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本站公告

    教历802年4月1日,都林城各大报馆都以大量篇幅刊载了近卫军全军扩大会议的盛况。首都市民中识字的人几乎人手一份报纸,就连抱着孩子端着锅铲的主妇也会向家里的男人问一声“当兵的打算干什么?”

    帝国军人打算干什么?怎么干?这种事情不会在“全会”上公开说。考虑到泰坦境内活动的西方密探,又考虑到近卫军连声招呼也不打就会把大半国土拱手让给敌人……最高统帅奥斯涅·安鲁·莫瑞塞特摄政王殿下制定了严格的保密措施,在近卫军十九大军区的与会代表里面,只有军群一级主官才知晓大致的战略部署。

    为什么说是“大致上的战略部署”这个问题会令帝国摄政王颇为尴尬,他在历次准备会上听取了地方军区提出的许多宝贵意见,也推翻了好几种作战思路,但是……

    到了最后,经过反复推敲、反复论证、反复研讨,剩下的也是唯一一种可行性较强、或者说是赢面较大的战略还是不能完全尽如人意,年纪轻轻的帝国武装力量最高统帅在打量作战计划定稿的时候只能一边弥补缺漏、一边向神明祈祷。

    所以,由于保密条例的约束,4月1日的全会会场出现了难得的平静,来自各地的军人代表在一一面见帝国摄政王之后便忙着打探风声,诸如战争期间的预算谁多谁少、战争期间的兵力配置如何分布。其实各大军区司令对这些问题心里都有数,只是碍于严令,他们都扮作一副人事不知的样子。

    保密运作可以减少许多不必要地麻烦。但负面效应也不是没有。

    军人代表的情绪普遍都很浮躁,他们都能理解军部秘密决议的重要性,也知道作战计划泄露地可怕后果。但侵略者坐拥百万大军,不明就里便走上战场可不是闹着玩的。

    不过……还是奥斯涅元帅说得好:“怎样履行军人地使命和职责?就是国家需要你为此牺牲的时候。你不会皱眉头。”

    话虽这样说,在面临牺牲的时候,谁都会仔细思考一下前因后果。

    不过……我们是说多数时候,这种思考会被泰坦民族的血脉中留存的远古记忆彻底支解,当身边响起战友地哀号。当兄弟的鲜血洒落城头,当耳朵里充斥冲锋号的怒吼!谁他妈的还会记得家里的三亩荒地和罗哩罗嗦的老婆?

    一块儿冲吧!向前冲吧!把刀剑刺进敌人的喉咙,把盾牌砸进敌人的头壳,把长矛送进敌人的胃袋——只有鲜血才能喂饱侵略者的肚子,泰坦战士都是精神病患者,他们在作战时地狂热并不输给臭名卓着的德意斯雅利安人。

    到底是第几次冲锋了?战士们就皱起眉头,他们已经不记得。今天是4月,日,是首都军部召开全军扩大会议的大日子!但在维耶罗那外围地区,法兰狗崽子地大扫荡已经持续两个星期,这些低贱的高卢人扮足了侵略者的派头。他们纵火烧田、毁林伐木,把富庶的维耶罗那郊区变成一块荒凉地坟场。

    从早到晚,成群的乌鸦和各种食腐动物都会围着音乐之城转上几圈。在零星的几座浓密的灌木丛里、在塌掉一边屋顶的农舍里,这些清洁工总会找到新鲜的血肉。

    乌鸦用尖利的喙一点一点地撕开尸体上的铠甲,它们对这项烦琐的工作已经十分在行了。然后,乌鸦会选择鲜嫩的肌肉和散发恶臭的内脏。一具尸体足够一个乌鸦群落或是一头野狼大咬大嚼一整天,而且尸肉取之不尽,只要跟随法兰人的三色飘带旗,聚集在维耶罗那外围地区的掠食者就衣食无忧。

    “这是第九次冲锋,今天的!”

    一位军官模样的泰坦战士在他的日记上写到。

    “普帕卡上校!您的晚餐!”

    “搁在那吧!”普帕卡上校瞄了一眼那盘盛着一颗马铃薯的大麦粥,他没胃口,便再没理会呆在一边的勤务官。

    “上校……您一天没吃东西了!”尽职尽责的勤务官出言提醒,但普帕卡是第八军区第三军团里面最出名的倔驴,他只是瞪了一眼还没成年的勤务官就把这个小家伙给吓跑了。

    普帕卡望着勤务官的背影笑了笑,然后便把视线再次放到日记上,他接着写到:

    “直到目前,法兰人仍没有直接攻城的打算,他们必然是在去年吃足了苦头,不过维耶罗那外围地区就不寻常了。大扫荡持续半个月,戍守郊区的两个军团被打成一条死蛇,还被截成好几段……”

    普帕卡突然停下笔,他听到简易工事外边响起轻微的人声,近卫军上校立刻抓起弓箭跳了起来,就在他撑开弓弦的时候,哨兵已经确认对方的暗号——是外出巡逻的战士回来了。

    普帕卡下意识地放松精神,他不禁再一次打量自己的营垒。在维耶罗那东北方,多瑙河顺着丘陵的走势转向南部山岭,流水在丘陵间形成了无数浅滩和河湾。

    第八军区第三军团第三师师长普帕卡亚德拉上校的驻防地就在维耶罗那城外十九公里处的这片河滩地上。

    河滩地上有一座从河床边就开始隆起小山包,普帕卡上校的营垒就是眼前这片长宽不过数百米的山坳子。不过当然,这是八三三师在4月,号的驻防地,也许是明天,也许是后天,普帕卡上校就会带着他的士兵向更安全的地方转移。

    收回视线,近卫军上校再不愿重新拿起笔,有好几次他都想把日记烧掉,自己若是被俘,法兰狗子就会从日记上的只言片语看出泰坦卫戍部队的作战轨迹。

    烧不烧?烧的话,一了百了;不烧!他可以在记忆中留存参军以来的点点滴滴。

    普帕卡在两难之间突然灵机一动,干嘛要烧?被俘又怎样?大不了在日记上胡乱编造一些假消息。

    近卫军上校说到做到!按照习惯。他还是仔细观察了一下河滩地上地景致,如果不是参军入伍,现在的普帕卡亚德拉爵士就该是一个散文家。他在描写景物时的文笔足以感天动地。

    “多瑙河畔地夜晚,星星的金色花纹透露出令人期待地甜蜜。月光依稀。但在战士们的铠甲上却变成泛着银光的蔚蓝。听不到多瑙河的水声,这令人不安。刚刚巡夜的时候,那大片地水光同时在星辰和月华之底轻飘漫荡,在见到水的一刹那,四周的一切就显得亲切、温柔。还带着新生一般的朝气。”

    “在这样的夜晚,一切都在打瞌睡,鸟兽、游鱼、昆虫,除了哨兵。不过……这是一种紧张的、容易醒的瞌睡,好像在下一秒钟就会突然惊醒。夜静得出奇,只有大自然奏响了轻重不一长短不齐的乐音,这些音调是否在讲述关于世界的秘密?士兵的智慧并不了解这些秘密地谜底,士兵只知道,丘陵间的鬼火会把他们的灵魂带到蓝色地深渊里去,黑洞洞的防线就是深渊入口。那深得不见一丝光线的黑幕状似期待着某种启示、又或期待着某个使人心醉神迷的消息!”

    普帕卡写到这里不禁停住笔,他突然难以克制地笑了起来。“这个消息——就是布拉利格要塞即将送来援军地消息。为了接应援军前锋观察团,我把八三三师放在了远离城郊的一处河湾。还有模有样地向前来追击的法兰狗崽子发动了十几次冲锋,但愿这些小杂种不会破坏我的好事……”

    近卫军上校终于写不下去了,他笑得前仰后合,还惊醒了好几名睡在隔离沟里的重甲战士。

    ※※※

    “头儿?你要结婚了?”

    “没有的事!”普帕卡踢了那个多嘴的家伙一脚。他打量着自己的日记,若是哪个法兰狗崽子能够侥幸获得这份东西,他们的长官就一定会为写在日记上的事情头疼至极。

    在这样一个迷人的夜晚,哨兵的警哨显得异常凄厉。清脆的哨音只响了一声,泰坦战士的营垒就已变作突然由熟睡中惊醒的刺猬。

    在南方转战一年,八三三师拥有了一群身经百战的老兵。战士们无须长官的命令,他们在惊醒之后便把各式各样的武器攥在手里。黑夜之底、多瑙河畔,鬼魅一般的人影交错闪动,像从前应付无数次夜袭一样,战士们七手八脚地踩灭营火,掐熄马灯,弓箭手在简易工事最前一字排开,刺枪手朝南,刀斧手隐在山坳后方的脊背。

    普帕卡仔细打量战线前沿的开阔地,开阔地寂静如常,只在深入丘陵的一方密林里传出一阵断断续续的喊杀声。

    终于,数名骑士冲出密林闯入小山包前的开阔地!月华在一瞬间就点亮了他们的铠甲,铠甲上带着鲜血淋漓的裂口,有人还在铠甲背后插着箭羽。

    “等等!”普帕卡上校大声喝止急待把冲出林地的敌人射倒在地的冒失鬼,他的士兵不自然地紧张起来,数名骑士已经接近高地边缘,他们已经看到突然出现于视线内的简易工事。

    “是近卫军制服!接他们上来!”八三三师师长终于看清月光下的军衣。

    简易工事靠近河滩的一侧立即燃起火光,近卫军士兵亮出南方五省联合军群的四色战旗。马上一人突然发出一声呼喝,逃出密林的骑士立即朝着火光追了过去。普帕卡带着一队刀斧手迎向战友,但他还是异常小心。刀斧手都带着扣紧铁箭的弩机,如果这几名骑士是敌人假扮的,那就别怪他们不客气。

    几乎是在眨眼之间,数名骑士就已冲进战友们打开的工事护栏,为首一名骑士刚一进入安全地带就飞速跳下马背。

    “见到队长了吗?见到队长了吗?”骑士向自己的同伴大声叫喊,可这队刚刚突出重围的战士不禁面面相觑。

    “真见鬼!上马!跟我来!”

    “等等……等等!”普帕卡上校一把拉住神情焦急的骑兵长,他打量了一下对方的军衔。“我说少尉,你和你地人跌跌撞撞地闯进我的营垒也就算了。见到长官就这么干瞪眼还不敬礼我也不想追究,可你是打算连声招呼也不打就离开这儿吗?”

    “上校!”骑兵长只得立正敬礼,“军群直属骑兵军第三师第二团第一大队奉南部战区总参谋长之命护送一份异常重要的文件给地方各个守备区。文件在我地队长那里!绝不能让法兰狗子得去!”

    普帕卡朝密林的方向看了看,他伸手一指:“那就是你地队长吗?”

    开阔地上响起人声。一名近卫军军官步履蹒跚地冲出林地,他受了伤,似乎还失落了马匹。

    “真要命!”营垒后的骑兵长低声诅咒了一句,他就知道这个出身贵族家庭的上司准会出状况。“快!跟我去救人!”

    伤痕累累的骑兵重新上马,他们不管不顾地从小山包上冲了下去。

    法兰王国军终于由密林中追击而至。最先是两三名骑士,紧接着就是一个整编骑兵团,大队人马奔驰时产生的噪音完全惊醒了静夜,月光,下地河滩地飞沙走石,法兰骑兵的口哨和挥舞马刀的呼啸声此起彼伏。

    泰坦骑士与他们的长官迅速接近,迎面而来的法兰骑兵也在与关键人物迅速接近!

    “我们怎么办?”一名战士望向沉着脸的师长大人。

    普帕卡咬了咬牙,他不知道维耶罗那卫戍区在这种时候还能有什么重要文件传给地方守备部队。难道南方集团军群总参谋长达答拉斯皮切将军还不清楚所谓的地方守备军都已被法兰人打得支离破碎了吗?

    “再等一等……”近卫军上校下不了决心,他不能顶着临时营垒被法兰骑兵踏成废墟的危险冒冒失失地由有利防御地势仓促出击。

    几乎是在一瞬间!数名泰坦骑士就冲进了法兰骑兵的阵营,双方像客气的邻居一样擦身而过,泰坦骑士护住重伤地大队长。法兰人也没有理会山坡上的部队,径自将开阔地里近卫军骑士四面包围。

    骑兵长把他的上司拖到马背上,向战友大喊了一声“突围”四面而来地法兰人自然不会令他如意。冷箭穿梭、剑光闪动。暗夜中的搏杀状似无声无息,可烟尘的每一次流转都能显出一具顾然倒地的尸体。

    第一名泰坦骑士倒下了,普帕卡上校抿紧嘴唇;第二名泰坦骑士倒下了,近卫军上校就攥紧拳头;第三名、第四名、第五名……第六名骑士终于向包围圈地最外围移动一个马位。可来自四面八方的法兰骑兵立刻就用刺枪把他逼退回去。

    普帕卡看出来了!法兰狗子们就是在等着他冲下工事!

    陆陆续续……驻守营垒的泰坦战士纷纷低下头,他们不忍再看倒折遍地的战友,在战士们的阵营中间,一些心情郁结感情脆弱的小鬼甚至在低声抽泣。

    最后一名泰坦骑士落马了!那名勇敢的骑兵长在倒地之后并未顾忌那些不断在头顶闪动寒光的兵器,而是奋力背起他的长官。第一把马刀劈开了他的头盔、第二支刺枪插进他的后背。

    勇敢的骑兵长不断挥舞手里的兵器,他的血越来越热、他的身体越来越轻,他知道自己距离天堂只有一步之遥,也想到保住那份重要文件只有一个方式。

    思路突然中断了!骑兵长的长剑缓缓地垂了下来,他平静地打量着刺入腹部的长枪,在下一刻,前后左右便有无数把同一式样的长枪刺进他的身体。当疼痛过于强烈,大脑就会选择忽视。骑士长憋足一口气,他不断挥舞长剑,似乎想要再杀一个狗崽子,而令他感到无奈的是,剑锋只在十数支刺入身体的长枪上刮起一些淡弱的火星。

    不耐烦的法兰骑兵一齐发力,他们把这名英勇泰坦骑士由地上挑起。无数枪刺绞动内脏的声音一直传到小山上的营垒里面,近卫军的步兵战士都避过这惨烈的一幕,他们红着眼睛盯紧上校师长,哪怕师长大人有一点点向前冲锋的打算,他们也会舍命杀入敌群。

    “近卫军……前进……前进……”被敌人挑入半空的骑兵长仍在低声呻吟,他的眼睛亮得像两盏火炬。

    “我们还有多少箭矢?”普帕卡的声音又轻又低。

    “每名箭手都只剩下十几支……”一名尉官难堪地回答。

    “听我的命令……”八三三师师长似乎是在呓语。

    “近卫军……”黑夜中突然响起一声大吼,身在半空中的勇士突然向天举起沾满鲜血的长剑,他用生命尽头最后的一丝气力对战友高喊:

    “近卫军万岁!”

    “放箭!”普帕卡在世间最惨烈的欢呼声中下达了战斗命令。

    箭雨腾空而起,带着星星光火落进敌人的阵营。

    教历802年4月3日清晨,从海洋上积聚而成的暖湿气流如约而至,阴云笼罩着南方大地,多瑙河变成蓝褐色的一潭酱汁。凌晨开始下雨,雨水只局限在河滩地区。

    距离维耶罗那十几公里的八三三师驻防营垒安静如常,战士们冒着连绵不断的雨水,像塑像一般守卫着脚下的大地。脚下的大地一片泥泞,雨水将气温也带走了,军靴踩在稀泥里的感觉就像扎身冰窖,战士们到了极不耐烦的时候就稍稍挪挪脚,其实他们只是有点无聊,对冰冷倒是浑不在意。

    天宇极低,像黑黝黝的锅盔一样扣在小高地上。细致紧密的雨帘,迷梦一般的森林雾气,由河滩地深处飘荡而来的炊烟,这一切都是赠给散文家的恩物,可八三三师师长普帕卡,亚德拉上校却没有一点动笔的心情,他和坚毅的战士们一起站在简易工事的迎敌锋线上,用鹰戟一般的眼光注视着山坳前沿的开阔地。

    受到雨水的浇灌,开阔地上的莹草在一夜之间拨起半人多高,马匹和人体的残躯就隐没在草丛里,只有插入地面的半截刺枪和零散的兵器还能依稀可见。莹草地外就是河滩豁口处的密林,密林同样沐浴着雨水,状似无声无息。

    “敌人就在那里!”普帕卡上校仔细琢磨”号晚间的那场一边倒的屠杀并不能满足这些狗崽子的胃口。尽管那个整编骑兵团在十几轮覆盖式箭袭下损失了一个中队的兵力,但他们绝对不会放弃。他们躲在树林里,等待出击地最佳时机。

    莹草丛在动。虽然不起眼,可普帕卡上校还是紧张地蹙起眉头,那是他的战士!他命令自己的战士偷偷摸去那处落满骑士遗骸地空地。

    越过一具尸体。再越过一具尸体,数名近卫军士兵在湿漉漉的草地上匍匐前进。一名机警地小战士停止了左顾右盼。他突然停下来,然后便朝自己的兵长打出“前方有情况”的手语。兵长示意小战士去检查那处草丛,嘴上还没长齐胡子的年轻人就把短剑咬在嘴里”卜心地向那处“呻吟”着的草地爬了过去。

    “是自己人!”小战士欣喜地拨开草丛,他看到了即使染着血迹也异常熟悉地军衣。

    “还是个上尉呢!”年轻人对自己的发现开心至极。可他那惊喜的面孔在一瞬间又垮了下来,眼前的骑兵上尉紧闭着眼,面孔苍白至极,他在睡梦中发出痛苦的呻吟,这多半是由于那道从右肩劈开胸甲、一直切往左腹的刀痕。这条长长的伤口已被雨水冲刷干净,白色的骨肉向外翻出,发出一股令人闻之欲呕的气息。

    “喂……上尉!上尉!”

    骑兵上尉猛地睁开眼,他肩膀一扭就向声音传来的方向刺出一剑。

    小战士暗叫侥幸,如果不是上尉地伤势延缓了他的动作,这一剑必然会了结自己的性命。

    小战士用身体压住骑兵上尉持剑地手臂。他凝视对方的眼睛:

    “嘘……嘘……别出声!”

    骑兵队长平静下来,他已认出战友的军衣。当意识重新回归脑海,创伤造成的巨大痛苦立即夺走了他地神志。可他望向战友的眼睛,硬是把呐喊发泄的欲望强行咽进肚里。

    “你能动吗?”小战士期待地打量着骑兵上尉。

    骑兵上尉猛吸了几口气,他抬头望了望隐没在草丛里的下肢,想要移动一下腿脚。可他竟然感觉不到自己的大腿。

    “不……不行……动不了!”

    小战士有些疑惑地拨开了埋住骑兵上尉下肢的草丛,他只看到一大片模糊的血肉,然后就是十几只受到惊吓的老鼠仓皇逃离。不过仍有一只老鼠不愿放弃眼前的美餐,它埋头在一根白骨上,叼起血肉的同时还用讥讽的眼神瞪了一下强自忍住呕吐的小战士。

    “呃……呃……你没问题!放心吧!”小战士不知如何向上尉解释这件事,他只能这样安慰对方:“我拖你离开这个鬼对方!法兰狗子就藏在丛林里,还有好几个狙击手盯着这片空地,咱们只能爬回营垒。”上尉点了点头,他朝年轻的步兵战士伸开手臂”卜战士就把他的手臂搭在肩上。

    “留神!咱们要走了!”

    上尉便又坚定地点了点头,步兵战士拖着他的手,小心地向营垒的方向移动少许。巨大的痛苦突然撕裂了骑兵上尉的神经,他的忍耐力瞬间崩溃!小战士眼疾手快,他先一步捂紧战友的嘴巴,出口的痛苦呐喊立即变作闷鸣。

    骑兵上尉在连连呼出几口浊气之后才勉强止住痛楚,他的泪水一不小心就滑出眼眶,小战士看得一阵辛酸,他就抓住战友的手,“嘿!坚持住!你没问题!”

    骑兵上尉摇了摇头,他在腰间一阵摸索,直到抓牢腰袋才彻底放松紧绷的面孔。“把这个带给你的长官,里面是军群总参谋长达答拉斯将军向各地守备区派发的重要文件!”

    小战士接过腰袋,他朝骑兵上尉重重地点了点头。

    “嘿!还要转告你的长官!”骑兵上尉握紧战友的手,“每一个守备区!战线后方的每一支抵抗部队!这份文件必须送到,这是……这是战友的嘱托,也是……也是由首都最高军部下达的战场指令!”

    “我明白!”小战士点了点头。“可是……我的兄弟!别放弃!再使一把劲儿!”

    骑兵上尉无可奈何地抬头看了看,刚刚爬行的一小段距离已把他拖出那块董草地。此刻,他终于看到自己的双腿齐膝以下都已变作血泥,有些地方还露出惨白的骨骼,他叹了一口气,似乎并未受到太大的惊吓。

    “朋友!别白费力气啦!把我留在这里。和我地士兵一起!”

    小战士紧了紧抱在怀里的军情文件,他按捺不住地抽泣起来:“不行……不放弃每一个同袍兄弟——这是军规!”

    “哈……”骑兵上尉笑了笑,雨水打在他苍白的面孔上。他就像获得一场胜利地将军一样开心。“谢谢!你叫什么名字?”

    “八区第三军第三步兵师格斗团下士,您可以叫我乔伊。”

    ※※※

    “好的乔伊下士……我以军群直属骑兵军上尉地名义命令你!带着文件离开这儿!现在!”

    小战士吸了吸鼻子。他环顾左右,下到开阔地上的战友都在忙着搜集箭矢,即便找人帮忙也无法不露痕迹地把骑兵上尉拖回营垒,更何况骑兵上尉还要在拖行中忍受难以想象的痛苦。年纪轻轻的小战士突然明白,有时候……抢救战友并不是多么人道的一件事情。

    “乔伊!拜托你一件私事!”上尉突然扯开胸衣。他从脖颈上摸出一条黄金项链,项链坠子是一个雕工精致金属神牌。

    “这是我地传家宝!我爷爷的爷爷的爷爷,他在参军的时候害怕牺牲之后无人认领他的尸体,就把身份刻在这块神牌上。有机会的话……请把它送还博德加省首府帕尔玛利亚城的多姆尼斯伯爵,那是我的父亲!”

    乔伊接过黄金项链和小巧的金属神牌,他用手指擦拭了一下金属神牌上的汗渍血泥,然后便利落地把项链套在自己地脖子上。“上尉!你放心!战友的嘱托如同战场指令……一定带到!”骑兵上尉心满意足地合上眼睛,他的面孔似乎突然红润起来”卜战士惊讶地打量着他,他听到骑兵上尉已经开始念颂牧师为牺牲者祈祷时地死亡福音。

    “光明神与你同在……”乔伊向安详等待死亡的战友致与最庄重的军礼。

    时近中午。雨水仍未停歇,反而越下越急。大雨浇打着高地,高地上有一群始终未曾松懈的泰坦战士。透过骤密地雨幕。人们可以看到小山包上只搭建了一座营帐,八三三师长普帕卡,亚德拉上校和他的三位团长九位队长就围着篝火蹲在帐幕里。

    普帕卡亚德拉四下打量,他的部下都对已经敞开的腰袋露出胆战心惊的神情,他突然有些不耐烦。尽管私拆军令会被判处极刑,可他还是一把抢过腰袋,随手便掏出了藏于其中的羊皮纸袋。

    乔伊下士也蹲在帐幕里,他无意识地用短剑的剑锋切割着脚下的稀泥。

    “哇哦!”普帕卡上校在打量过文件之后不禁发出一声惊呼,他转向已经抬起的头乔伊。“我说小家伙!你立了大功!你知道这份东西有多重要吗?”

    上校边说边朝师里的团长和队长们摊开文件,文件是一张蜡漆封过的羊皮纸。羊皮纸上的铭文用很大的字体写着密密麻麻一行泰坦文字:

    “帝国武装力量最高统帅、第二次卫国战争战场总指挥奥斯涅·安鲁·莫瑞塞特摄政王殿下告泰坦全军书!”

    八三三师的军官们齐声发出惊叹,他们把注定名留史册的“《二告全军书》”在手里传来递去。帝国军人欣喜地念叨着文件上的字句,他们异常清楚,这份战斗檄文的现实意义就如同在敌人面前摆开一座百万大军组成的方阵,千千万万的帝国军人会在一面旗帜下英勇抗击来犯之敌。

    “看来……我们要当一回信使!”普帕卡上校夺回了那份珍贵的文件。

    “这样合适吗?”一位步兵团长有些犹豫,“军长给我们的任务是阻击河滩地区的……”

    一直蹲在旁边默不作声的乔伊下士猛地站了起来,他只是一甩手就把短剑戳进泥地。

    “师长!各位长官!我答应过多姆尼斯上尉,一定把文件带给战线后方的部队!这是一位战友的临终嘱托,等同战场指令……”

    “别激动你这小家伙!”普帕卡边说边向乔伊下士招了招手,倔强的小战士气恼地别开头,复又一屁股蹲了下去。

    “咱们与军指挥部失去联系到底有多久了?”八三三师师长转向他的通讯官。

    通讯官尴尬地抓了抓头,“九天了!派出去的通讯员一个也没回来!”

    “别再派人做这种无意义地事了!”普帕卡无奈地摆了摆手,该是他下决心的时候了。

    “听我的命令!”在场地军官应声起立。

    普帕卡亚德拉上校环视了一遍帝国军人中最最顽强的一干将士。

    “我们已与维耶罗那卫戍区失去联系。呆在这儿只是等死!再说乔伊下士将一项战场指令转达给我,我就有责任为战友完成使命!”

    在场地军人互相打量一番,最后他们都点了点头。

    普帕卡整了整自己的军容。他扶住挂在腰间的剑柄。“我命令,一团、二团在用过午餐之后立即开拔。放弃辎重、只带战具和口粮!我不管你们用什么办法,把最高统帅的告全军书誊写几份,越多越好!一团向南渗透敌后、二团向东进入山区,一旦遇到地方部队和民众反抗军就向他们宣读这份东西。告诉兄弟们可别忘了!由现在起!你们就是最高军部的信使,你们地任务就是传递这份文件。尽量保存实力,避免与敌交战!”

    “三团怎么办?”八三三师的三团团长有些尴尬地摊开手。

    “很抱歉!”普帕卡上校摇了摇头,“我需要一个团志愿留守阵地!这样一来,一团二团的行动就不会被法兰人发觉。”

    三团团长苦笑着点头,“我的团就是那个志愿者喽?”

    “没错!”普帕卡上校拍了拍三团团长的肩膀,对方是跟随他一块儿参加入伍的老伙计。刚刚他已说明留在此地的后果,但他还是向甘愿就义的老伙计报以笑容,“我可没让你带着三团官兵去送死!只要坚持到今天入夜,之后你就见机行事。”

    三团团长立正敬礼,“保证完成任务!”

    普帕卡没说什么。他只是大力地与对方拥抱在一起!

    “我们爱我们的民族,这是我们自信心、荣誉心、爱国心的源泉,所以说。热爱自己地祖国是理所当然的事。也许,在生活中,祖国母亲对热爱她的人并不公平,但我们在贫穷地时候。祖国母亲并不嫌弃:我们在受到伤害的时候,祖国母亲会疼痛流泪;现在,轮到祖国受到侵犯了!作为子女、作为泰坦民族集体中的一员、作为肩负荣誉信仰、爱国热忱和牺牲精神的帝国近卫军!我们应该怎么做呢?”

    乔伊和他地许多战友聚在一起,一位受过学校教育的士兵长正在向他们宣读《帝国武装力量最高统帅、第二次卫国战争战场总指挥奥斯涅·安鲁·莫瑞塞特摄政王殿下告泰坦全军书》说实在话,乔伊一个字也没听进去,他不断地回头张望,张望那片雨幕下的董草地。

    “在维耶罗那!”士兵长突然从文书上抬起头,“听听,听听!摄政王殿下提到你们啦!”

    乔伊下士只得挺起胸。

    “在维耶罗那,英勇无畏的南方军人陷入重重围困,他们用血肉之躯铸造了一座抗战坚城!在瓦伦要塞和杰布灵要塞,秉承第一次卫国战争的英雄遗志,西方军人面对五十万侵略大军怡然无惧!在北方、在西北,春暖花开,长眠于冰天雪地的斗士苏醒了!游离于黑森林中的战斗精灵也苏醒了!他们面对一如千百年前那样强悍疯狂的德意斯野蛮人,并已立下死为忠魂烈骨的血誓。”

    “当然!更多的帝国军人即将走上战场,他们是青年学生、是辛勤的园丁、是高贵的绅士、是田地和农庄里的好伙计,他们告别家人,与同胞战友一同面对战争、一同面对未知!”

    “在这里,向戍守战线和所有甘为保卫祖国的战斗贡献死力的近卫军官兵复述一遍我在多年前的妻女山战场告诉士兵的几句话!”

    “勇士们!我不想用金币、高官那些东西来迷惑你们的视野、挑惹你们的拼搏之心,我只想让你们试想一下,当你们中的幸存者在未来向自己的儿孙讲述悲壮的战斗故事时,你们可以挺起胸膛,望着孩子们期盼的眼睛,再无比自豪的告诉他们,作为父辈的你们曾为帝国击败强大的侵略者,你们曾使家园免受敌人地蹂躏!那么……既是如此。即便是我,也会以最高昂的斗志迎击敌人的冲锋,即便我会因此埋骨于他乡异地。我也会心安理得地闭上眼睛……”

    该是整装出发的时候了,“志愿”留守阵地地三团士兵亲热地为战友们送行。他们与相熟或是不相熟的兄弟大力拥抱,还坚持把口粮塞进战友们的行囊,他们必是已经了解自身的命运。

    乔伊下士是最后一个离开营垒的,他一直都在观望那片开阔地。多姆尼斯上尉是不是已经出离痛苦?他是不是被天使引入神明地殿宇?乔伊不敢再想,他只是再一次打量了一遍骑兵上尉的传家宝。那片刻着一位士兵名姓的神牌已经带有步兵下士的体温,乔伊最后望了一眼雨幕中的莹草地,然后便把神牌重新放入胸怀,接着便头也不回地追上自己的团队。

    雨帘密集,天穹低垂,乔伊的身影隐没在无数士兵组成的队伍里,他的面孔是那样普通,以至于认识他的人也不会时常记起这样一个年轻地步兵下士。

    同样,翻遍《泰坦卫国战争史》你绝对不会找到乔伊下士的名字。这位平凡的列兵并不知道自己会不会像多姆尼斯上尉那样壮烈牺牲,他地长官也不知道八三三师“信使之旅”的终点会在哪里。

    当然……所有的当事人更不会知道一个刻着一位老兵名姓的小小神牌会在日后陈列于帝国战争历史博物馆地正殿大堂,并被整个泰坦民族引为国家的军魂圣器!

    小小的神牌将在第二次卫国战争中数度易手。遵循一位骑兵上尉的临终嘱托,追随着数名官兵的足迹,纵横千里战场,见证人类历史上最伟大、最惨烈的一次反侵略战争。它的际遇就是泰坦帝国第二次卫国战争发生发展直至最终的线索、航标和现实依据。

    除了人们抽离而出的意义。小小的神牌还启发了泰坦当权者,奥斯涅·安鲁·莫瑞塞特摄政王殿下为了纪念这件事,为当时服役的所有近卫军

    士兵都打造了这样一块刻印着姓名的金属神牌,这项措施进而发展成为士兵户籍和识别制度,并为后世采用延续至今。

    但话说回来,在教历802年4月3日的泰坦,奥斯涅·安鲁·莫瑞塞特摄政王殿下正为棘手的现役军人普查工作头疼不已。

    “以第十五军区为例!”最高统帅向坐满一室的军人代表伸出一颗手指,“能统计上来的确切数字只有军官一级!剩下的现役士兵和预备役团队都用‘约等于’这样的字眼!”

    奥斯卡不耐烦地摊开手,“除了现役士兵和预备役战士,我们还有九年制的仆役兵、取代劳役苦役的囚兵、还有很小一部分雇佣兵!这些人都在哪?难道要控军部门胡乱派发军饷和补给吗?如果在一个月内还不能把现役军人的普查工作落在准确的数字上,接下来的作战部署还谈个屁?”

    “总参谋部已经责成……”

    “我只要数字!我只要准确的数字!”奥斯卡将一位敢于出言辩解的高级参谋吼了回去。

    “军事情报局分析一处处长向您报告!”

    帝国摄政王连眼也没眨就瞪往门口,“卢卡斯!谢天谢地!我以为死在女人的裙子里!”

    迪亚巴克尔子爵对小主人的讥讽不以为意,因为他确实想死于某位小姐的裙子里。

    军情分析处长朝在座的高级将领们使了一个眼色,如蒙大赦的军部首脑们立即起身向心情不佳的最高统帅出言告辞。

    待人走净了,奥斯涅·安鲁·莫瑞塞特终于疲惫地软倒在冰熊沙发上,他朝大学毕业生招了招手:“有进展了吗?”

    卢卡斯摇了摇头又点了点头,“很抱歉殿下!似乎……我们做得有点太逼真了!您抽调了监视司法部大牢的密探,前特勤处长得以被人营救,可在那之后我们就找不到他了!”

    “那是什么东西?”奥斯卡对前特勤处长那种小动物不甚在意,他指了指被卢卡斯抱在怀里的一份卷宗。

    “哦!这就是您要的进展!”军情分析处长将卷宗递到亲王殿下面前:“南方人在贵族元老院的动议、最高法院的开庭日程、根据阿莱尼斯一世女皇陛下的所谓罪状编造的若干证据、隐藏在幕后推动这一系列阴谋诡计的人员名单……您需要掌握的东西都在这里!”

    帝国摄政王烦躁地接过卷宗,但他没看上一眼的打算,他只是把这份东西丢在办公桌上,然后便朝自己的亲信无可奈何地摊开手。

    “卢卡斯!我始终搞不清楚!难道是我的所作所为没有给南方贵族更加清楚的暗示吗?还是他们一门心思地想要下地狱?我保留了阿莱尼斯为帝国法定皇帝的地位,这还不够明白吗?他们干嘛非要把事情做得这么……这么……”奥斯涅·安鲁·莫瑞塞特说不下去了,他根本无法形容这件事,不管从哪个角度看,南方人三番两次地挑战他的权威都只是意图早登天堂的行径,而且不具备任何现实意义。

    “要听听我们的意见吗?”

    卢卡斯让过身,帝国摄政王就看到了倚在门边的两位白发老人。谁能准确地形容总理大臣拉舍尔季妥瓦公爵和着名的诗人、神棍格莱恩阿尔普勒侯爵这样的组合呢?至少奥斯卡还不清楚,他只知道两头老狐狸加在一起的动量要大过一个残忍凶悍的狼群。于是,帝国摄政王从座位上站起身,分别拥抱了两位精明的老人。

    “南方贵族为什么三番两次地挑战您的权威?”季妥瓦公爵说。

    “南方贵族为什么在大局已定的时候还不放弃尝试?”阿尔普勒侯爵说。

    “首先!他们缺乏足够的安全感,害怕您在看破真相之后进行报复,害怕您在利用他们之后就把他们彻底抛弃,所以他们要用尽一切手段巩固在您身边的地位,令您继续依赖南方贵族的实力!”季妥瓦公爵伸出一根手指。

    格莱恩阿尔普勒侯爵接着探出第二根手指:“其次!南方贵族的野心不允许他们在帝国的摄政王殿下没有透露出任何的妥协意愿时停止谋夺权利的行动,其实……即使他们想停也停不下来了,因为就像季妥瓦公爵说的那样,他们首先就缺乏足够的安全感,换句话说,他们并不信任您。他们仍然需要在您的四位正妻中圈定一个代表南方利益的人选,阿莱尼斯女皇陛下是最碍眼的一个,铲除她不但可以为南方贵族圈定的人选腾出位置,还可以阻止您利用女皇陛下协调帝国各方贵族的权益。进而……您只能依赖南方贵族的实力重置皇统,建立安鲁的专制统治秩序!”

    “最后!”终于轮到卢卡斯迪亚巴克尔子爵这头小狐狸发言了。

    “南方贵族已经感到自身的处境正在陷入危机,因为他们在阵营内部发出的声音并不一致!”

    卢卡斯突然指了指搁在办公桌上的秘密调查卷宗,“您知道是谁送来这份东西的吗?”

    奥斯卡疑惑地皱起眉头,“这不是军情密探的调查结果吗?”

    分析处长摇了摇头,“南方贵族做起事来不但专心致志还异常隐秘,军情密探的收获不大,这份东西是五省事务总理菲利普古里安伯爵交给我的!”

    “菲利普?”奥斯卡瞪大眼睛,“这次算他聪明……”58xs8.com