土地第三十二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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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三十一

  架子管、木板、插椽、大头柱,长长短短,横七竖八地躺着。

  砖头、石子、白灰、水泥、大沙,一堆堆,乱七八糟地堆着。

  砖垛、脚手架,高高低低,七上八下地矗立着。

  拿瓦刀的、拿铁锨的、拿镐头的,推车的、抬钢筋的、拉架子管的,扛大头柱拿插椽的,你来我往,忙忙碌碌。

  哧啦——哧啦——的电锯声,铮铮铮的切钢筋声,叮叮当当的瓦刀敲砖声,搅拌机嗡嗡嗡的马达声,三堆从脚手架上扔下一根钢管砸在壳子板上的嘭嚓声。嘈杂。刺耳。

  “来一盆儿灰——!”“该搭架子喽——。”“把线坠儿给我拿来。”“把靠尺递给我。”“你他妈的垒过墙没有,从北京都斜到南京了。给你垒一道墙真他妈倒霉。”“该生线了!”“比,咱就比!不中咱把线绳都剁了。”“好!好!好!谁输了谁请客啊!”“大堆,推着灰车跑的再快一点儿。”叫声、喊声、吆喝声、骂声,此起彼伏。

  尘土飞扬,碎木料,烂树叶的霉味儿在弥漫,碎砖堆烂板垛间有大老鼠在出没,争抢一块剩窝头。

  这就是咱村振海的工地,他们盖的是齐原市供销社的几间大仓库。距市区十多公里的一条山沟里。

  这回来的人多,不光咱村的,林庄的、赵庄的、刘光的都有。人多,窝工,哪天都是一半人干活儿一半人歇,轮着干,替换着歇。这几天振海成天在外面跑活儿,要是再找不来活儿,都得往家撵人。这么多人,甭说开不开工资,光吃都得把振海吃垮。这才几天,吃得振海都有些招架不住了,伙食标准一降再降,降得干活儿的人都忍受不住了。稀汤寡水酸窝头,干恁重的活,半晌又不叫吃剩馍,咋都撑不到晌儿。

  有人骂振海:地主老财黑包工。

  还有人在墙上写《陋食铭》:

  馍不在白,不酸则行,

  菜不在好,有油就中,

  住的漏室,大小○○

  上长绿不,杂草屋里生,

  可怜双柳人,个个傻愣愣

  为了两毛钱,咋都中

  话说穷苦人,都是贱百姓,

  吃的猪狗食,住的是草棚。

  老子说:自讨苦吃。

  孙振海知道了,凑着吃中午饭的时间开会。在会上孙振海破口大骂,谁要是嫌生活不好,马上滚蛋,我又没请你们来,谁让你们一下嗡来这么多人?我这儿又不是托儿所,养老院。嫌馍酸,嫌菜里冇油,嫌饭稀汤寡水。谁吃不中可以不吃嘛!有钱下馆子去嘛!就这,一下这么多人,光吃不干活儿,我还得给你们赔生活费哩。将心比心吗!不干活儿,我总不能再大鱼大肉好面馍供享着你们。我告诉你们;谁要是叫我逮着扔馍,一是罚,二是到麦里的工资一分儿都甭打算拿走。馍是叫人吃的,不是叫你们拿着喂老鼠的,看看咱才来几天,招来多少老鼠,看看那些老鼠个个都是肥头大耳的。(哄笑)。笑啥笑,我说的都是真的。看看泔水桶里那些馍蛋蛋,半拉半拉的都不少,搁你自己家,谁舍得扔一粒米,掉个馍儿。还有,在工地上乱屙乱尿的事儿,这都不是说一回了,咋都不长一点儿耳?猪啊!记吃不记打。也冇见哪个在自家屋里,院儿里乱屙乱尿啊。一进工地,就能闻到一股股臊腾腾的味儿。昨天甲方的来检查,叫人家踏一脚屎不说,还差点儿叫人家滑倒。(又一阵哄笑)。还笑,昨儿个真要把甲方的负责人滑倒了,磕着碰着了,咱这一班儿都得卷铺盖滚蛋走人。你说,你说,你们这不是作贱人吗?屙了,还用土盖着,学猫学狗呀,猫狗还知道捡捡地方呢!我给你们说,谁要是再胡屙乱尿,叫我逮着了,非把你们的屁眼儿给塞了,把你们那贱给掐了。塞了、掐了都不解恨哩。还有,谁要是再在墙上胡写乱画,叫我逮着,非把他的手指头给剁了,你看看墙上都写些啥?啥姑娘十六七啦,啥一条河啦,谁咋恁些二姨哩。

  老少爷儿们,也甭嫌我说话不好听。只要大伙跟着我本本分分地好好干,甭跟我惹事儿。咱把活儿干好了,质量中,进度又快,叫我能从甲方手里顺顺当当把钱拿到手。甭管了,我孙振海不会亏待每一个人,谁的工资我一分都不会欠。墙上写的吃的是猪狗食,是,这段儿时间,咱的生活是不好,我也知道,你们也替我想想,咱来的天儿少,还冇干出一点儿成绩,脚手架咱才升了一层,我现在也冇法儿开口向甲方要生活儿费呀?就这,吃的还是我四处借来的钱呢。

  说真的,我也真不忍心撵走谁,既然大伙儿来投奔我,说明老少爷们看得起我孙振海。我也正在外面找活儿,能再找点活儿,谁都不叫歇着,都有一家老小的,我也想叫大伙儿都挣上钱。老少爷儿们,也体量体量我的难处,中不中?!

  嗯,对了,墙上不是说住的地方漏吗?赵刚,下午找俩人把屋顶的油毡用砖再压一下。谁的被子淋湿了等天晴有日头了拿出来晒晒么。谁有啥意见,有啥想法儿,有啥好主意可以对咱的工长赵刚说嘛!直接找我说也中。看谁有啥事儿吗?

  其他人要没啥事儿我也不多说了,耽误大家吃饭啦!

  晚上,工棚里,吵吵嚷嚷,人声鼎沸。

  “也甭怪吃上午饭时孙振海骂人,扔馍总是不对。这不好吃,那不好吃,我看也是吃作了,今年过年吃了两顿饺子把口味儿吃高了,吃飘了,大食堂那会儿叫你吃着树皮,芪芪芽都是甜的、的。”

  “那你明儿个干脆去北边儿山上找芪芪芽吃呗,一天给振海省几个窝头,振海一准儿念你的好哩。”

  “不过,说真的,这两天老三蒸的馍就是酸,酸的烈牙。嗯,老三,你是咋搞的,还会不会蒸馍,你常吹牛你做饭的本事大,咋连个馍都蒸不好了。”

  老三说:“冤呀。我早几天就叫振海买碱面,可他就是买不来,这面,不发(酵)吧,蒸出来的馍是的,发了,冇碱,就酸,我也冇好办法。哼,说我不会蒸馍,我当兵做饭的时候你还给我叫解放军叔叔哩,我在炊事班干了三年哩。你给我弄来山珍海味,看我会不会做?就怕你穷酸没有哩。”

  “老三,甭吹牛了,谁都知道你在炊事班是个喂猪的,喂了几年猪,立了个三等功,入了党,谁都知道哩。”

  “老三闷腔了吧。刚才老三还替振海说话哩。能怨咱胡拉乱尿吗?茅厕离工地和咱住的地方那么远,足有二百多步远,谁要拉稀朝茅厕跑,该跑到了,屎也拉裤裆里了。话反正是咋说咋有理,上一回振海开会,还批评三堆朝茅厕跑的勤,说三堆屙滑屎,尿滑尿。这现在吧,天是一天天暖和了,年前,谁也不会黑更半跑二百多步去撒泡尿,还不是一出屋门,掏出家伙儿就尿,反正这儿又冇大姑娘小媳。说归说,该咋尿还咋尿,看他孙振海能咋着。”

  “你也甭说东道西,还是你冇文化,冇受过教育。你啥时见小乐胡屙乱尿过?小乐解大手小手哪回都是跑到北边儿茅厕里,甭管白天半。”

  “嗯,冇见小乐呀?他的脚临下班的时候不是叫钉扎了一下吗?”

  “是哩,小乐这孩子中,争气。你说他这才学垒几天墙,他垒的墙板儿就倍儿平倍直。小乐这孩子吃苦哩,为了练手儿,别人都下班了,他不下班。别人吃罢饭还歇一会儿,他一丢饭碗就去学垒墙,不到天黑摸不着砖看不见线他就不回来。小乐跟咱住一屋吃一锅饭真是屈他才了。人家有文化哩。这会儿怕是又去前边大门口电灯底下看书去了,前天小乐从人家废纸堆里捡来一大罗旧书旧报纸。”

  “乱、乱、嗷嗷。你看三堆高兴的,一跳三尺高。我看墙上那象屎壳螂爬的字就是三堆写的。就他会跟他爹一样嘴瞎胡咧咧,就占着记好,连字都写不全,也不知道他写的俩○○是他姨的啥屄。我想可能是窟窿或许是洞洞。那绿不,肯定是绿醭,前天他还说他铺上长绿醭了,砖缝儿里往外拱草芽了。那几个字甭说三堆不会写,就咱这一屋人,除了小乐,说不定都不会写哩。哎,三堆,老实交待,墙上写的那什么铭是你写的吗?”

  “是你姨夫写的。”

  “那铭是不是三堆写的不敢说,反正那‘姑娘十六七,迈步上楼梯,风刮裙子起,露见她的屄’是他写的。”

  “哎、哎,哎,甭乱了,我给你们出个谜啊!听好了:一条河,两条堤,堤上长毛草,河心卧虾米。猜着喝河水,猜不着吃虾米。哈哈哈。”

  “哈哈哈,三堆、三堆,是大堆他姨的嘴,是不是?”

  “三堆,你的破风箱嘴又开始呱哒了不是?干一天活儿,你还不累呀?”

  “三叔,我的单子都湿了,下面的麦秸都湿了,被子都湿了,睡不着呀,三叔——!把你的被子给我吧!要不我跟你拱一个被窝吧!三叔——!三叔,我一放屁,我的屁可,可暖和了,比俺三婶挨着你睡都暖和哩。”

  “你、你,咳——!”

  “老三,你睡你的。反正也睡不着,热闹吧!三堆,再说一个你二姨的事儿。”

  “听好了,啊,小的们!离地三尺一条沟,一年四季水长流,不见有人来洗澡,只见和尚来洗头。哈哈!猜吧,孩子们!”

  “三堆,是我日你姨哩,是我跟你姨亲嘴哩。”

  哈哈哈——

  哼,肆无忌惮!无聊。

  哈哈哈——

  无聊吗?他们下流,吗?在这被人遗忘的角落,他们除了干活儿,你准备叫他们干什么了吗?在这被人遗忘的角落,是那么漫长,年轻的生命,旺盛的精力,他们不发泄行吗?你及时关心他们了吗?说人家无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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