什么时候,楚宫遥已转过身站在我背后。
话是没错,可这语气怎么听怎么就觉得……
算了,现在不是操这心的时候。
“总之,给我盯紧点,有任何风吹草动,要第一时间回线报,还要第一时间让我知道。”每次都是他第一个知道,好像我是吃剩菜的,让我很不服气。“还有,重点保护五七八三位皇子,有必要时出动影卫。”索一次交待个清楚,免得他又问东问西来挑刺。
“五,七,八……”他好像根本没听见我话中重点似的,“是这三个,还是其中一个?那个皇五子好像是你什么表哥吧,没听相思怎么提皇七子……”说到这他停住了,转而看向我。
冷笑,冷哼。我挑眉斜睨他一眼,“我就知道你唆使相思没干什么好事。”
我也不怕相思跟他说了什么,应该是我不怕相思能跟他说什么,第一,相思所闻所知都极为有限,那丫头太单纯;第二,相思终究得归我管,若让他楚宫遥一锹挖走,我颜面何存?
“皇八子……”他轻缓有力吐出这三个字。
虽然我也并非担心真的让他瞧出什么来,但听到他说这三个字,心中仍没来由“咯噔”一下。这是不是有点像“做贼心虚”呢?
他的反应却出乎意料。
“他算什么‘皇八子’?他只是八阿哥。”似在自语又似在说给人听。
我从未在楚宫遥脸上看到如此轻屑至极的笑,像在笑八阿哥,更像笑自己。
当时我并未十分理解他那句话的意思,只当他与旁人一样瞧不起八阿哥的出身。
“喂,我说你又不是皇宫中人,怎么和宫中某些势力眼一样,你不是一向最讨厌贵族的阶级压迫吗?”
说起楚宫遥这人也够奇怪的,说他厌恶权贵吧,却不见他打压谁的权或劫哪家的富贵。说他反感满人吧,他一直对待满人和汉人也没得差。说他二者都不讨厌吧,却一提到皇宫中人就奚落嘲讽冷言相向,对满族制度的批判更是可以出成一本书。
我只能想到一种解释,他并不是不喜欢满人只是不喜欢那座皇池里的满人。难道说……他和皇家有仇,血海深仇?灭门之仇?他无父无母的,难道真的是……被下旨“株连”……
脑袋瓜被猛敲一记,“又在想些什么稀奇古怪的东西?”
唉,我一定是《还珠格格》看多了,若果真如此他想着杀康熙还来不及,就算不杀也巴不得他在战场上有去无回,怎么可能愿意派影人去帮他?
我才不信楚宫遥爱国爱到这种地步。
“近子时了,早些回去歇着吧,我送你。”
经他一提醒,我确实觉着眼睛有些疲劳,从接到线报起便一直神经紧绷,到现在都还绷着,恐怕得绷到打完这一仗。
潜回揽月轩我的房内,四处检查了门闩,还好没人进来过。直接扑向我温暖的大,头一碰到枕便呼呼入睡直奔梦想。
匆匆溜过半个月,未收到影人任何,当然没有消息便是最好的消息。可是,为什么我内心的不安却一天比一天扩张。我拼命回忆着历史上这一战中记载的相关资料,有没有谁伤亡?康熙肯定没事,费扬古更是大立战功,裕亲王也无任何不妥。那诸皇子呢?对于年少时期他们的资料我脑中库存不足,但可以肯定他们命无忧,大阿哥和三阿哥会被封郡王,四阿哥、五阿哥、七阿哥和八阿哥晋封贝勒。
等等……五阿哥?大表哥胤祺,有记载他遭毁容,好像就是在对葛尔丹一战中造成的,还有七阿哥胤祐的腿残,也是此战后遗症。虽然不清楚这些记载是否属实,但是,为何刚好是这二人,与某些事情太为巧合。
据上次信报,将参与暗探敌营的是五、七、八三位皇子,如果,一切不是巧合,那么,很有可能……
突然“嗖”的一声——
“谁?”我从上坐起。四下无人影,顺着烛火,柱上赫然出现物件。
我拔下飞镖,定睛一看,竟是“梅镖”,此次送信的,难道是四大影人中的“梅影”?很少见“梅”“兰”“竹”“菊”四影亲自现身,除非,有某件事需要宫主的亲口指令来抉择。这么说……
马上展开了镖下的纸条,空白一片,我当下掰开手中的镖,将一团白粉末洒在纸面。这是我发明的,以防万一线报中途被截,任人也难料到玄机藏在暗器而非仅是纸面上,最关键的一点,将线报直接交给宫主的那个人手上才有那种药,所以,在二者归一之前,白纸一张形同废物。反正楚宫遥是用药高手,当然不能淹没了他的才华,嘿嘿。
可是,当看到纸面上慢慢显现出的字,心思尽殆。
“突击中伏,皇五子皇七子重伤,幸援军及时……”这些都不是重点,七个字如此刺眼……“皇八子下落不明。”
什么叫“下落不明”?清军不明,敌军不明,连影人也不明?我不是说了必要时出动“影卫”吗?就像影子一样却不让受保护人察觉的贴身保护,这样也能让活生生一个人下落不明?
不出我所料,所谓的暗探敌营只是葛尔丹下的一个饵,让清军自以为掌握到了所需,然后紧锣密鼓地安排突击行动,却不料敌方早种下埋伏恭候大驾。这,便是东路一军潜藏的最大危机。不仅仅因为葛尔丹,而是葛尔丹暗中勾结了北方沙俄,沆瀣一气,从中作梗。他们并非未料到葛尔丹有诈,只是未料到葛尔丹背后有一个沙俄。
如此一来,康熙必定先剿葛尔丹,后驱沙俄。想来北方叛乱动荡多年,至今仍未完全平定,这一次,康熙定是不会手软。
这些,都不关我的事,燃眉之急,胤禩在哪里?难道清军都没下力找他吗?还是顾得上打仗便顾不上找人?
切不可自乱阵脚,或许事情并没有那么糟糕,影人既是等待我的抉择,可见他们也有了一定安排和部署,那么我的抉择可以起到什么作用呢?
抓住这一点,我略一沉吟,心中大致有了眉目,微不可闻地笑了,“未央宫,倒真是个奇迹……”随着自语,手中纸条化为灰烬……
隔之一天清晨,日光大好,我怀着兴致坐在院子里抚琴吟曲。
“葛生蒙楚,蔹蔓于野。予亡此,谁与独处?
葛生蒙棘,蔹蔓于域。予亡此,谁与独息?
角枕粲兮,锦衾烂兮。予亡此,谁与独旦?
夏之日,冬之。百岁之后,归于其居。
冬之,夏之日。百岁之后,归于其室。”
《葛生》之精髓,便在于它后面两句。
战争的目的是没有战争,然而结果却是归尘归土。《诗经》之中,最敬《葛生》,最爱却是《击鼓》。
翌日又传来信报,只四个字:“有惊无险。”
我一笑了之。
十日之后信报再次传来,“皇八子献策破敌,葛尔丹退兵百里。”
呵呵,上联和下联,加上上次的四个字横幅,正好组成一副对联。这影人的文化底蕴越来越高了啊。
据我推测,上次清军遭伏,八阿哥应是与大军失散,未免被敌人跟踪,暂未归营。而影人寻其踪迹,自是不能露面,也不便通知清军。聪明如影人,应是以路人身份与八阿哥碰面。以我对胤禩的了解,他一定不甘心就此被葛尔丹打败,再加上五阿哥和七阿哥很有可能是为了掩护他而受伤,所以,他不愿在无所获的情况下以一个败兵逃亡者的身份回大营。此时,影人便给我出了选择题。
退,则采取特殊手段,将八阿哥送回清军大营;
进,则深入葛尔丹内部,助八阿哥一臂之力。
二者皆尽了保护职责,但我若选择后者,那么就的顺便献上一‘策’,以便速战速决。
为此,我将地形图研究了一天一,再加上影人汇报的葛尔丹内部兵力及部署状况,终于让我想出“引蛇出洞,敌入瓮”一个不像计的“计”。
说这些不是为了显摆我自己,而是从中看出未央宫影人的精明干练之处。
未央宫有训,不得与皇宫牵扯任何利益往来。
未央宫又有训,宫主之令,绝对服从。
如果影人不护八阿哥,便是违宫主之令,若是护他,惟一的方法便是助他破敌,对影人来说,窃取敌方军情小事一桩,这样一来却扯上了战争利益。但是,如果只是将敌情告知宫主,让宫主自己拿主意来解决难题,那么影人便未违背任何一条宗旨。
当然,问题是不能这么明显就将“计谋”告知八阿哥,八阿哥又不是傻子。
但是,影人既然能不动声让八阿哥自己悟出其道,又不引起他人怀疑,其中高明又可见一斑。
总之,不管怎样,一直引起我不良预感的这件事总算可以告一段落。至于五阿哥和七阿哥,我深有遗憾,却也无能为力,只盼他们早日康复,凯旋归来。
通过这件事,我想我有必要好好了解自己所接管的这座地下皇宫,它所拥有的,到底是怎样一个庞大精细的组织结构,它最深的地方,究竟有多深。
因为,我越来越感觉到自己与它之间说不清的渊源,又因为,它可能是成就我梦想的最佳源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