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二
看那个小伙子,一头长发,上身穿白底儿青衬衣,下身穿棕喇叭裤,脚穿一双洗得发白的模压底黑高根长脸儿布鞋。小伙子白白净净,高高大大,伸伸展展,多师气呀!
再细看,小伙子浓眉大眼,高挺的鼻梁,方方正正的嘴巴。这是谁家的时髦小伙儿,标志的少男?!
那不是杨乐么!是小乐?今儿个咋换了个人似的,都认不出来了。
此时,小乐就站在信用社的大门口,向西眺望着,焦急地盯着公社门口进进出出的人;心里说:这个宋晓雪,跟上学时一样,好迟到,人家都上班儿了,她咋还不来上班儿呀?都八点多了。对,去公社打听她,上她家找她,说不定她今天不上班儿呢!
于是,小乐就骑上自行车,向公社驶去。自行车是旧的,拖着高高大大的小乐,有些不堪负重了,吱吱呀呀,哐哐当当提出抗议。甭说破,就这还是孙松他舅的呢!
杨乐老远就看见,公社西边儿不远的地方,围了一群人,中间高高的站着一个手持白铁皮喇叭筒戴着眼镜的人,那人好象在哇啦哇啦讲着什么。杨乐好奇,就骑着自行车过去了。
杨乐来到跟前,见是县农科所的人在推广玉米种子。说是“玉单”二号,一代杂交种,亩产最少能达到800斤,杆儿低粗壮,叶上翘,株型紧凑,通风透光好,抗倒伏,亩用种五斤。
杂交育种,杨乐多少知道点儿,上学时发的生物课本上有。那眼镜儿讲的父本、母本、杂交,以及什么改变遗传,使优良状结合在杂种个体中,并通过各种方法,造出新品种等等,小乐都听得懂。小乐绝对相信杂交种子产量高。
可任凭眼镜儿怎么把杂交种子夸成一朵,磨破了嘴皮子;围观的人们还是摇摇头一一走开了。边走边说,冇听说过,一亩地玉子能产800斤,吹牛!吹牛不上税。前些年不是说人有多大胆,地有多大产吗?一个麦籽儿一个穗,种一斤能打三十斤,十斤就是三百斤,一百斤就是三千斤,那年俺队一亩地耩了二百来斤麦种,可到来年连麦种都冇打够。可把人坑死、哄死了。你看他那玉蜀黍种,还冇黄豆大,跟绿豆子差不多,会产量高吗?还什么一个村可以定一个示范户,种子款可以先赊着,等秋罢打了粮食再算账。吹的倒好,许的条件怪高,白给白送都不能要哩,万一长一地空棵儿,连个穗儿都不结、咱去哪儿找他。看那眼镜儿吹的,满嘴都是白沫子。
走了一拨人,又来了一拨人,眼镜儿仍是不耐其烦地宣传着他的杂交种子。问的人倒是不少,可就是冇一个掏钱买他种子的。
杨乐倒是动心了。他粗略一合计,要是他家能种八亩玉蜀黍,亩产甭说八百斤,按七百斤算,七八就是五千六百斤玉子呀!小乐看这会儿人少了,就把自行车扎下,上前打听眼镜:“大叔,你说每个村一户示范户是咋个条件呢?”
眼镜听见有人问,忙回过头来,怀疑地看一眼小乐,问:“是你问我吗?”
小乐说:“是。大叔,我想当你的种子示范户哩。”杨乐一副很诚恳的样子。
眼镜再次审视小乐,没好气地说:“就你?甭开玩笑了。你看你那长头发,你看你那扫地裤,你看你那布衫,象干活儿的吗?你也甭嫌我说话不好听,我给你说,我最看不惯的就是你们这些年轻人男不男,不的样子。哼,小伙子,你是看我卖耗子药似的数告一大晌冇人买我的种子,拿我打哈哈吧?你不会是把我的种子哄走拿去换酒喝吧?”
杨乐叫眼镜这一顿突如其来的数落,站在那儿竟手足无措,不知如何是好了;他迷惑地看着眼镜,眼镜厌恶地看着他。杨乐再看围观的人,个个象看怪物一样鄙视地看着他:咋啦,我身上长刺啦?长毛儿啦?还是长长尾巴蛆啦?你们都个个看我干啥?我身上——噢!知道了,肯定都是这身衣裳惹的。看来这种子的事儿,今天上午是冇影儿了,下午叫栓叔来吧。
小乐神情沮丧,心里哎一声,这些人,咋能以貌取人呢?能怪这些人吗?就连自己的爹,都是这个样子呢!来的时候,爹就不叫穿这喇叭裤,说不好看,兜着俩屁股蛋子,难看死了,还嘱咐俺到了刘光先把头发剃了,说留那么长的头发,象个老娘儿们家似的;泼皮无懒也冇这样的。小军就不这么认为,小军说爹是死脑筋,思想保守、落后。小军还气爹,说啥时若再去齐原,也叫我给他捎一条。小军还质问爹,哥穿喇叭裤是不是泼皮无懒?爹哼哈无言对答,损小军,说小军打小就是个叭叭嘴,是个死蛤蟆能缠出尿的一家货。叫爹那么一说,本想把衣裳换了,可小军掺搅着硬是把俺从家推了出来。哎,要知这样,真不如来的时候听爹的话了。叫眼镜数落一番不说,他们还把俺当成了骗子,又叫这么多人奚落,真是——
小乐不想再理会这些人。小乐就红着脸,慌里慌张地往外挤。挤出人群,想赶快逃离这叫人难堪的地方,竟忘了自己是骑着自行车来的,走了四、五步,这才又拐回头来推自行车。小乐推了自行车,右腿往车上一跨,用劲儿蹬一下脚镫,猫着腰向东驶去。
小乐骑着自行车走老远了,后面的人还对小乐指指点点,说这小子,一看就不是一个正儿八经的人,只看那一身打扮,就象电影里的小。你看他那骑车的样子,腿那么一跨,还拿着样儿,猫着腰,看他把那车骑的快的,都想飞。刚才都可拽着不叫他走,把他弄到派出所去。
杨乐来到信用社,看着营业室的门,犹豫着是不是进去。哎,一大早,正事儿还冇办就叫那该死的眼镜数落一顿,真他妈倒霉。今儿个冒然来找宋晓雪,这都一年多冇见面儿了,她还认识我吗?万一她见了我,连理都不理,比刚才被那眼镜数落还难堪。哎,管她呢,难堪就难堪,豁出去了。今儿个就是来办这事儿的,认也好,不认也罢,她就是个老虎我也得见见再说。人都不敢见,才软蛋呢!想着,杨乐一咬牙,硬着头皮就进了营业室的门。
杨乐还是第一次走进刘光公社这唯一的金融重地。营业室面积不大,一间房被木隔断一隔两开,里面办公,外面营业。客户和营业员通过木隔断上“∩”型小窗户进行业务往来。这会儿人多,两个窗口都站着排队的人,靠墙那张木连椅上还坐着俩。小乐数数,加上他屋里现在总共是七个人,小乐是第七个进来的。杨乐后悔真不该去看眼镜在那儿卖老鼠药,要是直接去公社找宋晓雪就好了,说不定现在办罢事儿又回到家了,等前面六个人办完事儿,要等到啥时候呢?
杨乐想坐下来等,这时中间那个窗口的人办完事儿正要离开,坐在连椅上的那位老大爷站了起来,小乐灵机一动,抢在老大爷前面,对老大爷说:“大爷,大爷,您稍停一下,我只是打听一个人,不办啥事,我就问一句话,中不中,大爷。”老大爷上下打量一眼小乐,一副不情愿但又惹不起的神情,勉强点了一下头,冇等那老大爷把头点完,小乐就趴在了窗口问话了:“同志,宋晓雪在不在?”
里面的人反问:“你是谁呀?”
杨乐忙答:“我是双柳的杨乐。”
里面的人惊喜、热情地对小乐说:“哎呀!老同学。你从东边的大门到后院儿来,你在那儿等着,我马上出来啊!”
杨乐从营业室出来,来到后院儿,宋晓雪已站在那儿等着杨乐了。一看见杨乐,宋晓雪就非常兴奋地大声说:“杨乐,今天哪阵风儿把你吹来了。走,走,到我屋里坐。刚才我还纳闷,同事说有一个帅小伙儿找我,我怎么也猜不着是谁,原来是你这贵客,稀客呀!老同学。”
杨乐被宋晓雪奉承的脸都红了,结巴着说:“刚、刚,刚才,我来的早,打听你,你单位的人说你还冇上班儿,我就去公社院儿找你,可——”
没等小乐把话说完,宋晓雪就截住了小乐的话:“杨乐,你这喇叭裤在哪儿买的,好看哩,咱刘光都买不上这么好的裤子哩。”一边说着,宋晓雪一边从裤兜儿里掏出钥匙,把房门儿打开,热情地、喜皮笑脸的让杨乐:“请进,请——,老同学。”请时,还做了一个标准的让宾手式。
杨乐有些拘束,讷讷着“你先、你先,”让过宋晓雪,跟着宋晓雪进了屋。屋里一张办公桌,一把椅子,一张,一个脸盆架,脸盆架上搭一条白毛巾,墙上贴着好多电影画报。小乐站着没倨,就看墙上的李玉和、李铁梅、陈冲、刘晓庆。
晓雪递来一杯水,杨乐忙伸手接,仍是讷讷地说:“不、不渴,才吃罢饭,就走了这么远,先放着,先放着。”
晓雪笑着说:“坐、坐呀,老同学,站着干啥?”
杨乐坐在椅子上,仍是扭着脖子看墙上的画儿,只是看,一声不吭。小乐还是头一回单独和一个孩子坐这么近说话。晓雪就坐在上,离小乐顶多有二尺远,小乐咋不局促、拘谨呢!
晓雪看出了杨乐有些拘束,想缓和一下气氛,就开玩笑说:“老同学,看样子发财啦!穿戴打扮跟城里的小青年一样时髦。前一段儿时间我去双柳,小松爸还夸你呢!”
杨乐“嗨”一声,说:“还夸呢,还赶时髦呢。刚才呀,我去公社找你,看见公社西边儿围着一群人,有一个戴眼镜的老头儿在那儿卖玉子种,我就拐去了。我说我想当他的种子示范户,你猜咋着,他一看我这身打扮,就说拿钱买,也不卖给我;就连围观的人都把我当成小了。刚才走到你们信用社门口我还犹豫着是不是进来呢,怕你们再把我当成小,当成抢银行的给哄出来。”
看宋晓雪嘀嘀嘎嘎的笑啊,笑着说着:“其实呀,咱这儿的人就这样,少见多怪。叫我看,这喇叭裤就是好看。你看,我穿的也是喇叭裤,只是冇你的喇叭大,我这喇叭口六寸,你的怕有八寸哩。就我这裤,刚穿的时候,好多人都指指点点哩,甭说你穿这八寸大喇叭啦,咱丰丘县城怕都冇你这大喇叭裤哩,不把你当成怪物看,不把你当成小才怪哩。”
杨乐后悔地说:“来的时候,俺爹就不叫我穿。回去这裤子我再也不穿了;穿这裤子,把正经事儿都能给耽误了。”
宋晓雪可不赞成小乐这么做,劝小乐:“杨乐,甭怕,有句名言是咋说的?走自己的路,叫别人说去吧!管他呢,没没抢,说是小,就是小啦?我这喇叭裤,一开始我爸也是不让穿,我非穿;穿了,现在他也不管了,看顺眼,他也默许了。穿,就要穿给他们看。以前咱这儿老年人穿的大裆裤,难看死了,就那一穿就是几百年,俺这儿有个从新疆调来的同事,就是你刚才打听我与你答话的那个人,他说新疆人溜咱河南人是大裤裆,买菜不用筐。”
晓雪溜嘴儿,逗得小乐“扑哧”一声笑了:“哈哈,俺爹现在穿的还是大裆裤呢,那裤腰跟草篓一样粗,甭说买菜不用筐了,俩小孩都能装得下哩。俺爹穿那大裆裤还不用腰带,只是把裤腰来回一折、一编就算完事儿。哈哈哈,俺爹呀,有一回裤腰冇折好,冇编结实,裤还真掉了。哈哈哈……”
晓雪也跟着笑,笑的前仰后合。
俩人无拘无束地笑了一大晌。
笑罢,宋晓雪忽然想起了什么,就问小乐:“你刚才说啥?你想买玉子种?你说的那眼镜我认识,昨天他还上我家找我爸呢。不错,是县农科所的在咱公社搞杂交种子推广哩,缈缈似似听他们说这种子在咱公社不好卖。那眼镜还嘟噜说咱公社的人愚昧、落后,不懂科学种田哩。你说这个眼镜!好歹遇见一个懂科学种田的吧,他又把人家当成了小。哎呀呀,真是可笑死人了。嗯,你找我就是买种子呀?冇问题,这事儿好办,找我爸,一准能办成,我包了!”
杨乐心想,好你个宋晓雪,看你的话稠的,你也不问问我,你咋知道我是来买玉子种的。我不是来谝我的喇叭裤有八寸大,我不单单是为了买玉子种哩,我有大事情要求你哩。不中,在这儿坐的会儿不小了,正经事儿还一句话冇说哩,这得打断她的话,把贷款的事给她说了,中就中,不中还得赶快回去,马上就该割麦了,可不能在这儿张三李四王麻子的闲说瞎嗙。想到这儿,小乐说:“老同学,你听我说几句话中不中,我是有要紧事要求你办哩,我是问问现在款好不好贷,听说有支农低息款,是吗?俺和孙松爸想买手扶拖拉机哩。”
宋晓雪这才意识到自己说话是有些絮絮叨叨了,忙解释说:“你看我,看到老同学,一高兴,啥事儿都忘了。你说贷款的事儿呀,应该说,好贷,还愁冇人贷哩。啥叫银行?银行就是通过存款、贷款、汇兑、储蓄等业务,承担信用中介任务的现代信用机构,定义里就有贷款这一项吧!咱这农业银行的主要任务就是,统一管理支农资金,集中办理农村信贷,领导农村信用合作社,发展农村金融事业,也有贷款这一项吧!而我们的农村信用社又是农行的一个下属机构,我们的宗旨是:以农为本,为农服务,扎根农村,服务农业和农户,帮助农民解决资金困难,为发展农业生产,改善农民生活作贡献;还有贷款这一项吧!你说这银行光存不贷怎么生存呢?我的大班长同志!”
说到这儿,宋晓雪站了起来,刹住笑容,满脸的庄重、严肃,“啪”一个立正,“咳!”一声,响亮地报告:“报告班长,上面是有专项长期低息或微息放贷抚持农业的政策,不过,本款不在本信用社,而是在农行营业所。不过,请班长放心,本姑娘将全力以赴,两肋插刀,赴汤蹈火为班长去办理。请问,您需要多少?请指示!”
小乐也活跃起来,不客气地说宋晓雪:“哈,宋晓雪,你还是上学时那嘻嘻哈哈、大大咧咧的脾气呀!跟你说,你甭给我背这些冇用的书本上的东西,我知道你的记忆力好。我可不是给你开玩笑来的,我可是代表你未来的老公公来的。”
宋晓雪嗔怪道:“去!谁的老公公?你的老公公,难听死了。”
小乐也严肃起来,质问晓雪:“你当我不知道,你到你婆婆家都侦察过了,还不老实交待!”小乐随又笑着问:“哎,晓雪,孙松一家人都不错吧?”晓雪的脸有些许红,但她的小嘴儿一点儿亏也不吃,马上烈起来,机关枪似的说过几个“不错、不错、不错”之后,又镇静地说:“看样子,孙松他爹是个挺精明的人,啊!杨乐,咱说正事啊,你们真打算贷款啊?”
杨乐说:“这还有假?嗯,俺村夏明不是在你们这儿贷的款吗?”
“不是,他是在隔壁营业所贷的。”
“哎呀,我一直以为刘光就这一处金融重地哩,原来你们这儿是俩单位呀!”
“这就孤陋寡闻了吧!不过,有一点,我今天得表扬你,你能有利用银行贷款买手扶拖拉机的想法,说明你的思想冇僵化,有超前意识,还能赶上时代的步伐,还象我们八十年代的新一辈。金融系统你是冇接触过,就咱县的厂矿、企业,咱刘光的什么供销社啦,土产门市部啦,谁都离不开银行。他们日常的周转资金有相当一部分是银行提供的。你会问,利息呢?利息和利润哪儿差哪儿了?可是咱这儿的老百姓就是不懂这个道理。实际上,上回去你村,我是随着营业所去的,一是夏明的事儿;二是摸一下农村存款、贷款的情况。你现在马上可以回你村挨家挨户问问,说刘光银行有无息贷款他们用不用?我敢说,百分之九十九点九的人都说不用,为啥?一是冇事儿干,不用;二是有事儿,不敢用,怕还不起债。就咱这儿的人思想保守、守旧,东怕狼,西怕虎。说句不该透露的话,俺这儿的支农款,大部分都是叫长圆县做生意的人贷走了。其实,你们双柳与长圆也就隔着一条天然渠,一渠之隔,人的思想观念咋就差那么多呢?杨乐,我这儿有几本金融、货币方面的书,你捎走看看,对你有好处哩。”
宋晓雪一提到有几本书叫小乐捎走看,看把小乐高兴的,噌一下从椅子上站了起来,直说:“中、中、中,在哪儿?”小乐可能觉得自己有些失态,随又不好意思地笑着说:“嘿嘿,你看我。说实话,今儿个这一趟我可真没白跑,真是与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啊,俺今儿个在你这儿可真学到不少知识哩。”
晓雪喜滋滋地说:“甭奉承我了。对了,你们真要贷款,还是叫孙松爸牵头好,你还真甭说,就你这小样儿,我们那位马列主义老太主任见了你,说不定一分钱都不会贷给你哩。”
“中,知道哩。都要啥手续呀?”
“能有大队证明就中,其它的事儿我来帮着办。”
“中、中、中,那我走。你看,一坐就扎了根儿,耽误你上班了吧?”
“咳!甭给我说那客套话。俺这儿就这样,忙就忙一阵儿,冇事儿。嗯,你慌啥吗?你玉子种的事儿不办啦?走,咱去找眼镜,今儿个非得叫他好好认识认识双柳这个小不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